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萱草 作品

第32章 真相也许不重要(2)

但我突然发现,有时候真相就像正义一样,也许会迟来,但不会缺席!


和许邑踢完球,送完小不点回家后,饥肠辘辘的我直接奔回家,刚换好拖鞋,抬头就看到妈妈和姐姐一前一后走进院子。


姐姐一手拿着巧克力圣代,一手捧着一本书,满脸灿烂。我很嫉妒姐姐与生俱来的无拘无束和优越感,她无须为表现是否优秀得体而担忧,也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她,因为她从小就被爱包围。


而我,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同一个父母,却从未得到过这样的爱。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不配!


妈妈依然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条天蓝色的真丝长袖连衣裙,在微风中,款款而至,但在看到我的瞬间,所有的五官全部归位,并盖上了一层寒霜。


院墙内的三角梅开得正艳,紫红色的花瓣在暮色里像凝固的血滴。妈妈的高跟鞋踩过青石板,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让我的内心狂跳又压抑。


“解释一下!”


妈妈把手中的黑色香奈儿小包甩在了玄关处的藤椅上,金属扣撞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我那空空的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我闻到姐姐巧克力圣代甜腻的香气,她正倚在门口的廊柱上翻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睫毛在眼睛下投出蝴蝶状的阴影。


“解释什么?”


我心虚地问道,不敢抬眼看妈妈。从她此刻的表现和屋内的安静,以及姐姐正常的表现,我猜测爸爸应该又出差去了。不然她怎么敢对我开启狂风暴雨,姐姐又怎么可能如此正常,早就像蝴蝶飞进家里,和爸爸去撒娇了。


“你是鱼吗?只有七秒的记忆?”妈妈抬起右边那条新绣的眉毛,如同一条黑色的毛毛虫突然翘起了尾巴,“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不用猜测了,爸爸肯定出差了,妈妈终于可以把憋了一周的愤怒一泻千里。爸爸在,她揭露我所有让她愤怒的事情,其实就是在揭露她自己的无能。


“不用!”我喉咙发紧,校服领口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我不想解释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你都被同学举报到老师这里了,你还觉得需要解释?你还认为这是一个不严重的问题吗?”妈妈的声音分贝瞬间飙升,刺得我的耳朵如飞进了无数的蚊虫,嗡嗡作响。院子香樟树上的小鸟,扑棱着翅膀,窜向了天空。


果真,不出所料,果不其然!


那天胡彦成离开办公室前和杨老师说的那句话让眼前这个没有脑子的生物,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并且不用想,我就知道她一定缠着杨老师问东问西,搞清楚事情真相,即便杨老师说事情还未搞清楚,她也会自作聪明地用她的认知来破案,且一意孤行地对我进行审判。


想来周一那天她早就想爆发了,但碍于爸爸在家,她只能只字不提,不然遭殃的不止是我,还有她自己。在某些方面,她还是很聪明的。


我抬眼看了一眼五官都被怒气掌控的妈妈,心中一阵悲凉。眼前这个我最信任的人她宁可相信别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相信了我的那些所谓的同学?”


“什么叫相信了?这就是事实真相!”


“事实真相?”我一声冷笑,随后嘶吼道,“事实真相就是我没有作弊!”


“没有作弊?没有作弊人家同学为什么要冤枉你?没有作弊老师为什么要把你喊进办公室?没有作弊,为什么你的答案和你的同桌是一模一样的?”


妈妈大提琴的声音越拉越大,似乎下一秒琴弦就被扯断了。


“你根本就不了解整件事情!”我怒吼,眼皮的青筋都在狂跳,仿佛也在为我鸣不平。


“我怎么不了解?”妈妈迅速反驳我的话,“如果我没有去你们学校,你这样说,我还承认。但是我去了你的学校,亲眼看见你站在老师办公室,亲耳听到你同学说的话,难道我还不相信自己看见和听见的吗?”


“所以,”我收起了怒吼的声音,放慢语速,放低音量,目光紧紧地盯着妈妈,“你永远不会先问问我发生了什么,听听我的声音,而是直接给我定性!”


