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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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墨,我们能去见一见那个孙小娘子吗?关于月琴被单独切下的左手 ,她也许知道些什么……包括月琴离开的事,会不会还有第三人知,多少能为她的死提供一些线索。”
 




目及窗外,无数百年古木拔地而起,树冠层叠宛若青碧色的云海。日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又倒映在郎君深邃的眼瞳之中,看不清情绪。
 




“龙都是个容不下真情真意的地方,能往上爬的、活得很好的人,目光所及皆是利益。同袍挚友、亲子亲父尚且可以自相残杀,死了一个丫鬟对于那些名门望族而言,不过蝼蚁殉命,微不足道,他们不见得会愿意与此事沾上关系。”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语间透露出的薄凉与看透让季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南星好像也被这话惊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不发一语,脸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回过神来,京墨自觉失言,脸上复拾起一个淡笑,尽管季窈看出,这笑容并未到达眼底。
 




“掌柜放心,我会找人以询问为由向孙府呈递拜帖,且试一试吧。若是不行,我相信以掌柜你的性子,我们就等在孙府门口将出门的孙小娘子堵住问话,也未尝不可。”
 




**
 




用晚膳的时候,南星不在。少女敲门问他怎么了,房中人只说没胃口,如若晚些饿了自己会去厨房做。
 




察觉到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季窈留了个心眼,等到戌时打烊的时候来看,房中仍漆黑一片,厨子们收拾好一切,整理妥帖向季窈告辞时,也摇头说少年今日并未踏足厨房。
 




她不禁想起初到南风馆时,京墨向她说起,当初南星离家出走的原因。
 




“因为他爹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妹妹。”
 




是京墨今日的话勾起少年伤心往事,所以他才会如此?
 




季窈揣着自己的心思,一晚上来来回回从南星房间路过好几回,直到她沐浴完穿过回廊,终于看见他的房门打开,此刻微微虚掩。
 




推门进来,床上却空荡荡。
 




“人呢?”
 




此时夜已深,季窈在后舍搜寻无果,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来到前馆时,赫然瞧见微弱月光下,一个身影伏在柜台上,正源源不断地将手中酒坛子里的酒倒入自己口中。
 




“做什么!”
 




少女怒喝一声,冲上前去抢走他手里的酒坛子搁置一边,横眉竖目看着他。
 




“伤成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还这样灌酒,不要命了!”
 




南星一身酒气,显然已经喝了不少,此刻醉眼惺忪,垂着头搂住季窈腰身,靠在她肩上。
 




“师娘……对不起,才同你说好会稳重成熟一些的……”
 




再成熟稳重之人,也架不住伤心动情之时。她已经开始习惯南星的幼稚。
 




“等伤好了,我再陪你喝多少都可以。”
 




“师娘……”如墨的夜色中,少年低语呢喃,像是孩童睡前的呼唤,只有反复确认在乎的人仍在自己身边才肯安心入睡。季窈软下心来,伸手回搂住他,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背。
 




“是京墨的话让你想起你妹妹了?”
 




小小声一句,却让面前人后背瞬间僵直,季窈感受着他双臂的微颤,随后这个怀抱又收紧一些,恨不能将怀中少女揉进自己的骨血。
 




“是京墨告诉你的?”
 




“嗯。”
 




南星深吸一口气,从漆黑的夜色中睁眼,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爹爹杀妹妹的原因,是因为我。”
 




**
 




夜色四合,长空如墨。
 




沉酽的回字形长廊里,季窈带着南星坐在池边石阶上,任微风吹拂,算是醒酒。
 




此值夏末,不久后就是中秋,也许是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日圆过一日,终会迎来圆满一样,少年眼里是无尽的孤寂与悲伤。
 




“从前,我不知道跟在我身边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是我妹妹,娘亲只是把她领到我面前,告诉我这是给我买的丫鬟,以后做什么尽可使唤她就是了。那时候爹爹忙于生意,娘亲整日待在房中参禅诵经,我身边只有数不清的乳母、仆人和管家,她是唯一与我年龄相仿的。所以我很高兴,每日都带着她爬果树、掏鸟蛋、一度将她当作我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对于儿时美好的记忆似乎戛然而止,少年的声音低沉下来。
 




“后来再大些,家里请了教书先生,家族里姑母、舅舅的孩子也都进到家中伴我一起念书。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偶尔也会欺负她,可她从不与我生气,只同其他人加倍的欺负回去,然后继续尽心照顾我。我原本想着,以后不管是继承家业,还是考取功名,都要还她自由,再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后半生不管是嫁人还是生活,都可以无忧无虑。”
 




说话间,他有些哽咽。季窈望着池塘中已经开始枯败的荷花和莲蓬,小心翼翼接话,“那很好啊。”
 




少女肩头上,忧郁的少年缓缓摇头,将目光落回自己双手。
 




“可他们没有告诉她,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没有告诉她,她的出生只是我爹和府上一个奴仆一夜荒唐的结果!所以当她及笄那日,迫不及待跑去我娘面前去,诉说她对我满心的爱慕之时,爹娘才会将她视为家族最见不得光的耻辱,才会当着我的面一剑将她杀死!为何,为何他们对自己的过错只字不提,却要让别人来承受原本应该他们来承受的一切痛苦呢!”
 




极度的痛苦使南星由质问变成了低吼,他歇斯底里的模样揪痛着少女的心。她没想到他妹妹的死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既是孩童时期彼此唯一的伙伴,也是一脉相连的血肉至亲,看着她倒在血泊里,他至此开始能看见这世上每一个怨念未消的游灵。
 




到底是游灵的怨念太重才得以在人世间显形,还是活着的人因为执念太深,老天爷才给了他们再一次与至亲相见,好好道别的机会呢?
 




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沉默半响,轻声开口,“那你在那之后,在她的葬礼上,在她的灵位前,有见过她的游灵吗?”
 




南星自少女肩上错愕抬头,思考片刻后摇摇头。
 




“没有游灵,就意味着她对人世已经没有了眷恋,也没有了怨恨,你可曾想过,是为什么?”季窈顿声后,双手捧起少年坨红的脸颊,双眸雪亮好似天上星斗。
 




“因为她对爹娘没有感情,所以她不在乎你爹杀了她。她只在乎你,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感情注定会是你一生耻辱的烙印,她只会在活着的每一天一点点被所有人推离你身边,甚至终有一日会看到你迎娶旁人,听到你对她的拒绝时,死便是她唯一的归宿。而在死前,她看到了你悔恨的泪水,看到你已经知晓她的心意,这便是她全部的心愿,她没有遗憾了。”
 




他认真的听着,眼中触动似夜照闪光。愣怔片刻后,他忽然笑了。
 




“那很好啊。”
 




这一笑暗藏多少心碎与痛苦,季窈酸了鼻子,伸手拭去他眼角泪渍,与他一起笑起来。
 




“那以后便不伤心了,好不好?”
 




