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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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什么不好,偏偏看中了她的血。她可是个惜命的人,要是被他抓去日日吸血可怎么好?
不等面前人回答,她赶紧撒丫子跑路,杜仲心里还有一大堆疑问未解,见她逃跑赶紧追上去。
往日娇弱的少女如今跑起来竟然用起了轻功,其功夫与心法进步之快,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南星原本躲在后舍门口偷听,只听到什么血啊、疼啊的,隔得太远又看不清,正独自烦躁着,听见脚步声赶紧躲到门背后,一下子就看见一个娇俏的身影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杜仲也默默追上来,两人一路飞快地走过回廊,往木桥跑去。
回头看见杜仲还在身后,季窈生怕被他抓住放血,跑得快极了。可回头的瞬间没注意自己已经跑到四间并排房舍门口,脚绊到石阶,整个人径直往前飞出去一段,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杜仲远远瞧着她面朝下摔倒,低声骂了句“笨蛋”。
岂料他还没走到季窈身边,两人身侧茂密的竹林里突然窜出一道金黄色的长影。这影子如闪电般迅速朝杜仲扑来,他闪躲不及,挥动手臂却刚好被这道长长的影子缠住小臂,接着一个碗口大的脑袋吐着信子朝郎君面门袭来,他干脆仰面向后倒去,捏住长影七寸,阻止他咬到自己。
不大的动静引季窈回头,当她看清杜仲手上缠绕之物,瞬间来了精神。
“是它?”
两人面前,之前树林里遇到过的那条黄金蟒正绞缠在杜仲手臂,尾巴单独掉出一段,快速抖尾发出嘶嘶的声音。它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有精神,身体缠绕住杜仲用不上力,被捏住七寸后之凶巴巴的张嘴,不停吐信发出嘶嘶声。
即使是动物,他也能看出黄金蟒此刻对他充满敌意,自然是不喜欢他。季窈却来了兴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黄金蟒,它才收回舌头,乖乖的从杜仲手臂下来,游走爬行到季窈身边,贴在少女肩膀,一边频繁吐舌一边看她。
“哎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比上次相遇,它的精神看上去没那么好,连宝石一样的眼神光都暗淡下来。季窈大着胆子往它白白的肚皮一路下摸,软软绵绵,按得它不太舒服,低头用脑袋顶开季窈的手。她摸着蛇头,侧身问杜仲。
“诶,你说它是不是没吃饱吗?”
被蛇偷袭,他有些狼狈。男人坐起身来整理衣襟,斜眼看她和她怀里的“宠物”。
“没有牙齿在捕猎的时候释放毒素,如今刚开春,许多动物尚在冬眠,想必它应该是饿急了才会跑到有人出没的这附近来觅食。”
好死不死,自己刚好就被它扑了个正着。
蛇本身是冷血动物,摸在手里冰冰凉凉。季窈低头,像抚摸珍哥儿一样逗它,“所以你就是看到杜仲那厮在追我,以为我被他欺负,才从竹林里窜出来保护我的吗?”
真是太可爱了。
这条黄金蟒通体金黄,夹杂白色水波纹斑点细密,在月光下如波光宛转,流淌在季窈怀中。完全成年后的黄金蟒据说可以长到二十尺的逆天长度,她面前这条目测不足八尺,应该还是个半大的宝宝。
看她和蛇打得火热,身旁清冷郎君翻一个白眼,准备起身,“你还真是受欢迎。”
看他准备离开,季窈赶紧开口叫住他,“诶,你别急着走啊,帮我去厨房找找有没有厨子做饭剩下的肉,鸡肉兔肉都可以。”
南风馆所用食材都是三七和采买每日按照厨子前一天写下清单,现从集市上买来的,怎会有过夜的食材,见杜仲拂袖而去,她又开口补充。
“这几日做凉拌兔肉,冰窖里有剩下的兔子,真的,你去帮我取一只来吧。”
她连这个都知道,对南风馆倒也不算完全不管。
南星躲在门后看杜仲当真去冰窖里给她取来了半只冻兔肉,眼神更加阴冷。
没等杜仲走近,黄金蟒已经嗅到生兔肉的味道,从季窈身上下来,游走到杜仲脚边,弓起身体想抢。但它同时又摇晃脑袋,其实内心是有点害怕的状态。杜仲跨过小家伙将兔肉递给季窈,它才解除紧张状态,慢悠悠爬到少女身上吃她喂给自己的兔肉。
“就叫你金哥儿好不好?”它通体金黄,叫这个名字正合适。说完季窈抬头看杜仲,小声道,“我能养它吗?”
