135.日与月

   几乎是转瞬之间,时书便冲了出去。


    鹤洞书院有数十万册藏书, 经史子集无不囊括, 珍瓷宝藏数十万件, 长阳许式历十余代人积累收藏,诗书传家, 几千间院落,天下读书人在此坐而论道,在文化上, 是大景朝廷绝对的鼎盛。


    欲灭其国,先灭其史。


    火烧秦宫,焚书坑儒。古代房屋都是木制, 一场大火, 可能烧毁整座城池。


    时书跑上前,护卫紧随其后,没想到音昆掉头看了他一眼, 竟然置之不理,转身大步走开?


    干什么?


    时书心想: “你不是很恨我吗? 一直想杀了我报复谢无炽, 怎么看到我反而跑了? ”


    时书加快脚步, 紧随以后。鹤洞书院屋檐与屋檐交叠, 院落开合,奔跑在小道之间,眼看见音昆手里拎着的油桶, 大面积泼到墙壁上后, 拔腿就跑。


    时书: “还跑? 到底想干什么? ”


    时书和护卫跟随其后, 忽然,道路越来越僻静, 音昆每走不远处,便有一位等候的旻兵守着, 身旁放着油桶, 手里拿着火折子。


    油桶正在四处泼洒, 旻兵手里拿着引火, 对音昆一点头: “准备好了。”


    “一会儿看我指令行事。”


    音昆什么也不说, 再往前跑, 时书紧随其后, 护卫几乎是立刻上前, 将人旻人制服。


    音昆怒目, 但知道敌众我寡, 转身。


    “你们几个留下来看住这儿, 其他的保护二公子。”护卫们分工明确, 再往前。


    时书往前跑了一会儿, 四下张望, 眉梢忽然抬了一下, 不对劲。鹤洞书院的藏书阁, 供奉圣贤祠, 按理说本是重地, 此时穿行而过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时书心想, “我来过书院, 人特别多。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准备放火了, 书院的人却一个不在? ”


    音昆一个闪身倒入墙后, 时书忽然明白: “读书人都在前院和旻兵生死搏斗, 注意力被吸引, 才留给了音昆大规模纵火的机会……这个音昆! ”


    歹毒!


    鹤洞书院极其庞大, 并非一处纵火便可烧光, 这音昆表面在前院杀人引起对抗, 实际背后准备四处放火。


    时书转身和护卫商量: “留两个人跟我, 你们赶紧去通知前院的人取水, 分散开, 不然一旦四处起火, 来不及扑灭。”


    “是。”护卫中有人折返。另有护卫兵分几路, 开始搜捕书院内的旻人以防止放火。


    时书带着两个人, 匆匆往前跑。


    再往前, 已看不到音昆的身影, 时书凭借印象往屋檐下的小路一折——


    猛地, 眼前伸出一把刀来, 如果不是时书一下躲过, 险些没入体内。时书摔倒在地, 护卫快步绕过追上, 听到音昆的一阵狂笑, 背影正在迅速消失。


    “这个疯子, 神经病……”时书冒出冷汗, 片刻犹豫后, 再追了上去。


    另一头的东都城池内, 屋檐交叠, 佛塔伫立。东都集市三千繁华, 茶肆放歌之声, 画舫宴乐之声, 新声巧笑, 一切湮灭, 陷入沉沉死寂。


    一匹匹飞马疾驰而过, 喝令“回家关门闭户, 违者格杀勿论! ”


    骑兵与道路尽头的禁军厮杀, 尸横遍地, 淡淡的阳光照在眼下的城池。


    谢无炽纵马疾驰, 冲天杀气。东都之围, 不过一合便被拿下, 骑兵、步兵正朝皇城黑压压蔓延而去, 像沸腾的水。


    百姓跪在地上, 诚惶诚恐。密密麻麻的头顶, 跪满了道路两侧, 将头颅磕在地上, 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无炽骑马而过, 身后跟着数万军队。


    军队经过相南寺, 忽然, 谢无炽勒马停下: “相南寺? 昔日繁华, 如今门户紧闭, 屋檐破败, 蛛丝结满, 第一大寺的威严不复存在, 因为我? ”


    诸位将领等候。


    谢无炽掠下眼, 想起了四年前青灯黄卷, 灰袍衲子, 他刚穿越到古代不久, 第一次走入东都这座繁荣的城池。


    晴空白日, 茶肆浮笑, 菩提树下光影层层。他安静注目之后, 感到口渴, 到对街的烧饼铺要了一碗水。


    四年后, 谢无炽调转目光, 烧饼铺的老妇还跪在地上, 悄悄看他。令东都人夜里做噩梦, 唯恐被其杀戮的神天谢大将军, 淡淡一笑: “老妇人, 还记得我吗?”