在她如晨起第一缕清辉般耀目的眼神注视下,南星只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无声的交流。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少女是多么独一无二的存在,忍不住心里再一次暗自告诉自己:她是上天赐予的馈赠,他势必要将她死死的抓在手里,含在口中,哪怕天崩地陷,他都绝不会将她让出去。
 




哪怕她不愿意。
 




看着他眸光澄澈似水,季窈知道他已经彻底酒醒,下一瞬,少女被拥入怀中,南星贴在她耳边低语,带着宛若奴仆般的恭敬。
 




“好。”
 




**
 




夏末伏天,雨水渐少。
 




今日难得下着小雨,南星扶着季窈走下马车,又立刻撑开一柄画满夹竹桃花的油纸伞与她,低头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后。
 




“既然下着雨,师娘该留在屋子后面赏荷听雨才是,这些事情交给我和杜仲,也能做得好。”
 




被喊到名字的郎君从马车上下来,淡眸扫过南星与季窈,允自撑开手中竹柄黑伞,在孙府门童的引导下从铜漆铸兽首衔环的侧门走了进去。
 




季窈连忙跟上,边走边小声叮嘱道:“说了在外注意些,别动手动脚的。”
 




青衣玉簪的俊美少年郎斜眼看向面前高瘦郎君的背影,表情满不在乎。
 




“他早点知道也好……师娘快看,好漂亮。”
 




循着南星惊艳的目光看去,少女才发现,他们此刻正经过孙府前院园林。草顶凉亭,层层如盖,将炎炎烈日尽数遮挡,只留亭下清泉潺潺水声。再远些是大株梨花间芭蕉冉冉,举目四望,并无二色,清泉至此单流一派,开沟渠仅尺许,灌入蕉下石雕小洞,绕阶盘竹而下,直至汇入到最远处一排排青松翠竹,掩映穿堂小径。
 




花红叶绿,精修细养,还有更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三人跟着门童一路进来,又见丽日鎏金,门庭雕甍绣槛,皆非一般寻常人家可以比拟。三进的宅院,碧瓦朱漆,与墙外清一色青砖白墙的民舍相比,真真是富丽堂皇。
 




门童带着三人路过正房大院,却未作停留,而是走过侧边长满翠竹的小穿堂进到西厢房边上一处三间厅,廊柱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一看就是主人家里平日逗鸟玩笑的闲适居所。
 




“诸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老爷和二小娘子过来。”
 




“有劳。”
 




黄花梨木的龙纹交椅,斜靠坐着别提多舒服,季窈一边喝茶,一边不由自主地看着廊柱下那些羽翼丰满的鸟儿。
 




“那是什么鸟,好生漂亮。”
 




南星抬头看去,只一眼就认出来,笑答道:“是葵花凤头鹦鹉,一只不下千金。美则美矣,不易驯化,能让它开口学舌的人不多。”
 




“葵花凤头鹦鹉……名字很好听。”少女起身凑上前,刚没走两步,笼子里刚还神色自若的鸟儿们好似感应到少女的靠近,纷纷从杆子上跳到笼边离季窈最近的地方落脚,要么展翅扑腾,要么开口鸣叫,好不热闹。
 




季窈眼里只有那只凤头鹦鹉,试探着靠近些,将手指伸过去,没想到那只漂亮的大家伙立刻蹦跳几下,摇得整个笼子都在晃悠,它将嘴伸出笼子,在季窈手指上蹭了蹭,说不出的亲昵。
 




“南星你看,它是不是喜欢我?”
 




话音刚落,笼子里的大家伙立刻张口学起了少女说话:“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谁敢喜欢他的师娘?少年噌的就站起来,两三步走近将季窈的手抓回来,挥挥手示意凤头鹦鹉退远些,被它张嘴一口叼住食指,拉出一段距离后松开,南星的手指上立刻多了一条口子。
 




“小畜生,敢咬我。”
 




鹦鹉摇头晃脑,还打算往季窈的方向蹦跶,边挥动翅膀边说话。
 




“小畜生、小畜生。”
 




“你!”
 




杜仲静观在侧,看着那些动物对季窈的靠近反应如此之大,眸光微闪。
 




正玩笑着,空气中淡淡的沉水香气钻入少女鼻息,接着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
 




“今日能听见珍哥儿开口,真是罕事。”
 




循声回望,来人容色清秀,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环佩叮当。只是肤色偏黑,甚至比不上身边低头伺候的侍女白皙,想来应该便是半月前才认祖归宗的孙府二小娘子——孙乐知。
 




季窈三人见她走近,正打算拱手行礼,她直接略过南星到了季窈面前,脸上略显忧愁又带着感激。
 




“三位不必拘礼,我听衙门的人说,是你们找到了月琴,我还要感谢你们。”
 




她说得郑重,衣袖遮面差点就要落泪,满怀感伤的模样。带着三人重新在大厅坐定,她好像终于找着人诉衷肠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与月琴从前在乡下一同生活的往事,讲到动情处,数度哽咽。
 




“一想到她那日离开便遭了劫,我这心就一阵一阵的疼。”
 




杜仲好几次想找机会打断她问话,见她擦泪,终于有机会开口问道:“今日到府上叨扰,正是为了月琴被杀之事。想必小娘子已经听衙门的人说了,尸体被毁了容,左手手掌也被齐腕切下,不知去向,猜测是凶手有意为之,所以便来向小娘子打听,不知道她的左手有何特别之处?”
 




孙乐知听了这话,好似感觉到断掌的剧痛一般,下意识就用右手抚摸上自己的左手,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不停地转着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季窈注意到,那是一枚青玉扳指,玉质通体清透,想来价值不菲。
 




“没什么特别,从前我们一同在乡下的时候,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般,她除了伺候我和娘亲,甚少做什么脏活累活,手脚都没怎么受过伤,也并无伤疤胎记一类的印记。虽然她离开的时候还偷走了我的钱袋,但我当时是希望她拿了钱走之后,好好生活的。”
 




她话语间皆是对月琴的怜惜,不禁让季窈想起揽山居中小厮的证词。据他说,当夜,孙乐知可是在房中将她训斥哭了的,与她现在这副好人的样子,可不甚相同呢。
 




少女目光落在孙乐知假惺惺的脸上,神色玩味。
 




“孙小娘子,我看你手上这枚扳指可比碎银钱袋子值钱多了,怎么她就没有想到,趁你睡着,将你手上这枚扳指偷走呢?”
 




第35章 吻痕 “我会为师娘守身如玉的。”……
 




“这个啊,”孙乐知看季窈质疑,不怒反笑,将手上扳指取下来,放到众人面前,“这是爹爹当初留给娘亲,娘亲又留给我的,我自小就带着。据说这还是神域以外的国度,有位传世奇匠——鹤休的手艺,很容易就能被认出来,她哪里敢偷?”
 




翠绿的扳指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玉体随女娘手指转动之间仿佛有暗流涌动,青碧无暇,堪称完美。
 




杜仲收回目光,又想起一事。
 




“那她可曾提到,自己在这龙都之中有无认识的亲人,亦或是挚友?当日客栈之中可有什么人刁难你们,或是用奇怪的眼神注视过你们吗?”
 




孙乐知听完,无趣摇头,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扳指。但恰巧就是她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夏日女娘衣衫宽松薄透,在她衣襟微微稀开一缝的间隙,季窈赫然瞧见她脖颈处有两块拇指大小的红痕。女娘浑然未觉,直到经身侧侍女提醒,她才拢了拢衣襟,将扳指戴回手指正色道:“总之,不管最后凶手能否找到,我都愿意在结案之后派人将月琴的尸体领走安葬,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饮尽杯中茶,她似乎也耗尽了耐心,起身准备往外走。
 




“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亲自送各位出府。”
 




众人身后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葵花凤头鹦鹉正疯狂摆动双翅,勇士用嘴不停地啃咬着笼子的木锁。
 




出府的时候,季窈才恍然察觉这间宅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路过前院时,她看着花丛总一朵芍药开得正艳,想起孙乐知脖颈处红痕,扯了扯南星的衣袖。
 




“诶,我瞧见孙乐知脖子上有两颗圆形的红痕,颜色红中带乌,看样子也不像是被蚊子叮咬所致,你知道是怎么弄的吗?”
 




说完,她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南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见她脖颈与锁骨处光滑白皙,先是面露疑惑,接着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后,倏忽间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怎、怎会?师娘怕是看错了。”
 




“没有,”季窈拉着少年衣袖,往孙乐知身后小跑两步,从女娘侧面看去,她脖颈上的红痕隐隐可见一斑,“看见了吗?”
 