什……
杜仲仿佛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目光漠然从蟒蛇身上移至季窈脸庞。少女自月光下抬头,双眼闪闪发亮,满含期待。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也一定不会让它伤害到不管是馆里伙计还是女客的,可以吗?”
“你以为所有人都可以你一样,觉得它可爱吗?”
“它不可爱吗?”她说这话时声音变小,唇瓣抿成一线,眼尾下垂像是装可怜要讨主人欢心的猫儿。杜仲对她却再了解不过,求人的时候看似温驯,背后随时会露出来尖牙利爪。她才不是只小猫。
可她从来都不是会照顾别人的主,别说人,就连珍哥儿现在也基本都是商陆在替她照顾。偏偏这些动物就好像认死理一样,不管商陆怎么贴心它仍然对季窈最是热情,如果是商陆是衣食父母,那口气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它可不是珍哥儿,你若不管,馆里没人替你管。到时候它饿死了你别哭。”
这话中道理,季窈自然听明白了。她低头沉思的间隙,杜仲独自回房,片刻后又端着白布、剪子和药瓶走出来,惹得季窈将怀中黄金蟒脑袋护住。
“做甚?你现在就要杀了它泡酒?我不准。”
郎君怒瞪她一眼,放下托盘在石阶上坐下,扯过她方才被咬破的手指,开始给她涂药、包扎。季窈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头被包成粽子,把手指伸到杜仲眼前来回晃悠,笑得促狭。
“包得比严大人差多了,杜郎君可要多多练习才好。”
严大人、严大人,她今日到底要提多少句那个小白脸才甘心?
杜仲气得鼻子皱起,一把抓住她粽子似得手指头,连人一起拉到怀里,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那就有劳嫂嫂这手指头让我多吸几口血,也好给我多几次练习包扎的机会,如何?”
大可不必。
少女及时认怂,见好就收。缩着脑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跟捞面条似得两三下把黄金蟒折成几段抱起来,往自己房间走。
“那就不必了,杜郎君早些休息,我回房了。”
隔着长长的回廊,南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俩状似亲密,杜仲也一反常态,不仅耐着性子给她包扎伤口,还允许她把那条蛇抱回房间,面色不禁又白一分。
第95章 手帕 “严大人留下吃个便饭罢。”
翌日清晨,从商陆那里飞回季窈房间的凤头鹦鹉与正在少女床榻酣睡的黄金蟒蛇撞了个正着,珍哥扑腾翅膀满屋子乱飞,嘴里不停喊着“来人呐”、“来人呐”。
金哥儿好久没看见这么肥美的大鸟,“噌”的就从床上弹射一样窜上去,弓起身体不停张嘴去咬珍哥儿。季窈在蛇鸟大战中醒来,抱这个吧,那个不高兴;抱那个呢,这个又马上扑过来。惹得她只好打开窗户将珍哥儿赶出去,屋子里才重归宁静。
正如杜仲昨夜所说,馆里除了季窈,再没人敢碰她的新宠物一下。京墨第一反应退避三舍,商陆和三七吓得抱在一起哇哇大叫,蝉衣更是在看见蛇脑袋的一瞬间抽出剑来,准备一剑结束掉面前这个冷血珍兽的生命。
南星心里憋屈,但最终还是跨过自己的自尊,打算走出来与季窈稍稍说话。奈何金哥儿远看尚有些吓人,近看简直令人头皮发麻,他挣扎半天没能迈出步子,站在馆内一众人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把蟒蛇抱起来。
楚绪步子刚跨过大门口,看见季窈手里蟒蛇又缩回去,颤颤巍巍道,“这、这、这是什么?从集市里买来泡酒的?”
怎么一个二个只惦记用它泡酒?
季窈不满撅嘴,抱着蛇往前一步,楚绪立刻退后两步。
“这是我新养的,叫金哥儿,你要摸摸看吗?”