    老妇人心口一撞, 连忙点头: “记得, 记得! 大将军那时, 经常看见将军出了寺庙走动……”


    谢无炽在相南寺当俗僧, 偶尔出寺, 一身海青僧袍, 街上的男女无不侧目。老妇人同他说过好几句话, 还开过玩笑, 问他有无婚配。


    谢无炽似有感触: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谢无炽催马往前, 目街道一扫而过, 记忆再往后追溯, 古寺夜灯旁, 多了一个十七八岁话多的少年, 陪他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东都街道宽阔, 百姓无不跪于道路两侧, 虽无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但也没有莫大敌意, 而是惊恐又好奇地望着这支军队。


    马蹄橐橐而动, 忽然之间, 谢军再停脚步。


    ——正前方一队大景禁军, 身穿劲甲, 腰挎长刀, 横亘在正前方的将领道: “逆贼! 你休想踏入皇城! ”


    “上四军, 铁骑马骑, 师崇。”


    大景最为精锐之师, 只有精兵利卒方可挑选进入。


    这将领同样身材强健, 威风凛然, 一张脸也生得英俊锐利。谢无炽道: “原来是师将军。东都官场应酬, 师将军当年炽手可热, 本将记忆犹新。”


    “呸! ”师将凛然道, “姓谢的! 当年还有人并称你我为‘双雄’, 没想到你竟是佞臣贼子! 令人不齿! 今日你就等着死在这巷道之中, 被兵戈戮尸吧! ”


    “戮我的尸, 你还没有资格。”


    谢无炽抬手, 平逸春从背后拍马而出: “你先和本将的裨将一斗, 能打赢他, 再说狠话不迟。”


    谢无炽眼底冰冷, 瞳孔中倒映对方和平逸春几个回合, “铿! ”几声刀剑闪光, 被乱箭射于马下, 再被兵戈切分尸首, 端正的脸破碎沾满血污。一切美好的东西瞬间被摧毁。


    权力。


    至高无上, 绞碎一切不臣服者, 无论好恶。


    踏破山阙, 翻云覆雨。


    上四军一番恶战, 迅速溃散, 在巷道中丢盔弃甲而退。谢师则如蔓延的黑雾, 一刻不停往前吞噬。


    皇城金碧辉煌, 墙壁纂刻纹路, 阳光映照其上。谢军伏低身姿往前进军, 谢无炽骑马而上, 冰冷的侧脸映照着两壁的鲜血。


    “啊……快走吧快走吧……”


    “别打了, 这能打过吗……”


    “我们要不然都逃走, 让他们进去……”


    铁骑马军之中, 亦人肝胆俱裂, 忙不迭后退。宛如棋盘上的吃杀, 个个满头冷汗, 目眦欲裂, 手中持着长刀慌慌张张往后退。


    铁骑马军丢盔弃甲, 一片片兵器落地的声响, 一群人恍若见了索命厉鬼, 失魂落魄。


    谢无炽则不急不缓, 宛如棋盘上的厮杀, 敌进我退, 鞋履一步一步朝前走动, 踩着地上的血污,一人催动着千军万马, 狂压而去。


    “怎么还过来? 不要过来……”众人面容震悚, 纷纷后退。


    一直走过这段路。


    皇城里点起烽烟, 忽然有一匹马急促杀来, 大声喊: “皇帝从崇德门逃走了! 快去追杀皇帝!”


    谢无炽勒紧马缰绳, 猛地转身, 朝皇帝的方向追了过去。


    “哗! ”牛皮袋包裹的水囊, 猛地被戳穿, 冰冷的积水飞溅。


    触感冰凉。


    时书往前一跳, 鞋子踩着湿滑的水, 险些跌倒, 越过石头再往前跑。


    旻人的残兵正在向音昆汇合, 时书喊道: “站住! 站住! ”


    一道圆窗假山遮住视线, 音昆岔入进去, 在竹林影子中绕开远路。时书拨开树叶追赶而去, 顺着火光, 音昆正在狭窄道路之间穿行。


    绕进去, 院子里放着大罐小罐的油桶, 横七竖八倒满僧人与读书人的尸首。血淋淋的惨状, 让人呼吸一窒。


    鹤洞书院的明堂, 儒宗木塑垂下眼, 俯瞰宇内, 诸佛雕塑如锦上添花, 幛幕被一阵阵狂风掀起,香火阵阵——那一大罐一大罐的油桶, 正是供奉文脉的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