南星一把将季窈来到边上,见孙乐知带着杜仲走在前面,迟疑片刻才悄声开口道:“那是被人用大嘴巴啃成那样的。”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
 




少女投来狐疑的目光,气得南星一把捏住她的脸蛋,低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咱们馆里小倌们,往日也没少被那些不守规矩的女客们非礼,还好我武功高,酒量好。再说,为了师娘你,我一定会守身如玉的。”
 




两人不大的动静引得杜仲几人回头,季窈赶紧从他手里挣脱,赔笑两声跟了上去,侧过脸继续跟南星悄声议论。
 




“少油嘴滑舌!总之按你所说,这孙乐知脖子上的吻痕定是与什么人有染,也不知道月琴的死与她脖子的吻痕有没有关系。”
 




一路上,孙乐知带着季窈三人穿过正院大厅,又往前院门口来,途中遇到不少奴仆管事,众人看向孙乐知低头行礼时的表情各有不同,有鄙夷、有漠然,还有一个刚给孙乐知行完礼,转身就朝大门飞奔而去的,总之就是没几个看着正儿八经对她毕恭毕敬。杜仲默默看在眼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谁知刚到大门口,一个黄衣白裙,年龄看着与孙乐知相差无几的女娘冲这孙乐知就扑了过去,一伸手扯住孙乐知的头发,珠钗翠玉落了一地,同时另一只手伸向孙乐知的胳膊,一下一下掐在她身上。一边动手还一边叫骂。
 




“小狐狸精,终于让我逮到你了!看我不掐死你。”
 




孙乐知鬓发散乱,被她掐得哎哟连天,偏偏这时身后头侍女和门童不知为何都不见了踪影。她几番挣脱不掉,突然奋起反抗,也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头发狠狠下拉,逼得对方不得不低下头去,手上力道也顺势减轻。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季窈没看明白,呆愣在一旁不敢上前,杜仲一向是哥冷漠的人,旁边打得再难舍难分,他也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目视前方,继续等着马车。最后,还是南星上前劝诫,季窈后知后觉,往孙府里面喊了两声,里面的人才匆匆赶来将孙乐知与来人分开。
 




绿衣女娘气势汹汹,就算是被孙府的人架住,还在奋力挣脱,嘴一刻也不停下。
 




“怎么了?有本事做下贱事情,没本事认吗?怎么不告诉这些郎君你孙乐知做的好事?别以为你命硬我就会怕你。□□,我呸!”
 




孙乐知当着众人面被骂□□,自觉面上无光,气得浑身颤抖,泪眼汪汪。
 




“你休要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说了?你问问你们府上,谁不知道你喜欢勾三搭四,专门勾引别人的夫君?偏我还把你当作好姐妹,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小狐狸精、不知廉耻!”
 




一片混乱之中,惊动阖府上下,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长须男子被诸多侍女搀扶着走出来,看清门口混乱场面后,抬手给了孙乐知一巴掌,声如洪钟骂道:“孽畜,还不给我回屋待着!”
 




“爹爹,女儿冤枉!”
 




“住口!”
 




季窈躲在杜仲和南星身后看着这一切,直至孙乐知跺着脚被领回府内,看模样应该就是富商孙翰明,他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个骂街的女娘,余光扫过季窈三人也未作停留,一甩衣袖转身回府。
 




见老爷都回去了,架住绿衣女娘的几个仆人也松了手,向季窈三人告辞后忙不迭就关上大门。
 




这时正巧马车也到了,季窈葡萄一般水灵的眼珠转悠几圈,忽然觉得或许也可以从这个气急败坏的小娘子身上得到一些线索,于是凑到绿衣女娘身边道:“小娘子要去哪儿,不如我们送你一程?”
 




女娘刚打完架,正整理衣冠和鬓发,蹙眉抬起头来,表情不悦。
 




“你是谁?那□□新交的朋友?离我远些。”
 




“非也、非也,”季窈手指向杜仲和南星,面色悲壮道,“我也是被孙小娘子抢了心上人的苦命人罢了,你瞧,我今日还是带着兄长和弟弟来讨说法的,可惜我没有你勇敢,什么说法也没要到就被他们赶出来了。”
 




听她将自己比作弟弟,南星忙不迭就要上去重新为自己要个名分,杜仲一把抓住他,示意季窈继续往下说。
 




那绿衣娘子一听这话,眼神一亮,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神情激动。
 




“你心上人也被抢了?”
 




“是啊,”季窈状似抹泪,哀怨连天,“说来话长,我们上马车再说吧。”
 




坐上马车,绿衣女子才打开话匣子似的指责起孙乐知来。
 




“我是在一次茶会上认识那□□的,当初知道这位孙府二娘子的身世,我们一众姐妹可怜她,就经常带着她四处游玩,算是作伴。没想到半个月前,有人告知我,她居然与谭郎君私会!谭郎君与我有婚约众人皆知,她怎么能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当时我就找到她,警告她不要痴缠,没想到她变本加厉,跑到谭郎君家里去了!后来我用尽办法,她也毫发无伤,在茶会诗社里逮了她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直到刚才看见她送你们出来。”
 




没想到这个孙乐知如此不检点。季窈三人正交换眼神,绿衣女子俯身过来朝季窈问道:“你呢?她又是怎么和你的心上人勾搭上的?”
 




少女干笑两声,随口编几句谎话遮掩过去,在马车进到南城后将绿衣女子放下,缓缓驶回南风馆。
 




马车上只剩他们三人后,季窈想起方才绿衣娘子骂人的话,觉得好笑。
 




“头一回听到有人用‘命硬’二字来骂人的。”
 




杜仲神色凝重,低声开口道:“这个孙乐知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是啊,”季窈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道:“看孙老爷的反应,他似乎也对这个女儿的所作所为习以为常,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郎君整理好衣袍,抬头朝马车外看去。
 




“当初门童离开时,说的是去请老爷和孙乐知来,结果却只有她一人到场。出了人命,官府派人来查,如此重要的事,孙老爷却拒不出面,这是其一;出府的路上,诸多奴仆神色各异,显然对她看法不一,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她坚持要亲自送我们出来,就是害怕我们向孙府其他人打听,露了马脚,这是其二;方才有个仆人在穿堂处向孙乐知行礼之后就立刻跑向大门,其实就是去偷偷给绿衣女娘通风报信,这也就能解释那绿衣女娘为何会刚好知道孙乐知会送我们出来,在门口将她逮住,且身后仆人诡异消失,可见大家都是有意串通好要收拾孙乐知,这是其三。”
 




“你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的?”季窈眼冒金星,一边佩服地看着杜仲,一边说着自己的猜测,“那会不会就是因为月琴撞破了她与别人私会,她怕月琴会告诉孙府的人,才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这样就说得通了。”
 




看她盯着杜仲,南星黑脸,伸手将少女的脸板过来,气愤道:“那毁容、断手又何解?在龙都,仆人犯错被主子打死的事时有发生,官府根本不会管。若真是孙乐知做的,没必要如此费劲,警告她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她一类的话就行。要我看,就是某些人想多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南风馆门口停下,京墨循声迎出来,面色难得带着如此明显的喜悦。
 




“衙门里着人来传话,说是在揽山居找到了杀人凶器,你们可想现在就去瞧瞧?”
 




**
 




时隔多日再回到揽山居,依旧是书斋一样古朴雅致的陈设。张掌柜一身螺青色素面锦缎长衫,手持折扇,神色淡然。
 




季窈实在不喜欢他阴阳怪气的模样,像是吸□□血不足的竹子精似的,所以一进客栈就询问柴房的位置。
 




张掌柜嗤笑一声,一脸不屑:“凶器不是都被衙门的人带走了吗?各位还要去柴房找什么?”
 




京墨最后一个走进来,将包袱里带血的木锤和砍柴刀抽出来,搁在桌上笑道:“既然杀人和砍手的凶器都是从张掌柜的客栈柴房中寻得,想来仍然与贵客栈脱不了干系,于是想着再来瞧瞧。若真与你们无关,也好借此机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原来李捕头带着官差在揽山居内例行搜查的时候,意外在柴房发现疑似砸碎月琴后脑导致她死亡的木锤,也发现砍柴刀的刀柄缝隙里残留着类似血迹的黑点。带回衙门经过对比,确认就是将月琴砸死毁容后又将她左手切除的两样凶器。
 




而惨死的碎脸女尸曾是揽山居住客一事在龙都城内外传开之后,对揽山居的生意多少造成了影响。张掌柜闻言面色转白,起身带领众人拐过大堂柜台后的大门,进到后舍。他指着一楼左边破旧且没有上锁的小门,显然不打算进去。
 




“那里。柴房的门没有锁,不管是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无法完全封死,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拿凶器杀人。”
 




换言之,他们不能仅靠那两样人人都可以轻易取得的凶器就断定,凶手一定是揽山居的人。
 




进到柴房,整个屋子里杂乱无章,很明显在他们到来之前,衙门的人已经将此地仔细翻找过一遍。季窈和南星在屋子里随意搜寻者,京墨走出来问道:“柴房里的木锤和砍柴刀平日里都是谁在使用?”
 




