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婴 作品

第七十五章

施黛的回握远在预料之外,江白砚眼底闪过怔忪。




掌心被柔腻的触感浑然包裹,力道不重,却似禁锢。




他听施黛道:“牵手,是这样的。”




低声说完,施黛壮着胆子,五指收拢。




握住了。




江白砚的手好冰,是软的。




她与人牵手的经验主要来自小孩,轻松一握,可以把对方整只手拢起。




显然,江白砚不在此列。




这是一只惯于握剑和执笔的手,掌心多有薄茧,骨节分明,修长如竹。




施黛没能把它整个圈住。




她反握的动作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说实话,为什么这样做,连施黛自己都说不清楚。




非要解释的话,她不想落于下风——




被江白砚方才的眼神看得耳朵发红,隐隐约约,她意识到迫近的危险。




像被毒蛇步步引诱,即将落入无法挣脱的陷阱,施黛不愿沦为猎物,条件反射地还击。




既然借着“不被人潮分开”的由头,江白砚触上她的手……




那她握回去,也没关系吧?




心下紧张,施黛用余光扫过江白砚。




怔然之色消失不见,他正端量着两人相握的手,流露好奇。




除了好奇,还有更多复杂难懂的情绪,施黛看不透。




任由自己的右手被施黛捏住,江白砚沉默片刻,自语般轻笑:“是这样。”




总之不能像你一样,上下左右胡乱地蹭。




施黛把这句话憋着没说,想起江白砚刚刚的举动,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闷。




哪有人连碰一碰别人的手,都表现得万分好奇的。




想到这里,施黛兀自思量,江白砚主动牵她的手,出于什么心思?




如果今时今日,走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江白砚还会伸手吗?




施黛心里痒了下。




两人都没说话,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她觉得缄默下去不是办法,抬起双眼,尝试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月悬中天,清光普照,纷纷攘攘的人群里,施黛的注意力被一片华光吸引。




大昭是万邦来朝的盛世大国,最不缺灵巧华美的奇珍异品。




西市入口处,屹立一棵巨大的花树。




所谓花树,即是挂满花灯的铜制巨树,足足有三层楼高。




树上饰以锦绣绸缎、金银珠宝,无数盏明灯悬挂枝头,远远望去,宛如金光耀目的花树。




决定就是它了!




施黛迅速找到切入点:“看那边,好漂亮。”




江白砚回神。




与满面欢喜的百姓们不同,他的眉目稍显冷淡,对灯会盛景兴味索然。




那棵花树的确显眼,江白砚嘴角轻勾:“你喜欢?”




施黛:“嗯。你呢?”




说罢目光流转,落在江白砚身上。




她眉心跳了跳。




要形容的话,像眼前倏然展开一幅美人图。




灯下瞧人,平添几分朦胧艳色。从施黛的角度,恰见江白砚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像水墨匀出的弧。




一点明金坠在他眼中,唇色如朱,红衣灼目,竟把灯景衬得暗淡几分,沦为背景色。




她没听见江白砚的回答。




因为再眨眼,他眸光一动:“好看吗?”




施黛:……




可恶,偷看被抓包。




很明显,这句“好看吗”问的不是灯树。




江白砚是刀尖舔血的人,为求生,对旁人的视线和气息尤其敏锐。




被他发觉小心思,施黛没多么局促,老老实实点头:“好看。你以前总穿白衣,没想到这么适合红色。”




她没忍下疑问:“你为什么选了红衣?”




江白砚静静看她一眼,散漫笑道:“今日忽然觉得,红色好看。”




这话说得含糊不明,施黛没做多想。




其实以江白砚的脸,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鹤立鸡群。




她生出没来由的期许,认真思考:“以后可以试试别的。黑色青色蓝色……还有各种各样的发带!”




江白砚:“好。”




很早之前,追捕傀儡师时,施黛曾夸过他的脸。




彼时的江白砚不屑一顾,甚至生了恶劣至极的念头,划破自己侧脸,欲图恐吓她。




抬起空出的左手,江白砚心不在焉,碰了碰颊边。




施黛喜欢这张脸,他情愿由她摆弄。




莫说色彩各异的衣裳,哪怕她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江白砚不会拒绝。




只要施黛的视线,能够更多更久留驻在他身上。




“平日里除了办案,”施黛问,“你还做些什么?”




