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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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决定设下这一场非比寻常的鸿门宴,将地点定在栖云行宫,负责巡逻和看守的侍卫全部减半,剩下全部调换成方仲晏的手下。
宴会开始之后,赫连元雄借故离开主殿,待陈寿宣布发现皇上不见之后,按照惯例殿内三十人被禁足于殿内。
此时陈寿重新回到殿内,先是在香炉内加入无色无味的迷香,接着吩咐殿外更多的侍卫加入到搜寻皇帝的行动中,进一步减少主殿四周守卫。
待殿内诸人全部被迷晕之后,他将两颗夜明珠放回仙鹤眼眶打开密室,让赫连元雄从密室出来,将龙袍脱给南宫凛穿好,接着由陈寿拿出早就藏在偏殿的南宫凛的宝剑,将在场三十人全部刺死,最后是赫连元雄。
他在信中说到,如果世上有人当真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他没有违背皇帝的指令,在杀死那三十个人之后也一刀杀死了皇帝,最后他回到密室,给自己牌位添上最后一笔,将密室关闭、藏好夜明珠之后,他会自杀,然后在死的那一刻把宝剑放回南宫凛手上,完成这一切。
京墨在看完书信后,缓缓抬头看自己父亲一眼,烛光闪动下,方仲晏的脸色显得颓败又痛心疾首。京墨终于明白为何他会在那次入宫夜谈之后大病一场,也明白他为何会说出“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江山社稷”,唯独不敢提自己是否对得起南宫凛。
皇帝同样向方仲晏递来意味深长的一眼,脸色轻松道,“甚好,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即刻拟旨,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非要如此吗?”
季窈心里惦记赫连尘,低声开口道,“皇上,可否将罪祸都推到一个莫须有的太监身上,不用陈寿的名字,就随便编造一个……别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赫连尘的爹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皇帝,可以吗?”
“不用。”
闷声闷气的一句话从门外传来,赫连尘捂着脑袋走回密室,出现在大家眼前。蝉衣看见他脑门不知道怎么流血了,赶紧掏出巾帕替他按住。
赫连尘眼中灰蒙一片,语气却十分笃定。
“如何做的就如何说,这是当初我答应我娘和我弟,也是我和皇上的约定。男儿岂能言而无信,为所谓的面子就选择再一次用谎言掩盖谎言?”
“再说,他爹也不完全算是不负责任。”
轻描淡写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杜仲身上。他看一眼狼狈的赫连尘,似笑非笑道,“他不是替天下选了一个好皇帝吗?”
此言一出,不光在场所有人,就连赫连尘的脸色都好看许多。
南宫凛听罢开怀大笑几声,眉眼间染满愉悦。
“好好好,如此说来,朕倒要好好感谢他。罢了,接下来的事朕自会与方爱卿商议,用不着你们。”
“那关在牢里的那些人……”
“传朕旨意,明日一早,放他们出来,送入栖云行宫修养。”南宫凛走到季窈面前,眼神里充满欣赏,“季娘子与你的朋友这次立下大功,回苗疆之前,朕要邀文武百官为你们饯行,就留下几日,吃了这顿酒再走,如何?”
季窈低头看一眼自己裹满白布的双手和一瘸一拐的左腿,笑得无奈,“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全当皇上收留我在此养伤了。”
方仲晏见状立刻上前,略弯腰抱拳道,“刺客是我派出,为保大局,之前种种还望季娘子海涵。”
“没事儿,这些小伤好得快得很,倒是你的杀手死那了,赶紧派你的帐房给人家家里人送钱去罢。”
他听完这话颇为窘迫,面色讪讪不再多言,只留下众人皆是一幅憋笑的表情。
夜已深。
小队官兵和宫人留下处理密室和杀手的尸体,其他人出宫的出宫,回房的回房。
方仲晏随南宫凛离开之前,京墨单独留下,冲季窈说了一句话。
“我会再次上书,请求皇上将真相毫无保留的昭告天下。”
“为何?”
“因为如此一来,赫连氏一族便再也无法召集麾下党羽,扩充反叛军,也就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那又如何?”
“那他们一家就不用死了。”
季窈这下听懂了,“原来你是这个用意,是我错怪你。”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季窈才觉察自己此刻身心疲惫,困意上涌。她不住地打呵欠,京墨见状刚准备上前扶她,被身后赶来的杜仲一把接过,“我带她回去,你一路出宫小心。”
经此一役,对京墨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老师死得冤枉,但至少他的父亲良心尚在,他可以陪伴他,用尽余生去赎罪。
季窈看见面前郎君又变回以前那个千年狐狸似的奸诈模样,严重笑意让人不寒而立道,“看来,掌柜如今同杜郎君的感情已经颇为稳定,只待回到苗疆,稳坐苗王后的位置了。”
这个老狐狸,不酸人会死吧?
季窈干脆顺着他的话,厚着脸皮道,“是啊,做不成神域的皇后了,我不得抓紧这个当苗王后的机会,到时候只能回南风馆继续做掌柜了。”
“还可以留在京城,嫁入封家,做皇商富甲的儿媳,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封家?”
季窈反应一会儿,想起南星原名封啸尘,“哦你说南星啊?”
“不错,听说他这几日,日日都缠着他爹,想趁你还在京都的时日,迎娶你过门呢。”
“嗐,他真是……”
后腰上突然被人掐了一把,季窈抬头对上杜仲深不见底的眼眸,咽了咽口水,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京城人心险恶,随便抓个人出来心眼都比我多,这样活着太累,我得走。”
京墨笑得幸灾乐祸,告辞二人转身离开。
季窈知道某些人的脾气定是醋着,自己又没那个底气说他什么,毕竟当初在严煜和赫连尘面前都拿人家来挡枪,如今难道用完就扔吗?
她见杜仲搀扶着自己,脚步却一步不动,正打算甩开手自己走回卧房,被他从身后拦腰抱起,从连廊往回走。
“放下我,我能自己走。”
“别动。”
“真的,我恢复能力有多快,就算旁人不知,你肯定是知晓的,这会子拆开来说不定都结痂了。”
“那也别动。”
他虽然抱着她,目光却不曾有一刻下落。季窈撅着嘴,手脚晃晃悠悠,跟着他穿过廊亭,走过蛙声、蝉鸣不断的池塘边,抬头瞧见月色正朗。
“再过几日就能回去了,你害怕吗?”