仍然是那个嘴碎有爱喝酒的小厮走上来,笑答道:“是我,我平日里每三天就会砍一批木柴堆起来放着,孙小娘子二人入住那日,我刚劈完一堆木柴,还被木刺扎了手,所以记得很清楚。”
 




京墨朝他走近一步,面色虽然温润,站在小厮面前他却莫名感觉到了明显的压迫感。
 




“那你后面再使用砍柴刀的时候,两件物品可还在原处?”
 




“在、都在的,只是砍柴刀被扔在地上,我当时以为是谁动了我的东西,还站在门口骂人来着。”
 




季窈和南星一无所获,走出来冲京墨摇头。
 




虽然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在这件客栈里找到失踪的左手,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回来了。季窈打起精神,说着自己的推断。
 




“既然凶手能做到杀完人又把东西全部返回来,那说明他一定不会离开太久、离开太远,丢失的左手如果不在客栈里面,就一定还在这附近,我这就去树林里找找。”
 




京墨闻言点头,看向南星道:“凶手既然要让尸体与左手分开,势必不会将左手藏得离尸体太近。南星,你陪掌柜一起去,树林那头连着深山,可能会有野兽出没,你们务必小心。我就留在这里,将整间揽山居里里外外再看一遍。”
 




少年毫不客气,一把揽过季窈肩头,被她推开后仍笑意盈盈,朗声道:“还用你说,做好你自己的事罢。”
 




“师娘,我们走。”
 




他们出来得急,忘了带佩剑,为保险起见,南星出客栈时随手将桌上的砍柴刀带走,两人并肩出客栈,穿过那条熟悉的林中小径往逐鹿客栈相反的方向而去,逐渐走进密不透光的山下深林之中。
 




此值晌午,日光正浓,林中透过层层树冠投射到季窈身上的光线寥寥,倒还算阴凉。
 




林中虫蝇无数,在南星周围嗡嗡叫着,回看季窈身边,却一只虫子的影子都没瞧见。地上疯长的杂草几乎要到少女小腿高度,叶片锋利,无意间将季窈裙摆割破,里面小腿也被划出一条血痕。南星伸出手去,示意季窈牵住他。
 




“这里一看就是无人踏足之地,如若凶手将左手掩埋在此处,势必会在这些杂草荒地上留下印记。”
 




说完,少年开始低着头仔细寻找人为可能留下的足迹,季窈学着他的样子在地上搜寻一会儿,突然瞧见地上有类似大掌踩踏过的痕迹。
 




“这里这里。”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南星趴在地上,看清那团脚印大概形状之后,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不是人的脚印,倒像是某种野兽的。”
 




“野兽?”
 




灰熊、野猪?还是豹子,老虎?
 




霎时间,季窈突然觉得身处的树林过于幽静,连方才头顶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此刻都默不可闻。两人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缓缓起身。忽的耳边传来猛兽磨牙的声音,接着一阵疾风从两人身后扑来,南星立刻用身体护住少女,一个飞扑往右侧地面扑去,在地上滚动几圈停下来。
 




回头望去,一只四肢修长,毛发呈银灰色的壮年野狼出现在草丛前,正用它那寒光四射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两人。南星立刻举起手边砍柴刀站起来,与野狼形成对峙的状态。浪虽凶猛,却也不乏聪慧,他面对南星龇了龇牙,露出尖锐无比的牙齿,却在转头看到季窈时,原本一直呈垂落状的尾巴开始不明就里的微微摇摆起来。
 




接着它好像锁定少女一般,慢慢踏步将身体朝向还瘫坐在地上的季窈,南星见状又立刻站过去挡住她,眼神冷漠。
 




“敢动她一根头发,我杀了你。”
 




话音未落,野狼已经扑了过来,南星挥刀而上被它轻易躲开,两人周旋片刻,那狼突然仰起脖子长叫一声。
 




“啊呜……”
 




南星一听,变了脸色。
 




“糟了,它这是在呼唤同伴,我们得赶紧离开。”
 




同伴?那岂不是要变成他们的腹中餐了?季窈将南星的手抓的更紧,瑟缩在他身后一点点往外挪移。
 




“如果今天平安无事,我一定要和你们学点功夫傍身。”
 




目光落在面前野狼身上,南星笑得轻松。
 




“师娘要学,我一个人教足够了,不许找别人。”
 




此阳光突然炙热起来,将深林炙烤成火炉一般。就在两人缓缓后退,快要退至茂盛的杂草丛外之时,季窈突然感觉身后灌木丛中传来异动,还没等她回过头,另一只银灰色皮毛的野狼从灌木层中一跃而出,将季窈扑倒在地上。
 




“啊!”
 




“师娘!”
 




南星举刀正欲落下,看见野狼的动作却收住动作。季窈原本闭着眼睛,心想自己这回是学不成功夫了,等死的间隙却迟迟没有等到身上哪处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反而觉得腿上黏糊糊得,睁开眼一看,也愣怔当场。
 




它、它这是在做甚?
 




两人面前,突然出现的第二只野狼正用舌头一下下舔着季窈小腿上方才被草割破的地方,企图抚平她的伤痛。另一只狼也缓缓从草丛里走出,来到季窈面前四下嗅了嗅少女鬓发和面庞,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怎、怎么回事?这真的是狼吗?
 




季窈被两只野狼舔得有些不适,缩着脖子躲开后,试探性伸手去摸它的脑袋。手尚未触及到它头顶之前,它好似已经知道了季窈的意图,主动把头伸过来让少女抚摸。反而是南星打算伸手之时,旁边另一只狼立刻龇牙咧嘴,凶狠的模样将少年劝退。
 




“太奇怪了,怎么师娘摸得,我就摸不得?”
 




不光他摸不得,他就从没听说过野狼会追着人类让她摸的。季窈则是满脸高兴,狼毛扎手,她却觉得十分新奇。
 




“对了,你说,狼的鼻子会不会比狗鼻子更灵?”
 




南星剑眉蹙起,反应过来她是想要让野狼帮他们找断手。
 




“狼不是狗,也不是我,可不会像我一样乖乖听师娘的话……再说,若是让它找到断手,立刻吞进腹中吃掉也未可知。”
 




少女继续摸着狼脑袋,侧眸瞧见南星手上砍柴刀,起身一把将之夺过来,确认刀柄处夹缝内还残留着血迹,于是递到野狼鼻子前,看着它俩上前嗅气,柔声道:“你们可以帮我找到带有这个气味的东西在哪里吗?”
 




两只野狼皱起鼻子复嗅再三,打了个鼻响,缓步走进草丛消失在两人视野。
 




因为体力的耗尽加上方才极致的紧张,两人此刻都有些疲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原地坐下,打算等一等看野狼是否还会回来。
 




直至黄昏薄暮,整个森林由青变黄,被金色的夕阳染透,两人也没能等到任何一只狼的身影。
 




少女朝着杜仲一笑,拍拍身上的泥土准备站起来。
 




“你说得对,我大概是疯了。”
 




南星扶她起身,掏出手帕亲昵地替她擦拭脸上污渍,眼神宠溺。
 




“任何奇事怪事发生在师娘身上,我如今都觉得理所当然。你就是最特别的。”
 




他一向嘴甜,哄得少女心花乱颤。两人正甜蜜对视,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羞死了、羞死了。”
 




“谁在说话?”两人立刻警觉起来,背靠背朝四处张望。
 




这时,一个巨大的红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季窈肩上。两人侧目而视,不约而同瞪大双眼。
 




“珍哥儿?!”
 




