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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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总是要当面讲才好。我想,不单是他们,当初就连我也是见到你、认识你、了解你之后,才知道你有多好。文字若能代表全部,上天又何必给我们开口说话的能力?”
他扶起她的头,两人四目相对,“窈儿,我既已经写信告诉他们你的存在,自然就不怕让他们了解全部的你。你也要对我有信心,好吗?”
对啊,旁的不谈,他都先跨出第一步,让他家中人知道她了,这难道不是他爱她最真诚的表现吗?
目光交换,季窈突然有些感动。他好像真的事事都在为她考虑,所以她为他做些改变,应该也是值得的。
严煜看着她弯眉展颜,脸上重拾一个开心的笑,“好,我也会努力改变,努力让他们喜欢我的。”
“不用,你不用做任何改变。”少年郎捧起美人面庞,与她一起笑起来,“杜郎君的话点醒了我,我喜欢的就是你现在的模样。莽撞但勇敢,粗心却善良。你的一腔热忱和宽厚仁义于这世间是最宝贵的财富,我不想你改,你也不用改。”
“你今天真是太讨人喜欢了,快给我亲一下。”季窈被他一句又一句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双手撑在他肩膀上,仰头就想亲上去。
严煜乖乖低头,先一步低头在女娘唇上轻啄一下,溺笑道,“注意影响。”
说完她顺着严煜的视线,看见三七和楚绪尴尬咳嗽,掀开帘子从厨房走出来。
三七还好,看见季窈和严煜如此亲昵,知道他们好事将近。楚绪则是愁得蹙眉抿唇,担心南风馆可能开不了多久之余,在心里痛骂杜仲没出息不下数百句。
季窈松开严煜,大手一挥,爽快说道,“今日趁严大人光临寒舍,我们又正巧店休不用做生意,我做东,咱们一起吃肉喝酒好不好?”
“好啊好啊。”三七看不见楚绪的表情,像个傻子一样往后舍去,“我去告诉厨子让他多做几个菜,再把京郎君和杜郎君都叫来。”
第174章 苗疆妖女 “妖女……妖女!”……
东坡豆腐、真君粥,这个季节的杏子将熟未熟,酸脆之余十分开胃,煮进粥里的时候多放两颗冰糖,人人都能多吃一碗;油炸金笋、假煎肉,笋一定要选应季的脆笋,瓠瓜则是必须用猪油来煎,放入香葱、花椒等佐料,方可吃出肉的滋味来。
众人端菜上桌,季窈带严煜上至二楼雅舍坐定,目光落在这些应季的菜肴上,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
“我知晓你们府上什么美味佳肴、山珍海味都是不缺的,不过我们这里的厨子最擅长用季节里的蔬菜做吃食,他说味随菜走,那杏子也好、脆笋也罢,哪怕只相隔几日,成熟前与成熟之后的味道都截然不同。所以有些菜每年就只有几天可以吃到。你试试。”
金黄油亮的笋片入口,脆生甘甜,又极入味,滋味确实不同。见严煜吃得眉开眼笑,季窈赶紧招呼其他人都入座。
商陆和蝉衣不在,其他五六个人你推我让,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扭捏半天才坐下。季窈抬头一数少了个人,开口问道,“杜仲呢?”
楚绪仍旧不喜严煜,满脑子都是季窈嫁人之后,南风馆可能就要面临关门的猜测,声音闷闷的,“他说他有故友到访,出、出去了。”
什么故友,不过是不想和严煜假意其乐融融吃饭,所以随便寻了个借口溜了。
季窈听完,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杜仲之前说过苗疆那边会有人来龙都帮他一起寻找委蛇的事,想来可能是苗疆的消息到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耸了耸肩膀,低头给大家倒酒。
“今日虽然是大家第一次同严大人吃饭,但之前已经都已经见过多次,想来也不需要我再一一介绍。以后他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大家不用把他当成知府,就同我一样,与大家都是朋友。”
说完她仰头就准备一饮而尽,被严煜伸手拦住,端着酒杯起身道,“既然是我初来乍到,自然该由我敬大家一杯才是。”
少年郎双手捧杯,面对一群原本在身份尚不过是普通百姓的厨子、伙计、账房,温声开口,“正式和大家认识,也是希望窈儿的朋友能认可我的存在。严煜在此感谢大家对窈儿的照拂。”
这话说的,他倒更像是季窈的娘家人一样。
楚绪干笑两声,坐着不动。京墨将所有人暗藏的小情绪看在眼里,低头浅笑一声,带头举起酒杯,大家才一同饮尽杯中酒。
傍晚大家在厨房里帮厨子做菜的时候,楚绪已经同三七讲过她的顾虑,此刻桌面上只有三七一个人傻乎乎看不懂形式,喝了两杯就直言不讳道,“严大人,你是想娶咱们掌柜的是罢?”
“三七!”季窈娇嗔一声喝止住他,接着双手攥住膝上衣角,面颊染上一层红晕,“要你多嘴。”
严煜原本和京墨聊话更多,闻言莞尔,答得爽快:“不错。”
他的回答给足三七面子,他借着酒劲又追问道,“那若是掌柜的同你成亲之后,咱们这些人、这个铺子是不是都要散伙了?”
楚绪被这句话吓得直冒冷汗,伸手不住地扯他衣袍。如果眼神能吃人,他现在大概已经被台面上这一群伙计、厨子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谁要你问这些的?找死嘛这不是?”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昨儿个我还看见对面吉星客栈招跑堂的,趁早打算起来,我还等着攒钱娶媳妇呢……”
“别说话了你个呆子。”
“咚”的一声,季窈把酒杯搁在桌上,存心要吓唬他,“哟,三七,这是已经在寻摸下家,盘算着早点走是吗?”