“不了不了,”楚绪头一次发现自己摆手能摆出这么快的频率,看季窈不死心还在朝她走过来,赶紧眼神向商陆求助,“我最怕蛇了,我不摸。”
这下所有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季窈放下蛇头(?),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无妨,我偷偷养。
杜仲看她低头瘪嘴的倔强模样,指不定心里又在计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缺的事情,歪头盯着她。京墨则是眉眼带笑,侧过脸去问杜仲。
“你猜,她会把蛇养在哪里?”
谁知道呢,反正她一定会养的。
果不其然。
两天的晚上,南风馆正照常营业,一只足有七寸长的凤头鹦鹉扑腾着翅膀从二楼窗户飞进大堂,抓扯表演台两侧布帘“嘶啦”一声裂开,随便寻了张桌子落下,粉色羽毛落进女客们餐食里。
京墨还没来得及走近将珍哥儿抓住,身后坐在靠近柜台一侧的女客们开始惊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有蛇!”
“好大的蛇!”
此言一出,惊诧众人。大堂内美娇娘们霎时间跟没头苍蝇一样四散逃开,慌乱之中京墨瞧见那条黄金蟒真从柜台里后面的门里吐着信子游出来,眼神坚定地朝着珍哥儿落脚的桌子爬过去,蛇鸟大战再次打响,那一天的收益也几乎为零。
不仅如此,南风馆内出现黄金蟒蛇的消息渐渐传遍整个龙都,大家对于“南风馆的掌柜会用法术控制猛禽野兽”一言深信不疑,甚至传言“她不仅会法术,还在馆内私自养了一群可怕的动物,不知道在秘密策划着什么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大阴谋”,诸如此类,云云不可戏言。
尽管南风馆后来挂出公告,称那日蟒蛇误入只是意外,馆里生意逐渐恢复正常的同时,女客们还是会下意识离季窈远些。偶尔见面,也总带上几分敬畏。
季窈不死心,又花重金找人做了个巨大的笼子把它养进去,可金哥儿得救之前原本就一直被金十三娘关在笼子里,饶是动物也会产生心理阴影,所以它一关进去立刻就开始绝食,逼得季窈又把它放出来,守在房间和竹林交界的地方看着它。
但总不能一辈子看着它吧。季窈才养三天,就感觉自己真的累了。
初春的龙都,绿意正浓。竹林里新芽旧叶,郁郁葱葱。季窈正坐在边上,守着金哥儿叹气,三七一路小跑进来,临到竹林跟前停下,伸长脖子怯生生往里面看。
“掌柜,你在里面吗?”
“在呢。”她正无聊,提裙起身走出来,“何事?”
三七递上一条手帕,她低头细看,发现是自己前几日不见了绣杜鹃花的那条。
“知府严大人来了,说是在衙门里捡到一条手帕,猜测是掌柜遗失,叫我拿进来予掌柜瞧瞧,看看是否真是掌柜掉的。”
严煜来了?
“他何时来的?”
“就刚才,他把手帕递给我,我这不就赶着送进来给掌柜看看了?”说罢他还往竹林里探头,生怕金哥儿会突然钻出来咬他一口。
刚才?
季窈攥紧手帕,赶紧就追到大堂。
严煜今日在验尸房捡到那条手帕,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季窈那日无意丢下,送来予她的同时,碰见京墨就顺便聊上几句。
早前京墨就对他为何选择来龙都赴任表示过疑惑,严煜则言,比起在皇帝跟前当差,比不上来到百姓中间。
“龙都是仅次于京城的重要城池,民风与秩序同样重要,我行万事,不为前程,只求无愧于心。”
“严大人。”
正在攀谈的两个郎君闻言转身,瞧见季窈面色泛粉,因为小跑的缘故气息微喘。杜仲自晨起后一只坐在二楼自己的老位置闭目晒太阳,听见季窈声音不悦睁眼,从楼上看她一步步朝严煜走去。
“严大人怎知,这条手帕是我的?”