第36章 扎小人 “你还真是娇嫩。”
 




落在季窈肩上的,正是今晨一早才在孙府里见到过的那只葵花凤头鹦鹉,孙乐知唤它珍哥儿。
 




“你怎么来了?”
 




那笼子看着如此结实,难道它自己打开笼门,不远百里飞出来寻她的?珍哥儿扑腾两下翅膀,站在季窈肩上踏步几下转了个圈,心情很好的模样,又开口说来。
 




“喜欢你、喜欢你。”
 




说这话时,它还不忘偏头过去,拿毛茸茸的头顶轻蹭季窈面庞,逗得她咯咯直笑。
 




“当真吗?你真的喜欢我?”
 




南星急了,也顾不上温顺的狼、追人的鹦鹉有多离谱,将砍柴刀一把扔在地上,伸手就要过来抓它。
 




“谁让你喜欢我师娘的?你雄鸟雌鸟啊?快从我师娘肩上下来!”
 




珍哥儿被他赶得低空飞起,爪子、鸟嘴不断落在男性身上,还一边骂他。
 




“小畜生、小畜生。”
 




“哈哈。”
 




季窈上前将它捧住,轻轻抱在怀里,伸过手去推开南星。
 




“别胡闹,小心再把它弄伤了。”
 




什么!南星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刻一副大受打击的神色:“师娘你帮它不帮我!我要把它杀了烤着吃!”
 




两人笑闹一阵,天色也逐渐暗下来。迟迟没有等来野狼,他们打算打道回府,怀中鹦鹉却突然开了口。
 




“要来了、要来了。”
 




听完这话,季窈和南星面面相觑,一时间进退两难。
 




相信吗?未免有些太过离谱;不相信吧,今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已经够离谱了,也不在乎更离谱一些。
 




两人正踟蹰,深林外却倏忽瞧见半点星光,接着京墨温吞但有力的声音响起。
 




“掌柜、南星,是你们吗?”
 




是京墨来了?
 




南星立刻伸长双手挥舞,同时大声喊道:“京墨!这里!”
 




昏黄的星光由远及近,温润郎君一手提灯,一手握刀,走到两人面前。
 




“还好你们没事,去了这么长时间,我实在担心。”他一低头,瞧见季窈怀里的大家伙了,眉弓上扬,一脸好奇,“这是什么?”
 




少女满是得意,将它抱起来给京墨看清楚:“这是我新收的宝贝。”
 




世间万物原本都是独立的个体,并没有规定谁一定是谁的所属物。既然怀里这只珍哥儿不远百里选择了她,那今后便是她的了。
 




南星则是站在身后死盯着珍哥儿,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那是她的宝贝,那他呢?他是什么?!
 




京墨将两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眼中笑意未退。
 




“那走吧,我们回去。”
 




“这……”
 




两人的犹豫引起京墨疑惑,正当他准备开口发问,三人身后寂静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悉悉梭梭的声响,郎君立即绷紧了神经。
 




“有野兽,掌柜退到我俩身后。”
 




少女嘿嘿一笑,表情神秘,“我们等的就是野兽。”
 




“什……”话还没说完,一只野狼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来,京墨随即举起从揽山居借来的长刀准备砍过去,“小心!”
 




季窈见状赶忙扑过去,怀里的鹦鹉扑腾着飞起来,正中南星面门,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哎哟这小畜生!”
 




“别伤它,是我叫它来的!”
 




入夜的深林里,突然一阵鸟雀惊飞。待恢复宁静之后,季窈从野狼身上爬起来,三人借着灯笼幽暗的光线,赫然瞧见它嘴里叼着一只满是泥土的断手。
 




“你真找到了!你好厉害!”
 




被季窈搂住脖子,野狼将嘴里断手吐到地上,接着嘴里竟然发出了类似撒娇的声音。京墨和南星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眼里装满不可置信。
 




看错了吧?是他们眼花吧!不然他们为什么会看见一只野狼在他们面前摇尾巴啊!
 




少女又□□了一把狗头哦不,狼头,答应下次给它带肉骨头来之后,野狼才从季窈怀中退身出来,转身回了深林。
 




京墨脱下外袍将断手包起来,三人回到揽山居,在大堂里仔细研究起来。
 




“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啊。”
 




断手上布满泥土,一看就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不过也因为深埋地下的缘故,腐坏程度不至于到面目全非的程度,三人捂着鼻子将断掌翻来覆去的看,除了手背食指到无名指的末端关节处多了一处刀伤外,没看出什么来。而且整个手掌呈摊开状,不像是死的时候攥着什么能证明凶手身份的东西,况且就算有,凶手一旦发现,将东西拿走便是,没必要费心斩手。
 




这下,凶手斩手的原因就更不得而知了。
 




朔夜风急,大堂内四壁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止,一场大雨在即。
 




那个嘴碎的小厮此刻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打着呵欠问季窈他们是否还需要在就寝前洗漱沐浴,好趁着没落雨之前安排人赶紧给他们烧水。
 




京墨复将断掌用布裹好包起来,交与小厮放进冰窖。随后洗净手,将一个油纸包从柜台处取下,打开来是四个羊脂韭饼,虽然已经凉了,但香气不减,勾得季窈食指大动。
 




“先将就垫一下肚子,明儿一早起来再好好吃上一顿好的。看今夜的天色,憋着一场大雨,无论如何是走不了了。好在家里有杜仲照顾,掌柜且放宽心。”
 




**
 




一切收拾妥帖,季窈将珍哥儿放在烛台架子上,自己则是躺在榻上发呆。因着左右邻舍各是京墨和南星住着,她很安心。
 




珍哥儿……她是想养着的。毕竟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突然得了个粘人的小东西在身边,高兴之余,她也想照顾好这个孤单的小家伙,至少让它不要再回到那个小小的金丝笼里去。
 




至于那两头野狼,不馋是假的,多威猛的小可爱啊,要是她也能带回去养……估计南风馆要关门。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吸引少女注意,随后南星清冽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师娘,你可睡下了?”
 




静候几许,未闻少女回音,南星正叹气,却瞧见面前房门打开,季窈素面光洁的小脸出现在门后。
 




“深夜不睡,想做什么?”
 




月白外衫下她只穿着单衣,腰间锦带松松垮垮,十分随意。她肯这个样子给南星开门,他内心暗喜,从怀中掏出一瓶清凉药油来递到少女面前,同时低下头指了指自己后颈,季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少年白皙的肌肤上环绕衣领隐隐红了一片。
 




“白日里没觉着太阳有多大,光顾着低头找线索,晚上都躺下了才察觉后颈肌肤火辣辣地疼,估摸着是给白天被毒辣的日头晒伤了,想求师娘替我擦药油。”
 




白瓷药瓶小小一只,季窈没接。
 




“你自己擦得到。”
 




他随即抬头,神情受伤:“会擦到头发和衣服上的。”
 




他这人!
 




“进来吧。”季窈回屋点燃烛火,转身过来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将头发撩至身前,露出后颈肌肤。将清凉药油倒出些许,以指尖轻触少年颈部,一点点涂开、揉散。看到药油往下渗,季窈赶紧将他衣襟往下拉。
 




这一拉,晒伤的肌肤与衣襟遮掩下的肌肤色差形成一条弯曲的弧线,在南星后颈窝处十分显眼。
 




“你还真是娇嫩,才晒了半日就成这样了,像戴了项圈似的……”
 




她正说着,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神的功夫,手上动作慢下来。南星见她心不在焉,正要回头唤她,少女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恍然大悟眨眨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师娘!”
 




南星揣着满腹狐疑,赶紧将肩头的衣衫拉好追了上来,季窈一边下楼一边问他“冰窖在何处”,两人凭借模糊的记忆在后院柴房边上另一空置小屋里找到冰窖入口,从里面将那只断掌又取出来。
 




“你找这个做什么?方才不是都仔仔细细看过了?”
 