“哪能啊?”他嘿嘿笑两声,端起酒杯想来碰季窈的杯子,见她不接招只能悻悻然坐下,将酒喝掉,“就多嘴问一句,这不是怕掌柜您难做嘛……”
“我有什么……”
“大家多虑。”严煜打断季窈的话,声音里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说道,“我同窈儿成亲之后,若是她仍想做这个掌柜,此南风馆尽可改为酒肆、茶坊,大家留下继续做原来的营生,最多让小倌们多学两门曲艺,左不过将陪酒、陪笑改为唱曲、跑堂,她不在前头露面,空闲之余多来此地走动都是易事。总之,不会让大家分开的。”
没想到他能替自己考虑到这么远的地方。季窈侧眸看来,对他的崇拜又多了一分。
酒过三巡,厨子等人听见这话,心头疑虑尽消,真将严煜看作半个自己人一样,敞开心扉闲谈起来。楚绪喝得醉眼朦胧,眼神扫过面前一众人里想起少个杜仲,趴在桌子上骂骂咧咧。
“早知道杜郎君最是个没用的,这下好了,人心也被笼络起来了,还怎么帮他争?”
“啊啾!”
不远处锦绣居里,杜仲与石万乔相对而坐正吃酒闲谈,突然打了个喷嚏。
许久未见,石万乔看杜仲今日气色不好,以为他还病着,“大王子可是风寒入体?”
杜仲面色冷峻,全然没有一点好脸色,“没有,你继续说。”-
严煜也没想到南风馆这帮人一旦熟络起来,个个都喜欢找他喝酒。
季窈体质特殊,从来只会喝兴奋不会喝醉,等她发现桌下酒坛子已经堆到无处放脚的时候,严煜已经趴在桌上子昏昏欲睡。
英俊的少年郎玉面粉腮,即便是醉酒之余,呼吸声也轻缓微弱,斯文得紧。圆桌之下,他整个人拘着一双大长腿跨坐在凳子上,长而浓密的睫毛伴随呼吸声不时轻颤,像雨后含苞的芍药上,滴落一滴晨露似的,含蓄之中夹杂一股想让人一亲芳泽的柔软。季窈忍不住凑近,伸出手指去撩拨那扇动的睫毛。
“好长啊。”
感觉到眼前有黑影闪动,少年郎于朦胧之中睁眼,看清面前季窈一张美人面陡然放大先是一愣,短暂清醒之后眼神又立刻灰蒙起来,喑哑唤了声,“窈儿。”
“我好像喝醉了。”
他吐出的气息粘带酒气,只是没那么浓烈,温湿余热喷洒在季窈耳垂,让人心猿意马。
现在的严煜整个人看上去,该如何说呢?
……可口,对,十分可口。
她忍不住低下头去继续用焯烫的指尖划过他面颊、鼻梁,最后在两瓣泛红的薄唇上来回摩挲,感受着指骨上传来的颤栗。
“那,我送你回我房间歇息可好?”
她的房间?
严煜薄唇微张,睁眼的瞬间撞进季窈满是缱绻笑意的眼神里。季窈也不等他慢慢反应,直接架着他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离开前馆的时候不忘回头冲众人吩咐一声,酒足饭饱别忘了收拾妥帖。
廊下微风徐徐吹拂,池塘里蛙叫、树枝上蝉鸣。严煜走上一段路稍稍清醒些许,回过神来之时,已经被季窈带到自己房中,在铺了软垫的贵妃椅上躺下。
这是他第一次进季窈的屋子,里头虽青纱珠帘,陈饰着各色软缎锦绣,他却瞧见屋子另一侧书房架子上放满各类杂书和线条硬朗的器皿。
季窈见他抬头往自己身后看,跟着看过去一眼,又转过头来给他倒茶。
“那些都是亡夫留下的东西,我不知道以后用不用得上,也就留着没扔。”
一口热茶下肚,严煜的困意彻底散去,只是头还昏沉,浑身火烧似的烫。
夏日里蚊虫增多,季窈这屋子就刚好建在池塘之上,平日里为防蚊虫,门窗通通都是关上的。此刻严煜正被身上一股总不得释放的闷劲烦得蹙眉,刚要起身,一双藕段似的玉白小手突然伸到他胸口,轻轻松松就解开他胸前两颗盘扣。
“做甚?”
季窈正打算剥了他的衣裳,扶他上床躺着,突然被他抓住双手,语气还这样警惕,嘴角漾出两个酒窝。
“怎么,你害怕我?”
听出她话语里的嘲笑,严煜起身第一反应是将扣子重新扣上。可他越是这样,季窈就越想扒了他这身衣服。
乌金缎面的圆领长衫,扣子刚扣好一颗,又立刻被人伸手解开。严煜吃醉酒,力气上拗不过季窈,眼巴巴看着她又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全都解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窈儿……”
季窈倾身上前,目光在他泛粉的俊脸上上下扫过,“琮之,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这、这是……
“自然想,我今日不是说过,正是因为想你才来见你……”
她娇笑着摇头,声音又软下去一些,葱白指尖在他脖子和喉结上滑动,“我说的不是这个想……”
那是……
美人玉面上扬,凑上来贴到他耳垂边,夹带香气的呼吸声打着圈钻进严煜耳朵里,令他意乱情迷。趁他迷醉闭眼,季窈立刻侧过脸去,在他耳垂轻吻。
唇瓣扫过之余,濡湿的热气不断喷洒、环绕,严煜整个人瞬间僵直起来,浑身肌肉紧绷,喉头溢出一声闷哼。
“窈儿说的是……”
令人心脏狂跳不止的触感蔓延开来,几乎要将整个屋子点燃,季窈嘴角轻扬,呼吸也跟着有些乱。
“嗯……你敢说,那晚之后,你从来没有想过我?”