杜仲剑眉上扬,“害怕什么?”
“见你弟弟啊。十多年没见了,等你们再见时,你确定自己能下得去手?”
男人眼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你不一直说,我冷酷无情到不像个人?”
“那是从前。你如今连‘赫连元雄至少替神域找了个好皇帝来替他’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当真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
“实话实说。”
“所以,你会期待,你弟弟当年弑父夺位一事,或许也有隐情吗?”
这话中正杜仲内心。
赫连尘遭遇的一切,与他和楼元应之间的种种几乎相差无几。京墨和他爹,赫连尘与赫连元雄,他们都有与彼此和解,解除误会、敞开心扉的一天,那是否他与楼元应是否也会有这么一天?
那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
杜仲眼中闪过犹豫。
“我不知道。”
说完,怀中女娘迟迟未作回应。他低头瞧来,瞧见季窈已经睡着,浓睫不时微微颤动,伴随均匀的呼吸声上下起伏,看上去宁静而甜美。
他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些。
暑热之下,即便是在梦中,她也不满地挣扎着,男人一双薄唇轻落在季窈额头,微凉的触感像是一道定身符咒,她自觉舒适,咂咂嘴,窝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蝉衣看见二人回来,走到杜仲身旁,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道,“今夜早些时候,她似乎着急到处找你,现下与你可都说清了?”
她找自己?
“她找我做甚?”
“没说。”
望着她熟睡面孔,杜仲只觉路途太短,怀中人余温留不住,不舍道,“罢了,明日等她睡醒再问。”
第206章 宠物阿蒙 神女季窈,如今已七十五岁矣……
一桩事了,季窈卸下重担,睡至日光晒背。
栖云行宫不愧为天家择选的避暑之地,即便是入伏时节,季窈住的这间屋子四周被茂盛的松竹掩映,温和不燥。
她睡得迷迷糊糊,眼皮被竹林间穿过的光线照到,正犹豫是睡到太医来给换药再起,还是先起身用早膳,身下床榻连带地面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将她震醒。
地震了?
她猛地起身,正打算下床逃出去,还没穿上鞋这震动又消失,只有窗外仍旧不断飘落的竹叶在提醒她,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悬吊的心刚放下,她又听见门外传来许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好似有许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拿过床边放着的拐棍,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就看到赫连尘和蝉衣也朝着人群的方向冲了出去,急得她大喊。
“这是怎么了?”
杜仲住得稍远,穿好衣服提上剑走出来,将她拦在路中间。
“是委蛇,应该是赫连兄昨夜意外受伤出血的血腥气吸引它找过来了,你且留下,自有皇宫大内侍卫与我们同去。”
“不行!我不放心。”
她被杜仲一把按回藤椅上,身后官兵带着两个熟悉的面孔走到季窈面前停下,季窈立刻认出面前二人正是她往日唤一声“君姑”的夏夫人和“小叔”赫连羽。
杜仲专注地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手脚都有伤,去了我们难免还要分心照顾你。待会儿官兵会听照皇帝吩咐,把石长老以及他的曾孙、孙媳都带到这里,你且在此处将他们都照顾好,我们方可安心御敌。”
季窈看着自己缠满布条的双手,掌心稍稍合拢仍有痛感,方知昨夜空手接白刃的伤十分严重,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眼看着整个行宫内除他们和太监、宫女以外,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已经出动,透过行宫高墙能看到不远处树林里惊飞的鸟雀,季窈的心又被揪起来。
赫连尘自换了一张面皮之后,从入京都到现在都没找到机会与夏大娘子和他的弟弟见上一面。
所以季窈面前二人尚不知晓赫连尘换了脸,还相互搀扶着左顾右盼,希望从过往侍卫之中看到赫连尘的身影。
“嫂嫂,我哥在哪儿?你们方才说的什么委蛇,闻到我哥的血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心里惦记着杜仲他们,随口敷衍赫连羽几句,要他带着夏大娘子待在此处,无论如何不得离开之后拄着拐杖走出来,一点点朝行宫大门口移动。
就算不能加入他们,远远地旁观一下局势也终归能让她放心些。再不济有人受了伤,她也能及时用自己的血给伤者治疗。
左腿受伤之后,方知整座栖云行宫到底有多大。
身旁宫女、太监匆忙走过,无暇睬她。
她一个人拄着拐行慢慢从主殿走到前院,往日重兵把守的大门口此刻空无一人。正当她走到紧逼的大门前,准备伸手把门推开时,门却从外面被人打开。
两名大内侍卫打扮的官兵从外面推开行宫大门,一小队人马出现在季窈面前。
四个官兵中间,一位汉人穿着,头上却用青蓝色棉布包裹头发,鬓发斑白的老叟尤为显眼,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娘,女娘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孩童。
季窈立刻意识到面前三人就是杜仲所说石长老和他的亲人,赶紧迎上前道,“来人可是石长老?”
石危龙在牢里待了这些时日,精神不佳。此刻晃眼没看清季窈面容,只是跟着押解他们的官兵缓缓上前,听侍卫说道,“是,季娘子,皇上吩咐,将此三人交给你。”
她此刻走出宫门,遥望对面山林间,隐约能看见一块紫色的头顶在翠绿的树冠之间穿梭,料想应该是委蛇正在林间穿梭,赶紧上前冲石危龙一鞠躬,急切说道,“石长老,赶紧带着他们进宫藏好,我还要去接应杜仲。”
说罢她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啊,就是楼元麟。”
却不想她一抬头,石危龙借头顶耀目的日光将季窈的面容完全看清。
他双眼倏忽间瞪大,先是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诧异,接着连呼吸都停滞,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念道,“神女、神女……”
“什么?”
季窈和石危龙的孙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看见他突然俯下身去,双膝跪地,吓得季窈赶紧扶他起来。
“石长老这是做甚?快起来。”
“神女……神女复活了!”