季窈捧着断掌,示意南星将烛台再靠近些,待看清手指间的痕迹时,少女兴奋的目光灿若星辰。
 




“找到了,凶手砍断尸体左手,单独将它藏起来的原因。”
 




“在哪儿?”他怎么没看见?
 




此时的少女陷入沉思,结合前因后果,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
 




“走,去找京墨。”
 




她将断掌包好放回去,带着南星敲响京墨的门,迫不及待开口道:“京墨,我有个想法急需验证,可能需要拜托你一件事。”
 




就算是被吵醒,京墨仍是一副温润斯文的模样,他和衣在桌边坐下,耐着性子将季窈的要求一字一句写下来。
 




“我想让你找人去孙乐知长大的乡下问一问四邻八乡,她平日里性格脾气、待人接物都是什么样的,如若可以,最好再找一个认识她的人上龙都来,有要事相求。”
 




“放心,我明日就安排下去,三日之内定会有消息。”
 




从龙都到乡下,飞鸽传书一来一回,的确要不了三日。但京墨却没说,这消息是好是坏。据回信上所写,孙乐知母女在乡下无亲无故,也不好与人来往。住的农舍前后无人,孙乐知小时候,照顾过她一些时日的老嬷嬷也早在两年前被孙子接进城里,音信全无,只在已经废弃的旧屋子找到一本像是老嬷嬷以前写的,有关孙乐知一家饮食习惯的札记。
 




“手札我都看了,那孙乐知自小体弱,饮食上诸多忌讳,其他并无发现。”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线索断掉,让凶手逍遥法外?她不甘心。
 




这夜,季窈正趴在柜台前唉声叹气,一个捕快打扮的人却忽然带着刀进到南风馆,瞧见季窈忙停下来,累得直喘气。
 




“掌柜,捕头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女鬼这两日又开始在衙门验尸房附近哀嚎了!”
 




**
 




兴许是亡魂太多的缘故,深夜的衙门,阴冷瘆人。
 




季窈带着杜仲和南星感到验尸房门口时,往日里守在衙门口和大牢各处的官差和狱卒此刻全都捂着耳朵跑到外面去站着,神色惊惧交加,各有不同。
 




李捕头虽然还站在里面,细瞧他的面色却有轻微抽搐,额头薄汗不断,也是在强忍。
 




三人刚走近些,少女耳边就传来女人熟悉的惊叫声,音色尖锐刺耳,哀怨缠绵,说不出的诡异。她扯着南星的袖子,迈步进到验尸房里,就看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碎脸游灵正捂住胸口蹲在角落,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除季窈三人外,其他人看不见游灵的具体样貌,只知道一团似烟若雾的红白色虚影如几日前,验尸房第一次响起女鬼的哀怨啜泣声那样,飘着就出现在了衙门里。
 




表面上说是能驱除鬼祟,季窈却压根不知道怎么让她停止惊叫。加上她可怖的死状,季窈死活都不愿意再靠近,杜仲干脆遮住少女双眼,一弯腰将季窈扛起来,径直就朝着游灵走去。
 




如果他没记错,这些游灵都很害怕季窈,虽然不知道原因。
 




“啊!干什么?”
 




少女在杜仲肩上奋力挣扎,南星冲上去就想将季窈抢过来,怒喝道:“杜仲你个伪君子,谁让你碰她的?放她下来!”
 




三人拉扯之间已经到了游灵面前,果不其然游灵直接停止尖叫,连连后退最终消失在墙角。接着他将季窈扔给南星,甩开衣袍往外走。
 




“赶走游灵要紧,拖拖拉拉浪费时间。”
 




挣扎着从南星怀里站起来,季窈双眼冒火,抄起袖子就准备追上去。
 




“杜仲你给我站住!”
 




忍无可忍了!臭男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谁知刚迈出衙门口,李捕头一个箭步将两人拦住,拱手并道谢,“麻烦三位走这一趟了,只是这女鬼来得突然,也不是天天都这么叫唤,实在让我们有些招架不住。若再有个三日破不了案,可能就只能送去乱葬岗了。”
 




乱葬岗?那怎么行?
 




季窈的心一下子就揪痛起来,也顾不上去追杜仲,抠着手指甲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她倒注意到一件事。
 




“李捕头,女鬼惨叫声你们分别都是哪几日听到过,可否一一数来告知与我?”
 




“这……容我想想。”
 




回去的路上,南星见季窈始终蹙着眉头,有些好奇,“师娘问游灵惨叫的频率做什么?”
 




少女掰着手指,企图从这些日子的间隙寻找出规律,“没什么,只是想起钟四娘子也曾提起,她在客栈后院外发出声音的频率也不是每日都有,有些不解罢。”
 




如今只剩三日,看来她还得另想办法。
 




**
 




第二日晨起,季窈跟着三七早早出门,打算靠做事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有时候过于专注于某一个点,反而会忽略了其他重要的细节。
 




新鲜的蔬果瓜苗,被果农勤洒上水,在日光照耀下鲜嫩欲滴,除各色蔬菜以外,她还挑了一大把葵花回去,打算让厨子炒点新鲜瓜子解馋。
 




走出集市口,一抹鲜亮的绿色晃眼而过,身体略向前倾倒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似的,引起少女的注意。
 




这不是在孙府门口骂孙乐知狐狸精的小娘子吗?怎么鬼鬼祟祟的。
 




将葵花递给三七,季窈从侧面悄悄跟上她,看她打算去做什么。
 




绿衣娘子一路走过拥挤的街市,像是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七拐八拐绕了好几圈,期间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看向街边石桥方向眼睛一亮。季窈加快脚步跟上去,看她竟然在一处算命摊子前坐了下来,掏出怀中鼓鼓涨涨的布团同捻须的老人争论起什么来。
 




看一遍有人卖折扇,季窈赶紧掏钱买下,以扇遮面,想再走近些,等完全靠近了才发现,她方才怀里抱着的是个布娃娃,可那布娃娃头上缝着的并非一般丝线,看上去更像是真人的头发,胸口贴黄纸,上面还扎着几根绣花针。
 




这是扎小人?
 




“半仙,你上次说的我都照做了,怎么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捻须老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将她手里布娃娃接过来看了又看,开口问道:“你确定头发和生辰八字都没错?”
 




“是啊,”她又凑近些,“头发是那日我同她抓扯的时候亲自从她脑袋上薅下来的,生辰八字也是他们家仆人从孙老爷和大夫人那里一笔一画照着抄来,绝无错漏。按你所说,我昨夜又做法扎了她好几针,今日去问,她照样在家里好吃好喝的,只是被孙老爷禁足,其他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就怪了。”正当捻须老头翻看手中泛黄的书卷,与绿衣娘子再出个其他法子之时,身旁季窈一把抢过算命桌子上的布娃娃,激动到手微微发抖。
 




“做什么?!”绿衣娘子站起身凶神恶煞,看清抢东西的人是季窈面色才缓和下来,支支吾吾道,“怎么,你也想要一个?我都试过了,没用。”
 




试过了?
 




季窈另一只手捉住她的肩膀,大声问道:“你都试了几次?分别是哪几日试的?”
 




**
 




少女回到南风馆时,时近巳时。
 




南星正坐在大堂里等她,见少女迈步进来,他脸现不悦。
 




“怎么三七说你半路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师娘,你又食言。”
 




季窈兴冲冲进来,一口气喝完桌上的茶水,高兴得眉目舒展。
 




“不说这个,我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大堂内其他人闻言也围上来,杜仲于二楼轻抬眼皮,目光向一楼看去。
 




京墨又给少女斟了一杯茶,看她咕嘟咕嘟喝下去,开口道:“知道游灵深夜哀嚎的原因,知道杀人凶手的姓名,也知道凶手砍下尸体左手的缘由!”
 




“你是说孙乐知?还是钟四娘子?”
 