“我不是问你了吗?刚刚不是问了吗?是你自己不说的,怎么又怪到我身上了?”


“你这是问我的语气和言辞吗?”我冷笑,“拜托,你是让我解释!也就是说,你心里早就认为我已经做了这件事,你需要的是我的道歉和忏悔。至于整件事到底是怎样的,你压根就不需要,也不想知道。”


“你,”妈妈脸瞬间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难道你不该道歉和忏悔吗?”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浓稠的无力感扑面而来。我为什么要和眼前这个固执的人说这些?我为什么还在期待眼前这个人会看见我的情感需求,能听懂我的话,会反思,然后和我好好沟通?我为什么非要把真相给摆出来,让它在阳光下。也许很多人习惯性把真相掩埋,就像掩埋自己的愚蠢。


靠在廊柱上看书的姐姐终于抬头,琥珀色瞳孔映着最后一缕夕阳:“妈,钢琴老师等一下就快到了。”她的声音很甜腻,就像她刚刚吃完的巧克力圣代。而她手中捧的那本书,封面清晰地跳进我的眼睛,那是我和妈妈要求了很久的一本书,叫《追风筝的人》。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正在渐渐笼上来的暮色中摇晃。风从校服的领子灌进来,阴冷。我不再说话,转身走进了暗沉沉的客厅,厨房里飘出了阿姨炖的鸡汤的味道。


“程郝然,我等一下再找你算账!”


妈妈大提琴色的声音,跟着风,从我的后背窜过来。我后背一僵,行尸走肉般地走向楼梯。


姐姐的钢琴老师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房间的门背后,竖着耳朵。听到妈妈热情的招呼声,走向琴房的脚步声,交代阿姨给老师泡茶的声音。我就是趁着这个时候,遛出了房间,逃出了家门。


我根本不想承受一场无缘无故的暴风雨!


暮色像惨了蜂蜜的温水,将最后几缕晚霞融进黛青色的天际。我如游魂,走在小区的小道,物业的小伙子踩着梯子往两旁的香樟树上挂灯笼,金穗子在他的臂弯里沙沙作响,惊得几只小鸟跟着鸣叫。鲜艳的五星国旗迎着微凉的风,飘扬。


我这才如梦初醒,明天就是国庆假期了。


小区的广场比以往更加热闹,大家都像解放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尽情飞翔。穿轮滑的孩子们呼啸而过,双臂长出了小鸟的翅膀,笑容在脸上自由穿梭。穿绛红绸衫的老奶奶挽着新烫的卷发,独自在广场的中央跳舞。她手里的红绸扇子每抖开一次,就掠过一阵似有若无的桂花香。长椅上,坐满了不同年龄层的人,有好几个年轻人,疲惫地瘫坐着,不停地刷着手机。一个穿着美团背心的小伙子,僵硬地挺直着脊背,眼睛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那家小餐馆,似乎下一秒就以闪电的速度冲过去取外卖。


路灯“啪”地亮了起来,整个广场连同旁边的林荫小道突然坠入星海。物业新装的Led灯带沿着楼体轮廓流淌,中国红的波浪从七号楼一路涌向了十二号楼。好几个人开始惊呼,发出赞美,穿白色卫衣的女孩举起了手机,捕捉那炫耀的镜头。


我站在广场的旁边,望向眼前的公寓房。二十三层的住宅楼像缀满渔火的巨轮,每个亮灯的窗口都漂浮着零散的对话。


“高铁票买了吗?”


“明天出行的行李整理好了吗?”


“作业快点做,不然明天出去都不安心。”


“把衣服收了,不然又要过夜了。”


月光悄悄爬上九楼那户人家的阳台,晾衣架上悬着一排整齐的衣服,一个如鸟窝般的脑袋忽然出现,我这次发现,那是许邑的家。虽然我们同住一个小区,但我却不知道他家住在哪一栋。这也正常,毕竟我们这个小区是附近最大的居民区,不但有独栋别墅区和联排别墅区,还有像许邑家这样的高层公寓房。


我奋力地朝着九楼挥手,但发现徒劳无功。站在这喧闹中,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多余的,是如此得孤单。这种悲凉的情绪来得很快,如同眼前的这些欢腾,层层叠叠。我想逃离,逃离这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


可是,我要去哪里呢?哪里才能容下我?