石危龙哪里敢就这样被季窈抓着,赶抽回双手,转为恭敬作揖道,“神女在上,石危龙携家眷叩拜。”
他自己跪不算,还要拉着身后人一起跪。季窈见状赶紧再次制止,这回总算是被他的话拉回神志,问道,“你说我是神女?”
“不错,神女难道忘了?”
“我不知道,可是听说如今苗疆只有巫女,没有神女啊。”
“初代神女去世后,神女之位一直空悬。您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您的挚友英烛夫人?”
“嗯。”她点了点头,听到英烛的名字又确信三分,“我叫季窈。”
“这便是了。”石危龙差点喜极而泣,哽咽道,“季窈便是初代神女的名字,原来当初英烛夫人将您葬入圣山后,您的尸身消失一事是假,她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将您的肉身保存至今,让您复活过来了!”
这些说法倒是和她的梦境完全对上。
季窈低头沉思片刻,想来可以同石长老说实话。
“对,救我出来的人说,我当时身上一直穿着万蛊蚕衣。我醒来之后,那件衣服便彻底报废,上面红色的宝石变成普通石头,再也不发光了。”
“您是万蛊之母,那衣服上的蛊虫都是您养育出来的,自然会竭尽全力护住您的心脉。您的血可解万毒、愈万物,而您体内的蛇王蛊又是这世间最毒的蛊虫。如果老夫说的这两点,您都符合的话,就请您相信,您真的就是我们苗疆有史以来第一位与神祇委蛇缔结契约之人,我们的初代神女!”
她的血可以解毒、救人这一点她早就知晓,不过蛇王蛊……
“石长老,我体内没有蛇王蛊。”
“啊?怎么如此?”
“我曾在梦中看到英烛向我哭诉,说接替她成为第二任巫女之人骗取她的信任,从当初还陷入沉睡的我身上将蛇王蛊引走了。”
接替英烛夫人的第二任巫女?石危龙明白过来,“是现任巫女依古的母亲:怀青……难怪距离如此近,委蛇都没有闻到您身上气味……那可就遭了。神女离世,拥有蛇王蛊的人便可以操纵一切蛊母,难怪老夫还在苗疆那会儿,会传出现任巫女的神力胜过历届所有巫女的传闻,原来是因为他们家族手中握有您身上的蛇王蛊所致。”
季窈心里还有无数疑问等待解答。正当她打算再问,对面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好似有山倾倒。接着无数树木倒地,灰尘漫天,惊起林中野兽逃窜不迭,动物们的身后还跟着负伤跑出来的官兵。
京墨原本已经与方仲晏和解,之后自己要如何行事做亲爹的都不会管。
他此刻正骑马赶到行宫门口,就看见季窈和不远处巨大动静。
“这是怎么了?”
“是杜仲和委蛇,他们有危险!”
季窈大喊着,准备扔下面前几人打算先去树林里支援,手臂被石危龙拉住道,“神女莫慌,您既然是与那委蛇缔结契约之人,它一定会听你的话。老夫这就带着你前去寻大王子和神祇,到了它面前,它认出你来,自然一切都相安无事。”
“真的吗?”
如果她真是神女,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若她不是,石长老岂不是跟着自己白白送死?
眼看着平日里负责照顾自己的宫女推着一架轮椅急匆匆从宫中追出来,石长老的孙媳抱着孩子还打算跟上来,季窈赶紧组织道,“你还是别去了,带着孩子在宫里等罢。”
眼看着石危龙一把年纪还想主动上来帮忙,京墨赶紧上前将季窈捞到马上,冲众人摆手道,“大家都回宫内等候罢,我自会将所有人都安全带回。”
说完策马扬鞭,带着季窈朝那巨大动静的来源而去-
栖云行宫以南约莫五里的深山树林里,杜仲正带着蝉衣、赫连尘以及皇宫侍卫紫色巨蛇打得难分难舍。
赫连尘昨夜赌气冲出去之后,在廊亭外池塘边脚下打滑,脑门磕在石头上破了相,血腥气引起一路随着他北上京都的委蛇注意,一夜之间已经跟到这附近村庄外的山林里。
它此刻闪闪发亮的金色瞳孔中只有赫连尘的身影,每一次甩尾和张口攻击都直直地朝着赫连尘打来,所到之处树木尽毁、粉尘漫天。
杜仲借机挡在赫连尘面前,好几次尝试跳上委蛇头顶,割破自己的手指与委蛇头顶同样散发着红光的宝石相触,却无论他如何心诚意坚,都无法让委蛇的动作停下来,与他产生片刻的连接之意。
蛇头晃动之间他站立不稳,好几次被甩下来,情急之下只好嘱咐众人攻击委蛇七寸,想着先将它抓住再说。
却不曾想,委蛇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不但身形较最初苏醒之时又大了一圈,不用弓起身子便已经能和百年大树身高齐平,就连身上五十二年前被赫连氏以身祭剑,重伤的的部位也已愈合,紫色的鳞片坚若磐石。他们尝试数次,侍卫斩断手中宝剑几把,都无法在鳞片上留下一丝痕迹。
赫连尘被当作鱼饵,在这乱成一团的林子里东躲西藏,累到已经完全使不出轻功,只能在地上像只老鼠一样抱头乱窜。
杜仲落地的瞬间他再次躲到杜仲身后,灰头土脸抱怨道,“不行不行,我看如今就算是皇帝的军队来了也打不过,我要赶紧跑了!”
“跑?它闻着你的气味能从渠阳城追到京都,你往哪里跑?”
“我先回去找我娘和我弟弟,带着他们骑马跑。”
“我看你是想让你娘和你弟弟跟你一起死。”
“你说什么!?”
他揪起杜仲的衣领还没来得及揍他,委蛇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到的人面前,两人只能各自跳开。
“好你个杜仲,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
杜仲从地上爬起来,此刻也有些狼狈,“听与不听,你的身上都留着委蛇仇敌的血,除非你将全身血液流干,从此与你爹赫连氏、整个前朝皇室再无瓜葛,委蛇才会放过你……哦不对,即便它肯放过你,你的弟弟也会成为它下一个目标。”
“你!”