她对这个问题好奇已久。




江白砚神神秘秘的,有时独自离开施府,不知为了查案子,还是别的什么。




江白砚:“练剑,看书。”




施黛眨眼:“其它的呢?”




杀妖杀人。




百无聊赖时,他常常搜寻长安城内外作乱的恶妖,将其诛杀解闷,看它们尸积成山,被剑气碾作齑粉。




江白砚柔和轻笑:“偶尔种花。”




冬天百花凋敝,施黛记起在他院子里,养着翠生生的嫩竹。




江白砚不愧是镇厄司里的佼佼者,搁二十一世纪,堪称模范尖子生。




施黛没见过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露出叹服之色。




江白砚一笑:“是否觉得我无趣?”




“怎么会。”




施黛不假思索:“你这是心性澄明、正身清心,比起那些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哥,要好多了。”




被她抱在另一只手上的阿狸:……




心性澄明,正身清心。




它很想问问江白砚,整天听施黛夸出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他心里作何想




法。




这是一点儿边不沾啊。




“不过,一个人待着是无聊了些。”




施黛嘚瑟一笑,露出虎牙:“你有空的话,我以后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听曲看戏品茶……长安城处处是有意思的地方。”




江白砚颔首:“好。若你不嫌弃。”




他答应得快,让施黛生出古怪的错觉。




这对话听来听去,她简直像是引诱尖子生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欲图把他带成废物点心。




得亏江白砚性子随和,由着她的意思应下。




很温柔,大好人。




西市快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施黛领着江白砚从小路离开。




街边尽是相携而行的男男女女,江白砚被她牵着手,一遍遍观察彼此相接的地方,不厌其烦。




鲛人体凉,握住施黛左手时,她曾颤了一下,不知是惊到还是冷到。




而今两手交握,在他皮肤漫开灼热温度,一颗心像被浸在温水里,浮浮沉沉,沉重鼓胀。




江白砚想,这只手上,沾染了施黛的梅花香。




逐渐远离西市,灯火暗淡,街巷不再拥挤。




施黛紧了紧左手,松开江白砚掌心:“终于出来了。”




不必担心被人潮分散,她没理由继续拉着江白砚走。




收回手臂,施黛居然有种古怪的感受——掌心空空荡荡,不太习惯。




江白砚神情未变:“多谢。”




明面上霁月光风,在施黛看不见的长袖之下,他合拢五指,轻捻被触碰过的手心软肉。




“我看看,这里是……长寿坊。”




施黛环顾四周,朝星罗棋布的巷道里探头:“长寿坊多是民宅,也有不少小吃摊点。我们先从巷子出去,到繁华点儿的主路吧。”




她兴致很足,说话的当口,怀里的小白狐狸转动眼珠。




阿狸其实只准备不经意地一瞥。




视线掠过江白砚,它眼角抽了抽。




他们走了小路,这地方位处偏僻,不似西市明灯千盏。




近处的楼阁覆下倒影,在江白砚身侧罩出阴翳。他面对施黛时的笑意散去,一袭红衣,清癯如鬼魅。




更令它悚然的是,江白砚悄然抬手,嗅闻半晌,继而将指腹贴上唇边。




阿狸:?




阿狸:???




你小子……不会打算尝尝味道吧?!




是甜的。




舌尖轻点,无声舐过被她触碰过的皮肤,江白砚掀起长睫,恰与白狐狸四目相对。




黑眸如漩。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弧度堪称柔和。




救……!




熟悉的冷意卷土重来,阿狸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凭借强烈的求生本能,佯装懵懂眨眨眼。




看不懂人心险恶,它只是一只不通人性的狐狸。




施黛转身之前,江白砚放下手臂。




“走吧。”




她眼底映着月光:“朝有灯的方向去。”




视线从白狐身上移开,江白砚乖巧应她:“好。”




巷子里行人稀少,施黛与江白砚并肩而行,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




玩雪是冬天的一大乐趣,她闲不下来,一边饶有兴致地挪动脚步,往雪上踩出花鸟虫鱼各种形状,一边四下张望。




红裙少女身形纤瘦,脚步轻盈,裙摆在夜风中逶迤摇漾,如同展翅欲飞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