我对着夜色,深深舒出一口气,一片梧桐叶缓缓落下,贴在了我的脚背上,似有千言和万语。我心头一动,想到了小不点。自从家里的小不点被爸爸扔了之后,和许邑一起收养的那只叫小不点的三脚猫成了我内心唯一精神支柱。


游乐场的喧嚣像一层厚重的膜,将我与整个世界隔开。广场的音乐声、孩子们的尖叫声、家长们的谈笑声,这些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却始终无法穿透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我转身离开,踩着路灯投下的光斑,一步一步向小不点的窝走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我的小不点。


它正迎着路灯的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奔来。我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就这样看着不远处的它一瘸一拐,动作怪异地沿着小道冲过来。


说真的,它奔跑的样子总是让我想哭。残缺的身体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在嘲笑我的怯懦。我蹲下身,它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温热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紧紧抱住它,感受它急促的心跳,就像抱着另一个残缺的自己。


“小不点,”我心疼地唤着它,“你吃饭了吗?还有吃的东西吗?”


小不点“喵呜”一声,就把自己蜷成了一个球,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我的手背。这只小小的猫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温柔得像一个知心朋友,用舌头的温度来安抚我疼痛的内心。


那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伤感席卷而来。我竟然如此孤独,受伤了只能让一只猫来安抚。鼻子就在这时,猛地一酸,喉咙发紧,眼眶发红,把脸深深地埋进小不点的柔软的毛发里,似乎那里才是我的避风港。


“你在哭吗?”


一个低沉的女孩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我慌忙抬头,转头,发现是南辛。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对着小不点轻唤。


“小不点,我给你带吃的了。”


小不点直接从我的怀里跳出,蹭到了南辛身边,鼻子嗅着塑料袋,不停地叫着。南辛从袋子里拿出不同种类的猫零食。我这才发现她的短发有点乱,参差不齐,还穿了校服外套,把袖子挽到了手肘处,而手腕处,有两道新鲜的伤痕,刺目。


南辛蹲下来,撕开一包小鱼干,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小不点很是欢腾,一瘸一拐地凑过去。我注意到南辛的手指在发抖,但她的眼神很是温柔,就像一汪秋水。


我蹲下身子,接过南辛手里的袋子,把里面的零食拿出来,放进了小不点的屋子里。


“我上周看到许邑了。”南辛突然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他在做心理疏导。”


我的心猛地揪紧。南辛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低头专注地喂着小不点,仿佛刚才的话只是我的幻觉。但我知道不是。


“许邑在做心理疏导?”


我喃喃,似在问南辛又似在自言自语。


“你在哪里看到许邑的?”我继续追问。


南辛不说话,嘴巴紧抿,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脸色煞白。


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不点在我们脚边转来转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我忽然想起那晚和许邑深聊,他那双深沉的眼睛,还有那些疼痛的经历,其实都在告诉我,他的内心有多少的绝望和压抑。只是他并没有提及自己在做心理疏导这件事。如此,他可能不想我知道这件事。或者他不想让别人像看南辛那样,把他当成神经病。但,南辛又怎么知道呢?


南辛摸了摸小不点,拍了拍校服上的猫毛。她的表情让我想起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而压抑。“我先回家了。明天是国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下,怀里的小不点轻轻蹭着我的手臂。远处游乐场的音乐声依然在响,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抱紧小不点,感受着它温暖的身体,突然明白有些疼痛,不是靠拥抱就能缓解的。就像有些真相,也许真的可以深埋。


比如许邑为什么会去做心理疏导?比如南辛又是怎么知道的?比如南辛最后那句“明天是国庆”的话,为什么听起来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