嘴没斗完,委蛇的尾巴又扫过来,将地上两人凌空甩飞,隔着数十米落在草地上。若不是落地前二人稍稍使出内功抵挡落地时的撞击,此刻只怕是手脚都已经被摔断。
蝉衣虽然灵活,十次攻击能躲过八次,却奈何委蛇身体坚不可摧,他躲得过,却杀不了。眼看杜仲因为与赫连尘待在一起又被委蛇打个正着,他飞身从树上落下,把赫连尘扶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听闻神域皇宫内还有火药、火弩箭一类的武器,不若去求皇上帮忙。”
杜仲看着身边重伤倒地的侍卫越来越多,心里一直到今天再打下去,是一点甜头也占不到。
“但现在委蛇已经现身,休战与否,如今可不是你我说了算。”
“那怎么办?就算当不成皇帝,我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杜仲看一眼身边嘴角渗血的赫连尘,沉声道,“有一个办法,你赶紧多放点血,抹到我和蝉衣还有其他几个侍卫身上,大家带着你的气味往四个方向骑马跑,能跑多远是多远。如果能骗过委蛇,暂时失去你的方位,这一战便可稍稍推后。”
“若是骗不了它呢?我岂不孤立无援,任由它把我大卸八块,吃肉喝血?”
赫连尘疯狂摇头,死抓着蝉衣不放,“我不干,我死也不离开你们。”
“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
“那我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两人正劝说无果,委蛇已经解决完面前十几个侍卫追了上来。它直立起身体,从地面上三人抬头看去,紫色的蛇头几乎与太阳一般高,它金色的眼瞳中竖成一条黑线,死死将赫连尘的身影锁定,伴随吐信子发出的嘶嘶声,宛若无情的神明。
不少附近的村民这回彻底将委蛇看得明白,扔下手里菜篮、锄头尖叫逃窜,引起一片恐慌。
赫连尘不肯配合,杜仲和蝉衣只好带着他往反方向逃跑。
身后是树木倒地、飞沙走石的声音,三人面前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皇帝的救兵?那又为何只有一个马蹄声?
茂密的丛林里,季窈与京墨同乘一马,奔驰而来的身影落入三人眼中。杜仲眉头皱成一团,忍不住加快脚步道,“该死,她怎么来了?”
三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委蛇有没有跟上,身长近乎百米的神祇游动起来的速度又怎会是三个精疲力尽的男人所能敌?
还没等季窈和京墨骑马赶到他们面前,委蛇已经甩着尾巴追上赫连尘,巨大的蛇头遮住三人头顶阳光,宛若遮天盖顶的乌云,将他们笼罩。
杜仲和蝉衣听着头顶嘶嘶声,彼此交换一个眼神,蝉衣立刻往左边跳开,杜仲则是一把拉住赫连尘往右跳开。
委蛇在一瞬间做出选择,张开血盆大口朝赫连尘和蝉衣咬过去,蛇口中的口涎滴落到两人身上,腥臭无比。
“不要!”
眼看着两人就要成为委蛇口中美餐,季窈等不及勒马,双手撑在马头上跃起,用尚完好的右腿踩在马背上一跃而起,朝着委蛇的方向跳过去。
金色眼瞳在扫到季窈娇小身影的一瞬间停下动作,尾巴先一步扫过来将京墨和他身下的马儿打翻,打了个卷翘起来,用尾巴牢牢接住季窈。
被蛇尾卷起,季窈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仿佛自己已经被这样卷起来过无数次一样,带着冰凉的触感,舒适极了。
蛇尾卷起少女在空中转几圈,最终被举到委蛇面前,金色眼瞳在将少女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间闪烁不停,嘴里嘶嘶不停的的蛇信也瞬间收回,蛇头缓缓底下,靠近她身边,嗅她的气息。
季窈大着胆子伸出手,将缠满布条的手掌一点点靠近蛇头,想要触摸面前这只参天巨兽。地面上所有人在这一刻的心也被提到嗓子眼,不知道一人一蛇到底想要对对方做什么。
掌心一点点靠近,终于贴上委蛇冰凉的鼻尖。严格来说,蛇头部前端的两个鼻孔虽然被称作鼻子,却只是靠鼻子来呼吸,而非它的嗅觉。
季窈只是摸到了委蛇鼻头上一块冰冷的鳞片,它真正的嗅觉主要依赖于它的舌头和口腔顶端那个状似犁的部位。
所以就在委蛇张开嘴,企图用舌头和口腔顶端的部位仔细“闻一闻”季窈的时候,地面上四个男人都以为委蛇想要将季窈吞掉,立刻撑起身子准备站起来,拼死也要把季窈从它的嘴里救下。
季窈看着张开的血盆大口,炙热气息喷得她睁不开眼,心想怕是要认蛇失败。却不想蛇口张开瞬间又闭上,委蛇的舌头只在季窈双手扫过一下,口涎沁入布条后她立刻感觉到双手掌心肌肤长合,带来又痒又紧实的感觉。
契约之主的气息,只消一瞬便可确认。季窈惊喜地将双手布条拆开,看见自己双手掌心伤口完全愈合,甚至连疤痕都一起消失不见。
她忍不住双手抚摸上委蛇的头,因着它实在太过庞大,她带着体温的小手也只是再一次摸到它鼻子上的一块鳞片。
众人却分明看见,委蛇的头在对着那只手上下轻轻晃动。
它这是在……蹭她?!