被热气灼烫过的地方还潮热泛红,严煜鼻尖出汗,低头不敢看她。
“叫我如何启齿……”
白藕般的双臂向上环住他脖子,季窈改为跨坐在贵妃椅上的模样,湿漉漉的眼光再叫人无法避开。
“可是,我就想听你说……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怕什么?”
后颈不断传来酥麻的感觉,嶙峋喉结上下滚动,他终于妥协般蜷起,兀地凑上去,鼻尖就贴在她眉心,声音喑哑。
“想……夜夜都在想你……”
下一瞬,宽大手掌环过她的肩,两人瞬间调转位置,成了他将她擒在榻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腰带、穿过发梢,薄纱、丝带一件件落地,他将她不怀好意的娇笑全都含进口中,吞咽入腹。
体温交错,她学着像离了水的游鱼一般张开嘴呼吸。
贴身小衣被撩到一边,不一会儿就被这房中蒸腾的水汽沁润,只能湿漉漉地解开来扔在脚边。
贵妃椅上层软垫涔涔沁泽,下面四只木头腿更是脆弱而松动的摇晃不止。
直至灯油燃尽,屋子里即将归于一片黑暗,莫名的寒气自门缝里窜进来,冷得她拘起双腿,连毛孔都跟着一并在收缩。
面前郎君亦被这突然的颤栗裹挟,仰头嗔叹之余,指腹划过榻上衣物时一扫而过的冰凉触感,睁眼低头才瞧见,自己的腰带还挂她在嫩笋一样白生生的脚趾头尖上,摇晃出丁玲的脆响。
没有被任何丸药控制的情爱来得比任何珍馐美味更让人陶醉,季窈发丝湿漉,红着眼尾稍稍从他怀里抬头,指尖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划过,媚眼如丝地笑。
“没想到,琮之不吃药也这般厉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勾起年少气盛的郎君心底里潜藏已久的好胜心。季窈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抱起来,吓得她惊叫一声。
下一瞬,她被抱着走过屏风,一下子扔在锦被上,接着暗影上移,又重新将她笼罩。
“厉害?同谁比更厉害?窈儿的亡夫,还是那个叫南星的?”
不管是这个问题还是旁的什么,都不宜再深入下去,女娘脸埋在枕巾里,擦刮之间被上头绣的鸳鸯纹样磨得生疼。
“谁也没有,就只有你……”
明知道她在撒谎,她都是骗自己的,严煜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季窈感觉到他生气,塌着腰转过头来哄他,又是夸赞又是求饶,他得了甜头,一声不吭地继续掇弄。
比起书桌、贵妃椅,到底还是现在更自在些。季窈翻身过来见了亮光,唇瓣递过来他也尽数收着,只是力道丝毫不减,非要惩罚到看见她眼角泪水为止。
“窈儿呢,窈儿想我吗?”
算起来约莫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她如今谁也不想,只想睡觉。可他不答应。
“想、我想你。”
蛙叫鸟鸣声不断,咕啾咕啾惹人心痒。
“你想谁?”
“我想琮之。”
严煜腰身下压,双手撑在她鬓间低声,“你想我做什么?嗯?”
她头顶好几次险些撞到床沿杆子上,干脆抬起头来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严煜呼吸骤然又急促起来,大掌捧过她后颈狠狠吻上来,直到她快要窒息才将她放开,眼神洞黑一片。
“迟早叫你把命都拿走。”
在心里暗暗下了以后再也不贪图美色的决定,季窈眼波流转,猫儿似的在他唇上轻啄一下,随后被抱着坐起身来,整个人陷入他温存的怀抱里-
得知严煜的祖母不日就将到达龙都,季窈一颗心都被揪起来。
一连几日,衙门里看不到她,敛尸房里也不见她的身影。
楚绪每日清算账目,原本最后一步都是要在同季窈将流水和现银全部过一遍才算完,因她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所以楚绪已经养成每日午膳之后,下午开店之前找季窈对账的习惯。
可连着三天,季窈不但早早起床出门,就连午饭也不在南风馆用,每每都是临近傍晚,馆里生意最好的时候才回,搞得她那里的账已经堆了三天都没算清楚。
“掌柜!”好不容易抓住她,楚绪满肚子怨气,“你又忙什么去了?”
连着几日都不曾睡够,季窈两只眼睛下头挂着黑眼圈,神色却满含期待。她把楚绪从柜台里拉出来,当着她的面转两圈,楚绪才发现她今日不管从衣着还是首饰穿戴上,都与平时不同。
往日她穿惯张扬明艳的鹅黄、桃粉一类颜色,如今换上一身素衣白裙,头上缠金钗、花玉簪也全都换成了沉稳内敛的翠玉,走路之时昂首挺胸,有意将脚尖踮起之后,整只脚掌才无声落地,每一步轻重缓急,皆有定数,末了裙摆纹丝不动,真真是淑女风范。
可她明显不甚习惯,只走上一段又小兔子似的蹦跶到楚绪面前,关切问道,“如何?你觉得我这身打扮、这身形,够端庄,够得体吗?”
“掌柜要着端庄得体做甚……”楚绪突然“哦”了一声,表情跨下来,“是为了见严大人的家人?”
“也不全是罢。”她赧颜低头,显出娇憨的小女儿姿态,“以后就不光是掌柜,还有一大家子人要管呢,端庄些总是好的。”
“可严大人不是说不需要你为他拘束自己吗?”