季窈看一眼南星,故意卖个关子道:“都不是……对了,”少女回头,冲着京墨伸手,“不是说从乡下找来一本孙家老嬷嬷的手札,与我瞧瞧。”
 




一页页翻看下来,季窈眸光渐亮,终于在其中一行字上停下来,高兴得拍桌。
 




“就是这个!”关上手札,她将自己的推论一五一十告诉面前诸人,南星惊讶得合不拢嘴,忍不住一把抱着季窈,朗声赞赏道:“师娘你好聪明!”
 




少女嘿嘿一笑,略害羞的揉了揉鼻子。
 




“也多亏你,要不是那晚帮你擦药油,我也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秘密。”
 




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失言,面色陡然转粉,一直红到耳根。南星内心暗自叫好,脸颊也不自觉染上一抹红晕。
 




京墨默默听完,赞赏之余看向季窈的眼神带上一抹审视。他似乎越来越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聪明。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变成自己的麻烦。
 




心里盘算无人知,郎君面色仍是温润:“那明日带上官差,我们就去孙府抓人如何?”
 




原本一直待在季窈房间的珍哥儿此刻也从飞进大堂,在三七和其他伙计艳羡的眼神中落在少女肩头,扑扇着翅膀随声附和。
 




“抓人了、抓人了。”
 




众人闻言不禁莞尔,随即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
 




白露时节,寒气渐重。
 




孙乐知晨起无甚胃口,正打算走出房门到孙翰明房中请安,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寒风,一路上只觉身上莫名寒津津的,逼得她又退回房间加了一件外袍。
 




侍女提着食盒进来,带开来里面是散发着桂花香气的广寒糕。往日这是寒门士子赴京赶考之前取“广寒高甲”之谶,代表寓意高中的糕点,孙乐知瞧见上面白紫相间,除了桂花的香气还隐隐传来蝶豆花的气味。
 




“厨子新做的?倒也还算花了些功夫。可惜我没胃口,端走吧。”
 




侍女俯身,贴在女娘耳边悄声道:“是门外谭公子递进来的,说是知道娘子寝食难安,送些美味的糕点进来哄娘子高兴。”
 




谭郎?不陪着他那个霸道的未婚夫人,终于想起她来了。
 




“算他还有良心。”孙乐知娇笑一声,重新坐下,拿起一块广寒糕放进嘴里。糯米软糯,桂花清香,她又接连吃了两个才停下。
 




“走吧,去老爷那里。”
 




孙翰明刚用完早膳,看见孙乐知进来脸色不甚和悦,继续低头饮茶不语。
 




“请爹爹安。”
 




女娘知道她这个爹爹对自己一向很是冷淡,心里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对自己嘘寒问暖,见他不言语,自顾自站起身来,正准备找个凳子坐下,门童忽然急匆匆跑进来到孙翰明面前跪下,声线颤抖。
 




“老爷,不、不好了!”
 




孙翰明这几日本就烦躁,一拍桌子将茶盅摔在桌上,疾言厉色道:“大早上的慌什么?何事赶紧说!”
 




“门、门口来了一大堆官兵,还有上次来找过二小娘子的那三个人,吵着嚷着要将二小娘子捉拿归案,说……说……”
 




孙翰明和孙乐知闻言都站了起来,神色慌张,“他们说什么?”
 




门童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说二小娘子是杀人凶手!”
 




第37章 偷情 暗示他晚上再来。
 




第二次进入孙府,季窈终于得见正院大厅是何模样。
 




挑高的门厅与圆形拱窗,青玉为案金作纱,彩焕螭头琉璃瓦。还有很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古董工艺。
 




孙翰明于正厅太师椅坐下,季窈三人和李捕头坐于左侧交椅,孙乐知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也不敢坐着,瑟缩着身子站在孙翰明身后,看着官兵从大门两侧鱼贯而入,将整个大厅团团包围。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龙都之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孙翰明显然没有将李捕头放在眼里,至于季窈等人,更是将他们视作煽风点火之人,此刻他低头抿一口清亮的茶汤,淡定开口。
 




“据我所知,你们会找上门来不过是因为那名被杀的女娘是小女从乡下带来的丫鬟,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证据可以指认小女就是杀那丫鬟的凶手。再说不过是死了个卑贱的奴仆,也值得李捕头翻来覆去地查,真是令孙某颇感不解啊。”
 




他如此说,李捕头自觉面上无光,毕竟他对于案情最终的真相一无所知,只不过是上头让他跟着京墨来抓人罢。
 




见李捕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季窈正坐清了清嗓,接过话头看向孙翰明。
 




“我们今日既然敢来,自然就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孙小娘子就是城郊深林槐树下那名毁容女子的凶手。”少女挑眉,目光直直地落在孙乐知身上,“那晚你看准客栈小厮喝醉了酒,趴在柜台不省人事,你为了杀人,偷偷避开众人在柴房找到木锤,从死者身后将她砸死,随后又将她的尸体从后院拖到林中槐树下,用木锤砸碎她的面容、砍菜刀切下她的左手带走另寻地方掩埋,然后第二日再装作她逃跑的模样独自一个人离开。凶手就是你!”
 




“你胡说!”孙乐知大喊大叫起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我一同长大的婢女,我根本不会这样对她!”
 




听她如此说,季窈面带轻蔑,嗤笑一声。
 




“是啊,孙小娘子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做……所以你不是孙乐知,或许我应该叫你的真名——月琴才对,而躺在衙门里那具尸体才是孙老爷真正的女儿——孙乐知。”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孙翰明不可置信地指着季窈,神情恍惚:“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都知道死在城郊的那个女娘才叫月琴,季窈突然这么说,让在场的人除杜仲和南星以外,包括孙乐知在内皆是一副惊呆的表情,“孙乐知”震惊之余,手也止不住地抖起来。
 




“你、你一派胡言!”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证据?”季窈起身,接过身后官兵手里的布包于众人面前打开,一只已经有些腐坏的断手即刻出现在众人面前,扑面的恶臭让他们纷纷以袖遮面,眉头紧蹙。
 




“经仵作确认,尸体是在死后才被毁容、砍手,我便猜想,凶手一定是对她怀恨在心,否则为何要如此残忍。可在揽山居的柴房里发现的凶器,又足以说明凶手杀人可能只是临时起意,并非有着详细的计划。且杀完人之后并未逃走,否则她一定不会选择凶器归还,只需要随手扔掉。所以凶手一定就在客栈几人当中!她砸碎尸体的脸也并非因为仇恨,而是为了隐藏尸体的身份。”
 




她看着那只手,将它举到孙翰明面前。
 




“所以我猜测,凶手砍手也一定是出于这个目的。幸好这只断手在离尸体掩埋处不远的山下深林里被我们找到,当我看到它食指上清晰的痕迹时,就猜出了这只手被砍的原因。”
 




众人围过来,见断手食指末端一圈环形的勒痕,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长期佩戴之物被取下后留下的痕迹,难道是……
 




“没错,”季窈看向“孙乐知”,她正慌张不已地将自己左手食指上翠绿的碧玉扳指遮住,“这是孙小娘子常年佩戴那枚碧玉扳指留下的痕迹。因为人在死后,皮肉失去弹性无法恢复原样,且因为常年戴着从不曾取下的缘故,凹痕处的肌肤明显要比其他地方更白。所以当凶手将她杀掉,跟她互换了衣服并取下戒指之后,因为这个印记迟迟没有消失且肤色对比过于明显,凶手怕尸体被发现时,这个痕迹会引导大家去搜寻尸体丢失的戒指,从而一步步查到不该查的东西,所以才又柴房拿了砍柴刀。或许你最初只想将食指砍掉,但一刀下去发现砍柴刀的切面显然无法做到,于是只能将整个左手砍掉带走。你敢不敢将戒指取下来,与我手中断掌比对一下。”
 




“孙乐知”被架在当场,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看了看面前神情严肃的孙翰明,只能硬着头皮将戒指递给季窈。
 