在季窈的抚摸之下,委蛇惬意地闭上眼,蛇头顺着她的手背下滑,改为自己主动在她身上、脸上蹭来蹭去。接着它尾巴将季窈高高举过头顶,放到头上坐好,季窈看着它头顶那颗红色宝石重新亮起,鬼使神差地被吸引住,缓缓将双手放上去。
触碰到红色宝石的一瞬间,她眼前如走马灯一般开始不断闪现过往片段。
一名身着苗疆服饰的女娘从初遇委蛇的勇敢不畏,到与它缔结契约之后形影不离,行走在高山流水之间畅意快活的画面不断涌现,到后来苗疆与神域开战,她肩负起整个苗疆人的期望,与委蛇站在最前面与神域军队大战九天九夜,最后被皇帝以自身祭入神力的宝剑刺入七寸,导致委蛇陷入沉睡,季窈也从委蛇身上掉落,陷入身死魂未散的状态。
杜仲坐在地上,看着坐在蛇头上的季窈紧闭双眼,面上表情时而欢喜时而悲伤,但委蛇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伤害季窈的意思,一颗心终于咽回肚子,坐在地上喘气的同时,心头升起一丝复杂的思绪。
先前她身上所表现出的种种怪象,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但自己总归不愿相信,她就是自己先前为了与委蛇缔结契约,准备杀掉的神女。
现在……
短短不过半盏茶功夫,季窈已经将所有丢失的记忆全部找回来。
当委蛇头顶红色宝石亮起,一抹红光一闪而过,从季窈的掌心钻入,一路好似血液回流一般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最后来到女娘眉心,最终在她眉心正中勾勒出一个类似盘踞蛇形的红色印记。
这枚印记由最初的红色隐隐散发红光,到完全成形之后遍闪金光。季窈与委蛇一同再次睁开眼睛之时,这抹金光直冲云霄,好似一把利箭穿过烈阳红心,带着金色的尾巴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远在苗疆的巫女依古在圣坛上瞧见这一天空异相,她双眼微微眯缝起来,露出危险的气息,将身边侍女召到面前,“去告诉苗王,我有要事禀报。”-
这一抹金光出现得突然,众人闪避不及,只能赶紧闭上眼睛。
杜仲难掩此金光灼烧般的痛感,抬起袖子挡住金光。再睁眼看过去的时候,委蛇已经消失不见。
方才参天的紫色巨兽似乎只是大家做的一场梦,只有脚边无数杯铲断的树木在告诉他们,一切都曾真实发生。
季窈于一片尘土飞扬之中缓缓朝三人走来,左腿上虽然仍包着纱布,但很明显她走路已经正常。赫连尘、京墨和蝉衣见状都主动迎上去,上下打量她身上还有无其他伤痕,只有杜仲还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娘眉心那一抹扎眼的蛇形印记。
“委蛇呢?不会被你吃了吧?”
“在这呢。”季窈伸长左手手臂,紫色的金眼小蛇就从她衣袖里钻出来,打几圈盘踞在她手臂之上,最后把蛇头搁到季窈肩膀,吐着信子打量众人。
“它是与我缔结契约的神祇,你们叫它委蛇,我叫它阿蒙。”
时隔五十余年再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委蛇好似十分怀念一般,歪着脑袋轻蹭季窈脸颊。
京墨虽然不知道季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降服参天巨兽之人,却也对苗疆的传说略知一二。他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看着季窈道,“所以,掌柜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苗疆神女。若算上你沉睡的时间,我们该唤你一声‘老祖宗’了。”
“是吗?那我应该多大岁数来着?”季窈掰着指头开始算。
“七十五岁上下罢。”
“什么?”赫连尘感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你不是二十二吗?”
“对啊,可是我这副样子沉睡至今,已经过去五十三年。与我同岁的英烛夫人,就是杜仲的外祖母,你可问一问,她的年岁几何。”
所以他非但和一个七十五岁的女人成了亲,还被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当初就算换了一张脸皮,都要冒着被追杀的风险回到龙都去看她?
赫连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看季窈,又看了看她肩膀上的蛇,最后不服气地用手指着委蛇道,“那你怎么不早点来,这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
“大胆,竟敢对神祇指指点点!”
看见风暴平息,石长老此刻已经在众官兵的带领下赶到林中。他明显已经看到痊愈的季窈和她肩膀上紫身金眸的委蛇化身,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
赫连尘还没来得及回怼,委蛇朝着他的手指张嘴就是一口。
“啊啊啊啊!”
第207章 饮离别酒 “来喝我们的喜酒吗?”……
七日之后,内廷宫宴。
皇帝颁布诏书,昭告天下当年赫连元雄以自杀伪装他杀,陷害如今的皇帝南宫凛,逼迫以南宫凛为核心的军队起兵造反,与原本就安排在内的方仲晏一同带兵入宫,登基称帝。
南宫凛十五年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无比踏实的安稳觉。
此值他千秋生辰将近,干脆宣旨在宫中设宴款待季窈等人,以天下贺名,大宴群臣。
入京都十日以来,季窈终于可以进入皇宫看看。
朱墙金瓦的神域皇宫比栖云行宫大太多,行走的侍卫与穿梭其间的宫人小得像是爬行在参天古木上的蚂蚁。
杜仲和蝉衣跟在她身后,三人自小门进了宣德门,过石桥刚能瞧见前面金殿玉阶的垂拱殿,立刻有两名太监将他们拦住去路,示意季窈跟着二人身后一位嬷嬷单独离开。
“为何?这里我没来过,我不想同他们分开。”
嬷嬷脸上一丝笑容也无,一看平日里就没少训斥后生。她头也不抬,神色懒淡道,“宫廷盛宴,季娘子这身衣服着实寒酸。皇上吩咐,让皇后娘娘替季娘子梳妆打扮,请季娘子跟奴婢往这边走。”
原来是这样。
“吃个饭又不是选秀,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素色单薄的衣服,又回头看一眼杜仲。见对方神色如常,抿唇点头应下,单独跟着这个嬷嬷往福宁殿来。
宫宴设在大庆殿,不少文臣武将携家眷坐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陆陆续续被太监宫女带着,从杜仲和蝉衣身边路过。
人群之中官服加身的京墨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主动迎上前来,将他们带到席间就坐。
“赫连兄怎的没来,还烧着吗?”