季窈听罢抬头,脸上严肃起来,“那不一样。我若老是以前那个样子,总归也给他丢人嘛……哎呀不同你说了,我明日再去找彩颦帮我瞧,你先忙你的去。”
楚绪见她如此,心里没来由堵得慌,可无数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半晌后看她穿梭在大堂里忙上忙下,叹一口气转身回柜台里算账去了。
第二日清晨,季窈做好万全准备,较前几日那样到严府去找彩颦,教她如何应严家祖母的喜好穿衣打扮、行事走路。
谁知到了门口没见着守门的小厮,仔细一听里头还热闹得很。
她贴着墙垣穿过垂花门悄悄进来,探头朝里面看去,见彩颦和之前同她吵过架的江嬷嬷正搀扶着一位体态康健的老妪。
她虽然被仆人搀扶,右手却紧紧握着一旁严煜的手。少年郎弯腰躬身,牵着她缓缓往里间走。
“祖母您如果见了她,一定会同孙儿一样喜欢她的。”
原来她就是严煜的祖母!怎么提前到了?
季窈紧张兮兮地偷看着,听到老妪笑了几声道,“好了好了,你啊,早在信里都说了多少遍,人如今在哪,倒领到我跟前,让我好好瞧瞧才是。”
眼尖的小厮往门口一瞧,好死不死正好瞧见季窈鬼鬼祟祟扒着垂花门,赶紧一嗓子喊出来,“季娘子来了!”
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季窈身上,严煜眼现欣喜,松开老妪的手迎上来,“窈儿。”
被架在当场,季窈拘束地站直,下意识整理起衣冠来,“琮、琮之。”
“你来得正好,我祖母刚到,这就带你去见她。”
躲无可躲,她只能被严煜牵着往前。
严家祖母林氏,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远远地只瞧见女娘身段姣好,步伐轻盈,心里生出几分喜欢,连连招手道,“快来。”
季窈恨不得把头埋到泥地里。
她低着头走到林氏跟前,目光盯着地面向林氏行礼。
林氏伸过手来将她扶起,慈祥面容上笑意盈盈,“早听琮之说你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果然是真……”
听她如此夸赞,季窈心中忐忑稍稍减退,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甜甜地唤了声,“见过祖母……”
谁知林氏在看清季窈长相的那一刻瞬间松开手,双眼睁大,整个人因为恐惧和厌恶止不住颤抖起来,“妖女……妖女……”
“什么?”季窈有那么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轻声开口问她,下一刻却被她用力一推,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肘擦挂着地面,疼得她蹙眉。
林氏撇开身边奴仆,指着季窈大声斥责道,“苗疆妖女!”
第175章 香糖果子 “发什么疯?”
被林氏推倒在地的时候,季窈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撑着被擦破的手臂坐在地上发呆。
林氏管自己叫什么,苗疆妖女?
林氏怎么会知道自己来自苗疆?难道她失忆之前曾经去过江南?
严煜没料到林氏看见季窈会有如此大反应,看她对着季窈喊出“苗疆妖女”四个字下意识认为她认错人,赶紧蹲下身将季窈扶起来,脸色凝重对林氏说道,“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她不是……”
“她就是!”林氏身体后仰,下意识想从身体上与季窈拉开距离,同时伸过手想把自己的宝贝孙儿也拉回来,颤巍巍指着季窈继续吼道。
“她就是妖女!当年你祖父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说什么都不肯从苗疆回来,我陪着你曾祖父一家不远万里从江南去苗寨里把他带走以后,这个妖女硬是从苗疆追了过来,怎么赶不走!”
她似乎被这段往事伤得不轻,只是提起它就已经消耗掉她所有精神一般,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憎恨。
“现在你又来了!你还缠上了我的孙儿,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我没有,我不是什么妖女……”
“是啊,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不过二十岁,怎么可能认识祖父呢?”严煜搂住季窈,将她抱到林氏面前,要她认真看看,“你仔细瞧瞧,她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她就是!”林氏依旧坚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发起狂来突然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季窈脸上。女娘闪躲不及,右脸实打实挨了她一巴掌,险些从严煜怀中摔出去。
“窈儿!”
林氏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指甲极长,这一巴掌下去不光将季窈的脸扇肿,两颗指甲更是在美人面上留下两道浅而长的刮痕。血色瞬间从伤口处浮在肌肤之上,猩红醒目。
严煜伸手挡住林氏再一次想打过来的手,反倒被林氏捉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琮之!你还不快放开她!”
“祖母!她真的……”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高兴!”林氏过于激动,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窒息,接着她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咳嗽起来,众人见状赶紧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劝她赶紧进屋休息。
“我不!”林氏攥得严煜手几乎发青,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她宝贝孙儿的身上,“你离她远一点!”
手掌触摸之下,季窈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似乎肿了起来,指尖触及到的肌肤又烫又麻,像有无数蚂蚁在她脸上爬行、啃咬,同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噪音,让她生出一丝不真切的幻觉来。
是幻觉罢,否则她同严煜的家人第一次见面又怎会是如今这个场面?
严煜见季窈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知晓她此刻有多难受,趁奴仆们将林氏簇拥着进屋时他刚走过来两步,手立刻被林氏抓住,身后又传来她焦急的叫骂声。
“做什么,离那个妖女远一点!”
转头又继续朝仆人们吼道,“还不把那个妖女赶出去!”
“窈儿……”
季窈看他左右为难的模样,拼命忍住胸腔里那股快要从喉咙喷涌而出的崩溃,朱唇微抿,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你照顾祖母罢……”
“住口!”林氏还不罢休,双眼狠狠地瞪着她,“祖母也是你叫的?滚出去!”