她晃动手里绢帕,眼神明亮。严煜看一眼那手绢上带血的杜鹃花,面色清朗周正。
“府衙内近日并无女性苦主或者囚犯出入,加上这手帕是在验尸房内拾得,更是将范围大大缩小,是以带来给季掌柜看看。”
“的确是我的,多谢严大人。”看见他,季窈的心情好很多,她低头将鬓角碎发撩至耳后,小女儿姿态展露无遗,“马上就到晌午,不如严大人留下,与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京墨看准严煜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加上年轻气盛,必能在官场上肃清风气。或许他会愿意与自己一起……
想到这,他也点头开口道,“听闻严大人是江南人士,馆里厨子做的饭还算清淡,大人可以一尝。”
“是啊、是啊,”少女若小兔子般蹦哒几步,走进柜台把架子上过年买的梅花酿抱下来,脸上满是期待,“不光有好菜,还有好酒呢。”
她殷勤得有些过分,杜仲眼神覆霜,在二楼默默黑了脸。
还没等严煜开口,二楼先传来一个冷冰冰的男声。
“馆里前些日子莫名少了一大笔钱银,划给厨子和采买的那一份例银还是现从去年利润分红里临时凑出来的。杜某记得前天京墨还带着大家重新规划了目前可供支配的银两数额,告诫大家未来一月内尽量省吃俭用,待天气完全回暖,生意好起来之后再行分红。怎么有些人倒上赶着让厨子多做几个菜来招待外人?”
这话摆明了针对严煜,季窈抬头,当着严煜的面又不好开骂,气得她叉腰走出柜台,登登登跑上二楼,冲着杜仲小声抱怨,“你又来劲是不是?他吃几口菜能穷死我吗?发月钱的时候一分不会少你的,赶紧给我闭嘴。”
大堂里,严煜听完也不恼,冲京墨点头示意后准备离开,“季掌柜盛情,严某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
季窈闻言又瞪了杜仲一眼,转头提裙下楼,“诶诶你别走啊……”
严煜看季窈跑下楼来,目光扫过二楼那抹纯白的身影一角,又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季掌柜虽然巾帼不让须眉,但好歹也是个女娘,做生意的时候与各位郎君待在一处尚是为了生计,其余时间还同郎君们住在一处,实属不妥。若季掌柜也觉得束手束脚,不如早些搬出来为好。”
南星一听这话立刻拉长脸,站出来大声道,“你这话是暗示谁手脚不干净吗?师娘要住在何处与你何干,也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这里指指点点?”
好好好,早前只是惹得她成天往外跑、不着家,如今倒直接当着人面劝她搬出去了是吧?
二楼郎君脸色吃瘪,手扶在栏杆上恨不能将木头捏断。他起身探出头来,双手撑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神色傲慢地看着大堂里一身常服的严煜,口吻满是不屑。
“馆内郎君虽多,却都是行事端正、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全然不似其他地方,专门引别家女娘整日外出不着家。这一点,严大人尽可放心。”
也不知道严煜年纪轻轻,面对南星的讥讽与杜仲的为难怎么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当回事,镇静得可怕。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看面前少女陷入沉默,明显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便再递一个眼神给到京墨,转身离开。
若是换做别人说这种话,季窈当场就已经加倍反问回去。可严煜一本正经,话语之中未带丝毫先入为主的观念,句句以她的感受为先,实在中肯。看他身影消失在街上人群之中,季窈将手帕揣进怀中,迈步跟着走出来。
人来人往的簋街街头,严煜宽肩窄腰,鸦青色素面缂丝长袍衬得他素雅矜贵。季窈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他,穿过拥挤人群来到他身后,伸手一点郎君肩膀。
“严大人。”
严煜回身,少女一身翠绿色衣衫轻巧灵动,与之站在一起倒有几分相衬。她巧笑嫣然,为方才杜仲和南星的无理向他道歉。
“方才我馆里的伙计只是心疼钱,并没有冒犯大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无冒犯,郎君心头自有掂量。他不打算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脑海里闪过一事,低头温声道,“前几日我听闻南风馆内出现蟒蛇,关于季掌柜那些不实传言也略有耳闻,你若真想给那畜生一个归处,可以交给我代为照顾。”
第96章 如果的事 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人……
开春之后,天气回暖。
南风馆后舍围墙内栽种大片竹林,入春之后苍翠繁茂更胜从前。
就在竹林里一处阴凉幽静处,足有半人高,宽度也算得上一张双人床榻的四方木箱正端端正正放置其间。箱子东西两侧各挖有一个不大的圆洞,罩半透明素白网布,透光的同时,也十分透气。头顶更是直接开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孔洞,半透明琉璃罩在上方,使得光线可以很好地照进去
打开正南侧木头小门,里面草植丰沛,很好的遮挡住大部分阳光。箱底还铺设湿泥若干,粗壮树枝数条,整个木箱子俨然一片完整的小树林。
季窈蹲在边上往里看,黄金蟒正卷在树枝上,于阴暗处闭眼熟睡,复将木门锁上,抬起头来看身边人。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之前在南风馆门口拦住他,说起馆里有蛇被人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季窈第一反应是丢人。没想到他却主动提起要帮自己养蛇。
寻常人提起蛇都是敬而远之,更甚者一脸恐惧,她以为严煜到新眼里只是想帮自己解决问题,想了想还是拒绝他。
“金哥儿早前被金十三娘拔掉牙齿,猎食其他动物的能力比其他蛇差很多,我怕它离了我活不下去,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她不信任他,严煜也不恼,转而讲起如何搭建一间适合养蛇的木笼子来。
非但如此,他第二日还专门戴了阴沉木到南风馆来,带着季窈一点点将木板搭成如今这个模样。
不同于穿绛紫色官袍时的严肃,着常服的严煜神清气朗,儒雅谦和,他拍拍身上尘土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额间细汗布,“家父祖上世代行医,祖父更是自我出生起就开始养蛇,收治许多从野外救回来的幼蛇、蟒蛇。”
“养蛇做甚,泡酒?”