“烧倒是退了,只是脸还肿着,不宜出来见人。”蝉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委蛇那一口,毒性着实凶猛。”
那天亲眼看见季窈与委蛇相认,赫连尘当着大家的面被委蛇咬了一口,手指头立刻肿胀发紫,整个人口吐白沫昏倒过去,躺在床上高烧整三日消退,舌头却还是酥酥麻麻一句整话说不出口,脸和四肢肿得像在水里泡了几天的猪。
对于死了两年的赫连尘换了一张脸这件事,夏大娘子和赫连羽没工夫深究,自己的亲人能够活着,已属万幸。
而石长老则是带着孙媳和曾孙,对着季窈又跪又拜不算,杜仲上前阻拦还要拉着他一起给季窈磕头。
几个人拉拉扯扯,杜仲也是一脸无奈加羞赧的神色,季窈在旁边捂嘴偷笑。
杜仲和蝉衣作为座上宾,席位被安排在皇帝左侧,仅次于妃嫔和王钦贵胄。赫连氏一家身份特殊,即便是南宫凛提出一同赴宴,夏大娘子也拒绝得干脆,不想让赫连尘和赫连羽再入皇宫半步。
如此也好,只怕富贵迷人眼,见过、享受过,恐又生出许多不该的贪念。
京墨刚安排二人坐下,准备转身回自己座位,身后一个人突然冲上来抱住他,嘻嘻笑道,“言鹤兄,真没想到,你也有反悔做官的一天。如今这从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穿在身上,威风不少啊。”
三人闻言抬头,看见一身锦袍华服、簪冠戴玉的南星站在他们面前,目若朗星,引不少宫女和小娘频频回头。
“啸尘兄如今接替令尊之位,成了这宫中皇商,想来也是春风得意。”
蝉衣反应一阵,才想起南星原名封啸尘。
“言鹤兄只知道我如今春风得意,却不知这是我日夜勤奋,替家里做了多少事情才换来家父的肯定,今日能够替他入宫参宴。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窈儿。”
少年郎得意洋洋,一边整理衣冠,一边用目光寻找着季窈的身影,“窈儿呢?怎么没见她,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杜仲听到他的声音就烦。
见南星询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男人漠然移开,却在人群之中看见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顺着杜仲阴沉眼神,身旁三个郎君也瞧见人群之中,严煜的身影。
南星在离开龙都之前,与严煜打过几次照面。当时只把他看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前些时日知晓季窈也才同他分手不久之后,脑海中严煜的面容开始清晰起来。
是以他也将严煜一眼认出:“他不是在龙都当官吗,怎么也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京墨在心中默念道。
“此次宫宴不但为宴请掌柜和杜仲,感谢他们查明真相,皇上还特意将自己千秋寿宴提前,皇家园林大门敞开,以宴天下人,所以很多地方官也都进京了。严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自然不会留在外头,而要进到大庆殿来。”
说完还不忘笑骂南星一句,“你一个无官职头衔在身的商人都来得,他自然来得。”
“哼。小白脸。”
不行,不能让窈儿看见他。
南星像是想到什么,更加着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季窈的身影。
严煜坐在尾席,抬头张望的时候正好与杜仲充满恶意的眼神撞上。他也不躲,反而迎着这道目光直走到杜仲四人面前,朝京墨略抬手道,“言鹤兄。”
京墨嘴角笑意更深,“严大人。我官职从四品,你断不可向我行礼。”
“不过是寻常兄弟之礼。龙都一别,别来无恙。”
京墨看他的眼神,分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暗自找寻着什么,忍不住煽风点火道,“有恙无恙,还是等掌柜来了,严大人亲自问她罢。”
上一刻还风光霁月的探花郎身形顿住,眼神不自然起来。
“她……没同你们在一处吗?”
杜仲心里这股邪火烧了半天,还没等他站起身来,南星先跳起来说道,“自然是在一处,我和窈儿日日夜夜都在一处呢。怎么样,砍死我?”
严煜白他一眼,独将审视的目光落在杜仲脸上。
南星见他不接招,还准备说些什么,只听得身后传来卫公公尖锐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
少年郎哼一声,故意把气出在严煜脸上,旋即带着不甘转身,回到自己位置。
严煜闪避不及,只能稍稍后退到与杜仲并肩,同众人行跪拜礼。
“起来罢。”
南宫凛神清气爽地坐上主位,看身旁皇后的位置空置,杜仲身边也不见季窈,单手撑在膝盖上打趣道,“这人还没到齐?”
“回皇上,这……”
“皇后娘娘到。”
殿上所有人循声回望,看见皇后被太监搀扶着缓缓进殿。而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百官群臣从未见过的女娘。
少女冰肌玉润,一身桃夭色云丝长裙外罩薄雾紫广袖罩衫,水红色腰带将少女细腰束堪一握,上面缀满细细密密的珍珠。
目光上移,少女珍珠贴面,眉心螺钿画红,让她原本就出挑的面容像是蒙尘的海珠终于等至夜幕降临一般闪闪发亮。即便是皇帝身侧最受宠的妃子和公主,此刻也比不上她万一。
“皇后身边那个女娘是何人,怎生的如此好看?”
“就是传言破了十五年前那桩大案的苗疆女子罢?你瞧她眉心的朱砂印。”
“如此好看的女娘竟还会破案吗?怪不得皇上要专门为她设宴。”
“莫混说,仔细你的脑袋。”
一片细碎的议论声中,少女发间步摇和珠钗随步伐轻轻摇摆,晃得人眼中斑斓一片。
只是这少女似乎不是很习惯如此打扮,跟在皇后身侧面色拘谨,一抹红唇微启,两道柳眉轻蹙。
她这个样子,不光在场陌生人头一次见,台下连通杜仲在内的五个男人也是头一回见。
杜仲脸上惊艳的神色一闪而过,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严煜心中则是涌起千万种心酸与缠绵,呼吸微窒,眼眶起雾。
“臣妾来晚,请皇上责罚。”
皇后走到南宫凛前面向他行礼,同时侧身牵着季窈到皇帝面前笑道,“季娘子天姿国色,臣妾宫中那些首饰难衬她容色半分,真是费了好大功夫呢。”
这是要甩锅给她?