她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拼命眨眼道,“……我、我先走了。”
彩颦得空赶紧扶着季窈的手,带她一步步提线木偶似的从严府走出来,到大门口站定。
“季娘子,我去里头拿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给你,你且在此处等我。”
“啊?”说话间她扯痛嘴角,方知彩颦是在说她被林氏打肿的右脸颊,“哦,无妨,我回去敷一下就好。”
“那我去拧条湿巾帕来于你擦一擦,那两条抓伤也要及时清理才好。”
“不用。”路过行人递来瞩目的眼神,她下意识伸手遮住右脸,整个人仍是恍恍惚惚,“……不用了……里头现在估计还乱着呢,你快回去照顾琮……严、严大人罢。”
“季娘子……”
看着季窈清瘦的背影一点点走远,她叹一口气,提上裙摆又返回严府-
簋街街口的俞七郎茶坊人声鼎沸,二楼偏外侧的廊檐下,杜仲斜靠在藤编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过往行人。自那日严煜来南风馆喝酒之后,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给过任何好脸色。
从三七和厨子的口中得知,那个小白脸不但已经把自己和季窈私定终身之事告知家里,甚至还擅作主张,承诺众人将在与季窈成亲之后,把南风馆改为普通酒肆、茶坊。
不知不觉,这些人、这个地方,与自己的连接正在一点点消失。
他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她还会在自己身边待多久?
所以他这几日一刻也不愿意在馆里多待,每日晨起就出门去,哪怕随便找个地方喝茶听戏,亦或是到锦绣居找石万乔喝酒,都好过待在南风馆。
陈茶涩口,他抿上一口便放下,目光飘远,忽的从门外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看见一抹葭灰身影。
她怎么会在这里?清晨他尚在房中之时,不是亲耳听见她晨起开门出来,告诉三七自己要去严府找彩颦吗?
她甚少穿得这样黯淡无光的颜色,整个人清丽素雅得让他生出一丝陌生感。目光逐渐上移,再看清她右脸颊肿起一块,加上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郎君双手瞬间攥紧。
季窈正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按着往日走了无数遍的路线,从严府回到簋街附近。她双眼无神,也不曾注意到行人往来之间都盯着她一张芙蓉面上突兀的红肿,上头还有两条棉线粗细的抓伤,一缕幽魂似的晃晃荡荡,没精打采。
“嗖”的一声,纤长飘逸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季窈面前。她怔愣抬头,眼中闪烁的泪花被杜仲看在眼里。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轻轻柔柔的一句,让季窈原本已经咽下去的这口气又重新提上来。杜仲看着她眼眶又红一分,无数堆积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可怜巴巴地抓住杜仲手臂,将脑袋埋进他胸口,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欺负我……呜呜呜呜……”
女娘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路上行人瞩目的眼光更多。杜仲却顾不上这些怪异的瞩目,只面对季窈突然扑上来有些措手不及,双手一时间抱住她也不是,垂落在两侧也不是,最后只得腾空在她身后举起,停在她后脑发髻边,温声哄她。
“好了、好了……是谁欺负你……”-
时近晌午,南风馆里人影寥寥。
蝉衣、商陆远行自是不谈,季窈去了严府,不到晚上也不会回来。加上杜仲此刻也不在馆里,楚绪感叹人丁凋零,张罗着厨子只消做他们四个人的饭即可。
没想到掀开帘子刚走出来,就看见杜仲搂着季窈走进来,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娘缩在郎君怀里哭得像只花猫,嘤嘤涔涔不时吸一下鼻子,一脸的灰心丧气。
“掌柜?!怎么了这是?”
取来活血散瘀的药膏,再打来一盆清水,众人围在桌边,看杜仲用药棉蘸上药油,替她一点点涂抹在脸上。季窈眼睫上挂带眼泪未干,她疼得吸气之余,泪珠从睫毛上滴落,掉在杜仲手背。
“是谁打的?严煜?”
除了严煜,他想不出还有谁敢在严府打她。
一听到这个名字,季窈又揪心似的蹙眉,撇开脸哭诉起来,“我都不认识她,何故突然就来打我、骂我?还说我是苗疆妖女……呜呜呜……我要真是妖女,立马做法把她收了,扔到尤猛那个铜鼎里去喂虫子……呜呜呜……疼,你轻点啊。”
杜仲听得糊里糊涂,替她涂抹药油的力道又再放轻些。楚绪倒是知道她后半句都是气话,歪着脑袋问道,“谁打你,你打回去啊!掌柜,你一向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季窈听罢,眼神落寞,呆呆地看着杜仲,半晌才开口,“是严煜的祖母打的。”!
“她为何……哎哟。”
三七刚开口说了三个字,立刻被杜仲一个比刀尖剑刃还凌厉的眼神喝止住了口,楚绪也伸手在他后腰上猛地掐一下,疼得他叫出声。
接过大家递来的眼神,饶是三七这种脑子天生少根弦的人都反应过来,立马乖乖闭嘴,再不敢问。
为何?还能为何,自然是不喜欢她才会打她。
为何不喜欢,自然是严煜和季窈的事她不同意。
为何不同意,自然是因为季窈她的身份。
一时间,大家都凝神静气,带着或是怜悯,或是关切的眼神看向季窈。她看大家突然安静下来,一抬头所有人又都立刻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心下明白过来他们的好意,哭声渐渐止住。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她一进门就把我错认成了什么妖女,这才打了我一巴掌,除此之外,我当然没有受他们的闲气……我像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
杜仲一边收拾药膏和药棉进木匣,一边状似随意道,“既然是错认,就该上门来向你道歉。在此之前,不准你再去找他。”
“对。”楚绪心里还是偏向杜仲这个“掌柜的夫君”人选,直起腰身,眼中燃烧着怒火,“咱们南风馆的人要有骨气,他们不上门道歉,我们也绝不低头。”
想起严煜,季窈心里就堵得慌。正沉默之际,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季娘子。”
见来人是彩颦,季窈挥手示意身边不太服气的伙计散开,只留京墨和杜仲站在身后,闷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彩颦手里提着一只黄花梨木的双层食盒,行至桌边将盒子放上去逐层打开,一层是零零散散的药瓶、药粉,另一层则是形态、颜色各异的香糖果子。
“这是严大人吩咐叫我送来给季娘子擦脸的药膏,和谭酥记买来的香糖果子。”
他只是吩咐彩颦来,自己为何不来?