众目睽睽之下,那枚碧玉扳指缓缓带进已经有些腐烂的断掌食指,最终停在食指末端,完美与那个凹痕融为一体,宽度刚好将更为白皙的那一段肤色遮住时,不由得惊呼出声。季窈看着面前做了一个多月孙家矜贵二小娘子的“孙乐知”,目光如炬。
 




“孙小娘子待你很好,你们一直以姐妹相称而非主仆,所以揽山居的伙计才会说你俩穿着打扮相似,形同姐妹一般,同吃同住,同睡一个床榻。可是他不知道,在客栈大堂里说起马上要回到孙家,高兴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孙乐知;同样的,他隔着房门偷听到你们争吵,以为是小姐训斥丫鬟,其实是孙乐知自小长在乡下,性格温、懦弱,所以当她提出还是想回去的时候,是你在训斥她没出息。自始至终,那个想要回到孙家,为往后富贵生活高兴不已的人都是你,不是孙乐知。因为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缘故,你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就算你顶替她的身份回到孙府做了二娘子,也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你。”
 




“孙乐知”面色仍是倔强,想了想又抬起头大声叫喊道:“就凭她能带上我的戒指就断定她就是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月琴她平日也会带戒指,留下这些痕迹再正常不过了……之前你们不是说,她从我身边偷走的那袋银子也不见了吗?兴许就是她跑出去遇到劫匪,所以劫匪才会将她身上钱财洗劫一空,对吧?砍手也是为了取她自己平日里戴的戒指,与我无关!”
 




她辩解一通,说得有鼻子有眼,季窈怒气丛生,朗声质疑道:“她戴戒指有凹痕,那你呢?句你所说,十年来你戒指从不离身,那为何你的食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你只戴了它一个多月,且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你经常食指和中指换着在戴,所以你的任何一个手指上都没有留下痕迹!”
 




“你胡说!我这十年来都是这样戴戒指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季窈转过头去冲门童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转身出去,片刻后将一个食盒拎回大厅,打开来,里面盘子左侧是三枚广寒糕,右侧空置,显然是被人吃掉一半剩下所致。
 




少女指着食盒质问道:“这盘子是的三枚广寒糕是你吃的?”
 




她吃东西的时候,身后侍女仆人皆是见证,“孙乐知”喉头上下滚动,支吾道:“是、是又如何?我一向爱食甜品,爹爹和月琴都知道。”
 




“呵,”又是一声嘲笑,季窈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不堪的手札,翻到其中一页,反过来朝着“孙乐知,“那你可知道,你方才吃下的那三枚广寒糕里,加了芋头?”
 




“什么?”
 




顺着少女手指方向,札记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孙乐知自小对芋头过敏,如若误食会致其严重的敏症反应,所以在日常餐食重绝不可参杂任何芋头相关的食物。
 




季窈满意地欣赏着“孙乐知”一点点陷入绝望的眼神,继续说道:“包括孙老爷子在内,想必孙府上下都知道孙乐知不能食用芋头,在日常吃食伤皆是避开,但今日你吃了这三枚带芋头的广寒糕,为何至今没有一点反应?”
 




少女步步紧逼,将面前人逼至退无可退的地步,她眼中的光最终完全泯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沉默一阵后,她突然笑了。
 




“早知道,就不该贪嘴的。”
 




她这话算是默认,众人沉默片刻后,孙翰明率先站了起来,一个巴掌打在月琴脸上,指着她恶狠狠说道:“毒妇!乐知待你不薄,你竟然杀了她!”
 




月琴捂着脸,笑着笑着突然面目凶狠,放声嘶吼道:“你以为她回来就会过得开心吗?我在你们孙家这一个多月,受尽了大夫人和其他兄妹的冷落与欺辱,仆人当着我的面管我叫一声‘二小娘子’,私底下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说我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要是换成乐知回来,哪里受得了这些委屈,早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你还敢污蔑孙家人!”
 




见他还要动手,仆人、官差都来拉人。独剩月琴坐在一边,撕心裂肺地诉说着这段时日的委屈。季窈约莫也能从第一次进孙府来那日看出些许眉目,大厅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心里所想皆是不同。
 




“她从小就胆小懦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就因为投胎选得好,如今进了城,她就要成真贵女,我就是真奴婢了。她还不知足,还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说什么想回去,那既然如此,我就替她来做这个孙家二小娘子,有什么错?”
 




沉寂无声的大厅中,只剩下月琴低声唾骂,在李捕头给她带上枷锁,准备将她带出去的时候,月琴转过头来看着季窈,目光里仍带着不甘。
 




“我以为我这个富贵小姐装得挺好的,你是如何认出,我不是孙乐知的?”
 




季窈眼中泪花闪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哭。低头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偶,递到月琴面前。
 




“因为这个。”
 




看清季窈手里的布偶,发丝缝头,胸口插针,月琴有些诧异。
 




“你扎小人咒我?”
 




季窈将布偶胸前的黄纸撕下来,在月琴面前晃了晃,语带讽刺。
 




“你看清楚,上面可是你的生辰八字?”
 




带着狐疑,孙翰明先一步将黄纸接过,放在手中细看。
 




“这是乐知的生辰八字。”
 




“不错,”脑海里浮现那个哀嚎惊叫的虚影,季窈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得那些娘子自以为拿了你的生辰八字扎小人,结果却应验在了孙乐知的身上,是以她的游灵才会在深夜于郊外树林外哀嚎痛哭、惊叫不已。如果你不去招惹那些是非,恐怕你做的这些事情,一辈子也没人会知道。”
 




她朝着月琴走近一步,目光如剑似刀,隐约还能看见她眼中闪动的泪花。
 




“她到死都还在替你承受着痛苦,夜夜忍受锥心刺骨,几乎就要魂飞魄散,得不到解脱。而你呢?你可曾在某一晚午夜梦回,想起她对你的好?想起你们曾经同吃同住的情谊?”
 




每一句话都好似无形的利刃,不光是月琴,也宛若在孙翰明的心口剜上一刀又一刀。戴着枷锁的年轻少女终于仰天哀嚎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一桩杀人案,背后牵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各种缘由,也许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伴随着月琴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神色黯淡,皆是不语。
 




将手里布偶胸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少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灿若春花的脸,正面对她笑得释然。
 




她突然冲出去拦住官差,站到月琴面前,哽咽片刻后才缓缓开了口。
 




“你能讲讲孙乐知的样貌,让画师画下来吗?别让人忘了她。”
 




泪眼婆娑中,月琴忽的顿住,她并没有回答,而是泪水更多,哭得几乎腿软。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想要抓住季窈,挣扎之间脸上皆是惶恐。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没想要杀她的,是当时我与她在房中吵了架,然后、然后我赌气,一个人到林子里随意走走,看到一座被杂草盖起来的土地公、土地婆的坐像时,忍不住就开始大倒苦水。是一个戴着斗笠、手捧白玉观音像的女人,她突然从竹林背后窜出来,笑话我‘既然她不想回去,你替她回去不就好了’之类的话,我才……我才……”
 




她剩下的话全部被呜咽声掩盖,再也听不清楚。看着她被官差带走,季窈感到深深的无力。
 




因为路人随意的一句话,就将自己的私欲无限放大,最终导致灾祸的,不还是她自己吗?
 




不过这个头戴斗笠、手捧观音像出现在逐鹿客栈与揽山居之间的女人,也可以说是帮凶之一了。
 




“白玉观音像……”
 




等等!
 




季窈眼神一亮,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白玉观音。
 




**
 




十日后。
 




逐鹿客栈中,钟四娘子正在带着伙计打扫大堂,兴致高昂准备重新开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临到客栈门口戛然而止。季窈翻身下马,解开拴在马上的画卷,黑着脸进到大堂。
 




“季掌柜,怎么一个人来了?银子我会找人给你送的。”
 




“我不是来要银子的。”
 




少女在钟四娘子面前站定,伸手将画卷展开。女娘抬头看来,画卷上的少女白衣红裙,面容清丽婉约,笑得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