她哪里是嫌珠宝不好看,明明是这身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实在太热。她原本在福宁殿中一直央求皇后,问她可不可以不用换衣服,最终磨不过她才会来迟。
“禀皇上,是……是皇宫太大,我在宫里迷路才耽误了时辰,不怪皇后。”
“无妨。”南宫凛如今心情正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回座的间隙,季窈看见人群之中南星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引得在场诸人又是一阵暗叹。
挨着杜仲身边坐下,她有些得意,朝杜仲递去一个骄纵的眼色,被对方无视。
所有人入座之后,皇帝端着酒杯起身,声如洪钟,“旧案得明,沉冤昭雪,朕心甚慰。今众卿齐聚,此杯酒,众卿便与朕共饮,一敬不远万里而来的苗疆神女与大王子,二愿苗疆与神域和平共处,千秋万载,国运昌隆!”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坐在最前端的少年少女是来自苗疆,一位神女一位王子,身份尊贵。所有人旋即起身,端着酒杯与皇帝一同向季窈举杯,嘴里重复着南宫凛的话。
“敬苗疆神女!”
一口美酒下肚,季窈砸了砸嘴,觉得甚好:宫中陈酿,喝起来同别处就是不同。
台下歌舞乐声渐起,她在一派欢乐融融的氛围中大快朵颐,拉着蝉衣喝酒。
虽说这酒宴是为向季窈道谢而设,说到底皇帝才是真正的主角。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只知道借此机会结交宫中朝臣、探听皇宫秘辛,无人在意那两个马上就要离开神域的苗疆人。
也好。趁皇帝和皇后都喝得差不多,起身出去更衣的间隙,季窈拉着蝉衣、提着酒壶在人群里找到南星,脸蛋红扑扑地同他喝起酒来。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了,今日便喝个痛快可好?”
南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听到她说要走,霎时间连杯中酒都变得苦涩。
“就不能不走吗?那苗疆有的,京城更胜它千百倍。那苗疆没有的,我也尽数找来堆到你面前,任由你挥霍、享用。哪怕你不愿同我成亲,也不要离开京城,可好?”
季窈拿着酒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自己先干为敬。
“那可不成,我身上的蛇王蛊还在那巫女手里,他们当年欠我的,我要去讨回来。”
“我陪你。”
“用不着。”她左手掌心摊开,隐在她袖中的委蛇立刻从她袖笼里露了头,闪烁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向南星。
“我有阿蒙。如今打起来,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委蛇像是能听懂一样,季窈说话时它就在她掌心吐信子。
南星试探着朝它伸出手去,委蛇立刻张嘴欲咬,吓得他又缩回手,“那取蛊报仇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再说罢,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哎呀你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好?我是走了又不失死了……”
“呸呸呸,”南星失落地垂下手,杯中酒摇晃不停,“不要混说。”
“此去一别,我又要开始活在等你的日子里,可叫我如何是好……”说罢他突然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过季窈手里的酒壶给自己倒满,再喝。
“无妨,不就是个苗疆吗?也不是很远。等你报了仇,我找你去。山高路远我也去。”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答他,干脆和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来。
七、八杯烈酒下肚,绕是季窈百毒不侵的身体也没能及时将这么多酒消化掉。离别的陈酿沉积在女娘胃里,堆砌成无法排解的忧愁。她脸蛋通红,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南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原本就在南风馆里同她喝醉过一回,如今连着喝了十杯,已然醉得双眼迷离,倒在蝉衣身上一边傻笑,一边说着将来如何从京城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到苗疆找她的计划。
杜仲仍旧坐在席间,看着三个人孩童似的站在群臣之中嬉笑,面无表情。
酒精尚存,她却是实打实地喝饱了。
见南星有蝉衣扶着,她放下酒杯,找宫女借问更衣处的位置,一个人晃晃悠悠去找茅房。
杜仲见状也悄然起身,远远跟上去。
从大庆殿到更衣处一路廊亭水榭、琼楼玉宇,乍一看过去,房子一律都是朱墙金瓦,无甚区别。她路上又抓着两个宫女问了问才找到地方,待她酒稍醒再走出来的时候,才察觉自己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这皇宫也忒大些,还是我的南风馆好,喝再多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本是无心一句,她说完之后心里却暗自惆怅起来。
“也不知道楚绪和三七如今怎么样,南风馆里生意好不好,商陆那小子肯定经常骂我,骂我怎么还不回来……”
她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京城有南星,有京墨,龙都有她的南风馆,她的伙计们,还有严煜……
方才还高昂的兴致突然就低落下来。季窈沿脚下石板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一处池子边缘。
眼看着她下一步就要踩空,身后一只大手猛然将她拉住。季窈一个转身,被身后男人牢牢搂住腰身,扣在怀里。
是他?
季窈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严煜。
他看着还若她离开龙都时一样清瘦,只是眉宇间终于有了精神,抓着她的手也十分有力。
池塘两侧不是仍有宫人路过,她觉察不妥想挣脱开,严煜见状也只好放开她,眼神不曾有过片刻的挪移。
她被这炙热的眼神盯得抬不起头,只觉得口舌发干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像是说话十分费力。
“是吗……我、我明日就走了。”
“去哪里?”
“回苗疆啊,我那日不是告诉过你吗?”
“何时回?”
回?就算想回,她当着他的面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不回。
“不回。”
话音刚落,严煜抓起她的胳膊,让她被迫与他对视。少年郎眼中莹光闪烁,楚楚可怜的样子像一把刀剜在季窈心上。
“别赌气,好好说。”
她一向对他的温柔毫无招架之力,硬气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心脏砰砰乱跳半晌后开口,声调都低了许多。
“真不回……我是苗疆神女,你方才在殿上听皇上都说了,并非我胡说。”
说起这个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触电般从严煜身边弹开,惹得严煜脸上受伤的表情更重。
“你躲什么?我就这般招你厌恶……”
她越躲,他走得越近,拉着她往自己身边来。
季窈两颊绯红,懊恼道,“不是……我想起来当初,为何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眼熟了。”
“为何?”
“因为我五十年前曾经和你爷爷严方臣在一起过。”
“什……”
疑问的话堵在心头,严煜脑海中闪过那张剪纸小像。
“所以祖父留下的那张小像的确是你?”
“嗯。”
苍天啊,她竟然和严方臣的孙子也在一起了!这可叫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所以你就别纠缠我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堪比高山流水,不可僭越。”
“我偏不!”严煜抓着她的手,呼吸急促起来,“就算你是深山老妖我也要定你了。窈儿……”
他没说完,杜仲从两人身后一个侧身闪出,以手做刀劈向严煜手腕。夺回季窈的同时,单手将她搂入怀中,眼色狠戾,“严大人不去殿内吃酒,在这里调戏我的夫人?”