季窈伸手把食盒盖住,转过身去气呼呼道,“拿回去,我不要。”
彩颦捧着果子到她面前,耐心解释道,“这原本就是严大人专门叫下人采买回来给季娘子你的。这几日你日日都到府里向我询问老祖母的喜好,严大人他虽然公务繁忙,心里头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季娘子你。他知道你今日要来,所以才叫买这些果子来给你吃的,你可千万别不要啊。”
“另外他让我带话给你,老祖母上了年纪,错认和失手打你一事实属误会,但求季娘子你看在他的薄面上,只不要同老人家计较才好。如今老祖宗正在闹脾气,他一时走不开,也劝不住,只得等到人睡下之后他才能脱身出来寻你,望你莫要生气,气坏身子就不好了。”
大道理谁都明白,可季窈脸上依旧隐隐作痛的红肿却在提醒她,林氏对她这一巴掌应该毫无悔意。彩颦看着季窈转过身去,声色仍是冷淡。
“该不该生气,我自己心里有数。他既走不开,我这里也用不着他惦记,你回去罢。”
“季娘子……”
彩颦独一人与南风馆众人相对而站,大家脸色都不是很好。她环视一圈,惟京墨的表情稍显温和,他朝彩颦点头,示意她可以先行离开。
女娘无奈福身,把食盒里的东西都端出来后将盖子合上,将空食盒提上往门外走。
“那些膏药里有一瓶是我调制的润面油,养肤效果极佳,可以同活血散瘀的药一同涂抹在面上,季娘子可以试试……彩颦才先告辞了。”
人走茶凉,季窈回头看一眼桌上瓶瓶罐罐,眼底蒙尘,拖着沉重的身子说自己要回房休息。
拐过回廊走到桥边,池塘里有少许粉荷已经盛开。虿蜻从她眼前飞过,发出滋滋展翅的声音落在荷花瓣子上,成节成段的尾巴不时抖动两下。
这是注定活不到冬天,也看不到雪的夏虫。去年这个时候南星还会把它们抓来给季窈顽一阵,后来得知这些小家伙都是短命的可怜虫,她便绝了对诸如夜照、虿蜻一类小虫的兴趣。
不自觉走到池塘边,澄澈透亮的水面倒映出一道清丽身影。她看着倒影里自己身上穿着的葭灰绸长衫,不管是其暗淡内敛的颜色,还是上头暗云梅花的纹路,包括头上一对翠玉簪子,一应都不是她喜欢的。
怎的如此陌生,如此狼狈,水里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光滑如镜的水面突然掀起涟漪,季窈扯下头上翠玉簪子扔了进去,发出“咚”的声响。接着她表情烦躁不安,就站在桥边开始解衣服上的扣子。
杜仲循着她的身影跟过来,看见她站在木桥边脱衣服,吓得瞬间调转身体,背对她难堪吼道,“大白天发什么疯?”
葭灰的外袍脱掉,露出里头水红色抹胸上衣和低下月白的罗裙,看着终于有些年轻女娘的穿着意思。在随手将发髻放下,一头青丝铺在肩头,她长探一口气,感觉呼吸都顺畅不少。
“舒服了。”转头看见杜仲僵直宽厚的背影,季窈没当回事,“你找我?”
余光扫过身后,幸而她长衫里头还穿着上衣罗裙,杜仲转过身来尴尬咳嗽一声,正色道,“只是觉得严煜的祖母莫名提到苗疆妖女一事,觉得并非巧合,所以来问问你。”
他还提这事儿,嫌她不够生气。
“问我什么,我是不是妖女?”她没有一点好脸色,撇开杜仲继续往自己房里走。
两人进到屋内坐下,季窈自顾自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外衫,走出来坐下。
“难不成我身上有何特殊印记,让人们一眼就能认出我来自苗疆?可为何你能隐藏得这样好?”
入夏天热,池塘周围蚊虫繁多。杜仲看她点了一把火绳开始驱蚊,起身接过来替她在屋子里转悠,“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因为中毒加上受伤,到严府小住。那段时日你从他给你的书册子里找到一张小像?”