“她不是你夫人。”
“是吗。”
杜仲说罢,不等季窈反应,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唇瓣就落下来。
季窈看着面前陡然放大的俊脸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他当着严煜的面吻住自己,唇瓣压在她嘴上一动不动,半晌后才将她放开,挑衅地看向严煜,冷声道,“没看清楚的话,我可以再来一次。”
“你放开她!”严煜突然朝着他冲上来。
此举正中杜仲下怀。
他巴不得严煜冲上来,自己好名正言顺跟他打一架。
季窈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杜仲先一步已经冲上去和严煜打起来。
严煜文弱书生,哪里是他对手。挥出去的拳头一下没打中,反倒被杜仲拉住手甩出去,在草坪上摔了个狗吃屎。
听见动静往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季窈心想这二人一个是苗疆人一个是神域人,打起来终究在南宫凛那里无法交代,赶紧上前把杜仲拉开,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叫他住手。
杜仲知道她心疼,心里恨不得再多揍严煜几拳,干脆使坏说道,“如今就算我肯罢手,他未必肯善罢甘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让他以为,你心疼的是我。”
季窈没想太多,赶紧抓着杜仲的胳膊装模作样检查起来,然后对着严煜说道,“谁让你打他的,你看你把他的胳膊都伤着了。”
然后立刻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杜仲说道,“你没事罢?”
“我没事。”
“那就好,我好担心你。”
天知道从头到尾,严煜连杜仲的袍子都没摸到一下,反而是自己被他摔得七荤八素。
少年郎这下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路过的宫人走过来将他扶起,小声询问他需不需要去请太医,严煜捂着胳膊朝状似亲密的两人走过来,眼里带着最后一丝坚持。
“我会去苗疆找你。”
杜仲直接把季窈的头按进自己怀中,抢先一步开口答他,“也好,省得我发喜帖,邀请严大人来喝我们的喜酒。”
严煜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季窈身上。沉默许久之后他黯然转身,跟着宫人往大庆殿方向走去。
待周遭恢复平静,季窈自杜仲怀中抬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抹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他消失在廊亭拐角。
“舍不得?”
她摇头,仰面对上杜仲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糟了,他……
杜仲此刻的眼神同严煜一样楚楚可怜。
他受伤的目光在季窈脸上留恋片刻,随即将她松开,转身拂袖而去。
这些男人真的没完没了!
季窈懊恼闭眼,伸手按住自己脑门片刻,定了定神,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杜仲你听我说!”——
宫宴一直持续到晚上。
季窈乘马车回到栖云行宫,在廊亭水榭处找了个遍,终于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找到一个人喝闷酒的杜仲。
感觉到来人气息,男人不曾抬头看,仍旧拎着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
季窈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别喝了,方才……感谢你替我解围。”
男人不言语。
“我明日肯定是要跟你回去的,咱们杀巫女、夺王位、报世仇,不成功,便成仁,可好?”
他还是不接茬。
季窈不耐烦了,“哎呀你打也打了,亲也亲了,严煜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呵,是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根本没资格不高兴。你又不喜欢我,还能任我搂着、抱着,我该感恩戴德、叩谢天地才对。”
“我何曾说过不喜欢你了?”
说完这话她有些心虚。
没说过不喜欢,不等同于就是喜欢他。这样的道理小孩子都懂,面前的男人哪怕喝醉了也不是好骗的。
杜仲侧过脸,醉眼朦胧地看她,“那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长得好看啊,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真的。”
“比封啸尘、严方臣、严煜都好看吗?”
他突然点名指姓让她有些不习惯。
“嗯。你一直是南风馆头牌,这一点从未改变。”
杜仲没有回答,而是凑近凝她,呼吸间略带酒气,一下一下地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传进季窈耳朵。
此时月上西楼,季窈被他盯得有些紧张,抿唇吞咽的小动作被他发现,略抽开身把酒壶举到她面前,“陪我喝几杯。”
这可太简单了。
“好啊,别说几杯,就是几壶、几坛子我也奉陪到底。”
说喝就喝。
她断然起身到门口唤来宫女,叫她们把酒送到杜仲卧房,然后回头搀扶起杜仲往回走。
今夜月色上佳,入夜之后暑热退却,清凉宜人。
两人坐在杜仲房中将窗户打开,任由月色入室,洒满床榻。季窈喝多话也开始多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当年如何与杜仲的阿哒——英烛夫人骑在委蛇背上畅游苗疆的好山好水,如何在苗寨里与严煜祖父严方臣邂逅,后来跟着他回到江南遭到严家人排挤,受了情伤又跑回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到江南。窈窕的少女,翩跹的少年,桃红柳绿,春江映月,真是极美。如今回想起来,严方臣的面容倒不那么清晰,只是还记得江南的美景。”
“你们四个出现在赫连尘灵堂前的时候,我第一个看见的是南星。他那么肆意张扬,像一匹没有被驯服的骏马,笑起来又像是被宠坏的孩子。”
“京墨是个老狐狸,我当时看见他笑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后背发凉,你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吗?你应该没有。论老谋深算,你不输他。”
“蝉衣就像是个影子,我只有在别人都模糊不清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不过还好,他没有做他人的影子,只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而已。说起来,他的琴是你们几个里面弹得最好的,你这个头牌被比下去啦。”
杜仲喜欢她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样子,连看她的眼神都带上几分痴迷。
面前酒坛空了四个,他自觉已经到极限。
“那我呢?你第一次见我是何感觉?”
第208章 出发前夜 “绑住我,我们继续。”……
“你?”
季窈抖了抖衣袖,发现委蛇不在,估计是钻回自己被窝睡了。
她与委蛇既定契约,两者之间的距离越远,她的能力越弱。此刻她也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道,“你还好意思问?当初那些人吵着要搜家,你给京墨递眼神示意他不要阻拦,我都瞧见啦!那时候我就在想,你才是他们四个里头心机最深的,我要远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