说话间他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张小像来。
自从上次在严府将它带走,季窈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她立刻凑上去,若有所思低声说来,“对,这就是从他祖父所写的书册子里找到的。”
难道……
杜仲拇指与食指捏住那张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小像,感受着上面残留些许光滑的松油,“我之前到书斋找专裱字画的先生看过,他说这张小像的确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如果这小像上的女娘真实存在,也果真是严煜的祖父所画,那他祖母,或许是将你看成了这小像上的人。”
循着阳光,季窈与他指尖小像上所画之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知情的人任谁看上多少遍都只会说这是同一个人。
杜仲情绪不高,久久地凝视她半晌,最终将小像递到她面前,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
“就算这小像上的人真是你的亲人、长辈,但说到底也不是同一个人。有了这个,让那个小白脸带着他祖母,好好同你道歉。”
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
小像落在季窈掌心,好像暖石一样沁肌生温。她心里稍稍好受些,抬起头冲面前人甜笑,“多谢你。”-
子时夜深,楚绪替季窈上过最后一次药后,带着其他人打烊离开。她沐浴之后因着脸上药膏温凉发烫,也不能在风口里久坐,便关上门窗回屋躺下。
三面临水的木屋,还有一面是茂密的竹林,正对着季窈里屋床榻所倾靠那面墙后,夜深人静之时能听见风吹竹叶动的婆娑声。
只是今夜这沙沙作响的声音格外刺耳,期间偶尔夹带一两声像是有人踩踏在竹叶之上的声音。季窈竖起耳朵从床上坐起来,听到竹林方向有人翻墙而入,衣袍擦挂在竹枝上的声音。
她推窗看来,那抹黑影似乎轻功不佳,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踉踉跄跄,重心不稳。他双脚落在地上的同时狼狈起身,刚走出来两步,就被一道银白色的光晃了眼睛。
再睁眼,季窈手持利剑,已经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月色幽幽,皎洁白光趁树影摇曳之时打下来,将二人面容照亮。季窈看清面前人的脸,矢口喊出声,“是你?”
第176章 奇耻大辱 “请他们出去!”
月光下,年轻的女娘春衫薄透,一头泼墨青丝随风飘动,清丽婉约。
只是她脸上红肿稍褪,两条细长的抓痕还隐隐可见,出现在美人面上说不出的突兀,让人见之揪心。
严煜低垂的眉眼被月光照亮,脖子与剑刃相隔不到半寸,担忧喊了声,“窈儿。”
看见他来寻自己,季窈呕了一整个白天的气又窜上来,收剑转身,冷然往外走,“没想到严大人也会做出夜闯民宅、爬树翻墙这种事来。”
“祖母好不容易睡着,我一得空便出来寻你。奈何南风馆大门紧闭,我知晓前头敲门也无人应,便想到之前在这竹林附近,替你找黄金蟒的时候,曾见过你住在这竹林外的小屋之中。”
他两三步追上季窈,站在她面前将她拦住,伸手欲触碰女娘面上红痕,被她侧脸躲开。
“白日里我让彩颦送来的药可都用了?这抓痕很浅,待结痂之后取红玉膏来匀面,不出七日疤痕尽可消除。但你记得,一定不能在伤口还未愈合的时候用,会刺激到血肉。”
季窈转过头来瞪他,故意要说话来气他,“你如此关心我这张脸做甚?花了你就不喜欢了?”
说话间她伸手推他未果,两人扯着衣袖谁也不依谁,严煜见状更加心急,赶忙解释道,“窈儿玉面被祖母伤着,我自认难辞其咎。再说你何容何貌我都喜欢,哪怕你我百年之后化蝶化烟,化成灰了我也再加一捧冥河里的黄泉水来,将你塑成奈何桥边最美的佛像。”
季窈听到最后一句要把她溶水塑像,没忍住嗤笑出声,眼里染上淡淡促狭。
“这是哪里听来哄小娘子的话?”
看见她终于笑了,严煜悬心回落,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季窈看他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知道他应该是在林氏那里守了一天,伸手牵住他衣袖,拉着他回屋坐下。
“你祖母……还生气吗?”
凉茶入口,他才感觉到唇瓣已经干裂,忍不住又多喝几口,温声道,“祖母她平日里虽然眼神不好,记性却一直不错,从未认错过谁。今日不知怎么了,非要将你错认成……成……”
他伸手握住季窈带着她在身边坐下,眉眼温顺接着说来,“后来她喝了药睡下,一旁江嬷嬷才说起:许多年前,祖父的确与一苗疆少女相识。是祖母带人将他从苗疆带回来继承家业,成亲生子。那苗疆少女也曾追到过江南,据说只与祖父匆匆见上一面又离开。江嬷嬷进严家的日子稍晚,这些事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
季窈听他说完,从怀中掏出那枚小像,严煜即刻眼前一亮,“这是……”-
上了年纪的人,觉少易醒。
林氏翌日刚醒,身边丫鬟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点头不迭就出去把严煜唤来。少年郎耐着性子伺候祖母洗漱、用膳,待日光和煦,老人躺在窗边摇椅,望着窗外枝头鸟雀啁啾不断,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时,他才将藏在身后许久的东西拿出来,递与林氏面前,柔声道,“祖母,你可还记得此物?”
林氏低头接过,手上书皮泛黄陈旧,透着一股淡淡的霉气,她随手翻看起来,目光温柔。
“怎么不记得?你祖父那些年做的荒唐事不少,其中年少气盛之时一门心思研究什么蛇啊、兽的便是头一件,还专门为那些畜生写了这些个破书,殊不知这世上除他以外,谁顾人之生老病死尚应接不暇,哪里还管得了这些畜生……”
碎碎念来,她翻到其中一页突然停下,形容枯槁的手将里头一张小像颤悠悠拿起来到眼前细看,变了脸色,“他还留着这个妖女的东西……”
说着双手作势就要来撕,严煜赶紧伸手拦下。
“祖母且慢。”他将小像放在掌中,心里思索着昨夜与季窈讲好的内容,开口道,“祖母且告诉孙儿,你口中那苗疆女娘,若是活到现在,年岁几何?”-
一觉睡醒,仗着季窈自己也不知道缘由的恢复能力,晨起洗漱之时就已见脸上红肿尽褪,两条抓痕结痂。
商陆不在的日子,没人陪着她满大街闲逛,每日采买也懒得去,都交给三七和京墨。她学着杜仲悠哉悠哉,沏上一壶好茶,到前馆二楼朝外,日光沁润处找了张摇椅躺下,虚度光阴。
杜仲脸上盖着书册子,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他知道严煜昨晚到后舍寻她之事,从打开的书本里夹缝里瞄一眼身侧女娘,口吻淡漠。
“好得倒快。”
季窈被通透的日光照得浑身暖融融,朝着阳光舒展筋骨道,“你说我的脸?”
“我说你这个人,未免太好哄了些。”不过是翻个墙进来温存几句,她就将此事翻了篇。要换作往日,任谁打她一巴掌,那都是要十倍奉还的。
季窈拉伸完手脚,仰面在摇椅上躺下,吊儿郎当道,“我只是不同严煜计较,可没打算就此作罢。”
两人还没聊完,楼下彩颦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进南风馆,众人闻声看来,与她目光相撞。
“彩颦,你又来做什么?”
彩颦脸上止不住笑意,气息微喘说道,“季娘子,大人他和老祖母聊了整一上午,终于和她说通了,这会子要来你这里,向你道歉呢!”
“啊?”
这也未免太突然了。季窈昨夜与他说好,以她和苗疆女年岁相差五十开外为由,看能否劝说他的祖母尝试着接受季窈。没想到他竟如此心急,这才一夜的功夫就把事办了。
比起他们即将进门道歉的欢喜,季窈心里头更多的是局促。
她尚未整理好再见那老妇的心情。
“那他可有说,准备何时过来?”
彩颦咽了咽口水,脱口而出道,“现在。”
“啊?!”
这回不光季窈,身后楚绪、三七也跟着惊讶起来。
彩颦转到门口往外瞧,接着说道,“我出门的时候,丫鬟们正伺候老祖宗穿戴,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大人的意思叫我走在前头,怕他们突然到访,吓着季娘子你。”
“哎……”心里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又生,季窈低头检查完自己的衣着、穿戴,抬头开始指挥大家动起来,“楚绪,赶紧把柜台前后洒扫收拾一下;京墨,快去表演台子附近检查一下,看是否有小倌和女客们留下的手绢、折扇一类,将那些表演的器乐都收好;三七,你赶紧去通知其他小倌们,今日严大人和他祖母离开之前,先别急着过来,等人走了你再去叫。”
原本宁静平和的清晨就这样被打扰,杜仲一个纵身,从二楼跃下,眼底盛满不悦,“那厮不是说要你们坦诚相待?你收拾这些做甚,怕那老妪知晓咱们这里是风月楼?”
季窈忙着检查各处,没功夫理他,推着他往旁边站,“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风凉话?她若是闹起来,我还怕招晦气呢,能避则避。事情总要分先来后到,一件一件解决。”
说罢还扔了块抹布给他。
三七站在门口不断往簋街街口望去,在看到严煜的马车缓缓驶入后,激动地窜回馆里大吼,“来了、来了!”
严煜扶着林氏,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瞧见彩颦从南风馆里走出来,朝他点头之后放下心来。他今日身着常服,比起龙都知府更像是寻常世家子弟。两人迈步走进南风馆时,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奴仆。
季窈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紧张过。她绷直脊背站在大堂,双手攥紧身侧衣袍,手心细汗不断。
南风馆大堂宽敞明亮,台前屋后收拾妥帖、一尘不染,林氏环望四周,虽然不喜她是个生意人出身,至少这铺子看上去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眉眼温和说道,“这铺子不错。”
目光与林氏和严煜相撞的片刻,她心有余悸,不敢上前,只伸出一只手低声道,“严大人、林老夫人,这边坐。”
这一次,林氏缓缓走近,带着洞悉不明的深邃眼神定定凝她,年近耄耋的人眼神里盛满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糖水和汤药同时灌进喉咙一样让她觉得难受。
“老夫人……”
严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足无措,用整个馆里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到的声调说道,“季掌柜,前些日子多有得罪,今日我和祖母特来拜访,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你做生意?”
“不会。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喝杯茶罢。”
林氏无视她的拘束,敛眸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季掌柜,前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老眼昏花,把你同画像上那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人认错,你不会生气罢?”
生气!她当然生气!
“老夫人哪里的话。”季窈把茶杯捧起来到她面前,蒸腾的水汽隐去她眼中深意,反而让季窈更加拘谨,“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从江南带了些我们那儿特有的麻葛糕和椒盐金饼来,还望季掌柜收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氏还知道带礼物上门,季窈虽然觉得她脸上的笑容透着阴森,也只好道谢之后双手接过,递给三七收好。
表面上,这事儿算是翻篇。季窈陪着两人在桌边客坐闲谈,从脸上伤势聊到开店做生意,她心不在焉,大多敷衍两句。
入夏之后大家衣衫尽减,大致上都是些轻巧透气的面料。她今日穿的一身水绿色齐胸襦裙,敞领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林氏的目光莫名在她裸露肌肤上停留片刻,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这话听着,她应该又是在说季窈和那苗疆女长相相似之事。她手心发汗,讪笑道,“林老夫人是说,我和那苗疆女?”
她避而不答,接着追问:“季娘子年岁几何?”
“处暑过后就二十一了。”
说这话时她心神不安,下意识朝严煜看去。他刚想开口救她于水火,林氏突然捏着嗓子大笑起来。
“哎哟,你说我这个老糊涂,怎么就把你这个小姑娘同那妖女想到一块去?琮之有一句提醒我,那妖女要是活到现在,定是同我一样年老色衰,满头的白发……这样想来,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除非……”
她话锋一转,盯得季窈头皮发麻。
“除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