眼神从天真烂漫的季窈脸上扫过,严煜看着箱子里正酣然沉睡的黄金蟒,面容沉静,“家父最开始是这样打算,但祖父坚决不准我们任何人动他的蛇。顶多允许家父使用褪去的蛇皮和自然老死的蛇来制药。我的孩提时期基本也都与蛇度过,知道它们还算温驯,也有许多饲养它们的经验。”
原来如此。
少女收回目光,想了想还是觉得疑惑,又开口问来,“严大人家中不是生活在江南,怎会有这么多与蛇打交道的机会?”
要说多蛇,理应是在高山深林的地方才对。
走出竹林,男人开始四下环视南风馆后舍,目光落在季窈居住的水上小屋,“祖父五十年前曾到苗疆短暂停留过一段时日,据说那时候第一次与蛇打上交道,算是对蛇这一类冷血动物改观。”
他停下脚步转身,后眸的瞬间刚好被季窈撞个满怀。
“按季掌柜所说,这蛇应该十分听你的话才对,那你尽可放宽心将它养在这里。如今开春,动物都醒了,你每到深夜将它放出,它自会进到树林深处觅食。等白天再去木笼子附近转两圈,它嗅到你的气息,知晓你在寻它,自然知道回来。若是遇到附近有人说自己饲养在家中的鸡鸭、兔子一类的家禽不见了,你记得赔偿些钱银给他们,倒不必点名说是自己家里的蛇所食,就说希望他们都善待那只馋嘴的蛇就是。”
没想到严煜思虑如此周全,人和蛇他都考虑到了。季窈心中敬佩又添一分,拉着他往前馆走。
“今日请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吃个便饭。”
走出两步,严煜已经甩开少女的手,轻声咳嗽两声道,“光天化日,怎好与季掌柜拉拉扯扯?吃饭就不必了。”
瞧见季窈住的地方与杜仲等人的房间仅一桥之隔,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与四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住得如此近,季掌柜到了夏日,不会觉得多有不便吗?”
啊?
他怎么还较上真了?
目光对视,他眼里当真满是疑惑,季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摸着下巴想半天,干脆抬头反问他,“比如呢?”
这……
这一反问,倒让严煜局促起来。郎君低头,眉头快要绞在一起,第一次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就比如沐浴、更衣,与男人们共用一间浣室,用具巾帕一类私用物上如何区分?加上不久后入夏,衣着上难免单薄,季掌柜这间屋子三面都是窗户,若是不小心被人把身子看了去,又当如何自处?”
所以龙都里的女娘,哪怕只是被人看了身子,以后都难以自处?
对标男人们,季窈可是把馆里这几个美男子里里外外看了个干净,又做何解?少女无谓叉腰,一副“老娘才是占便宜的那个”模样。
“不怕,他们的身子也都被我看光了,大家公家不说婆家,都是自己人。”
啊?
严煜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两道剑眉比方才绞得还紧,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番话。
“……终……终究是不妥……”
遇事果断,一向镇定自若的知府大人好像独独在这方面谈起自己的见解来束手束脚,不禁让季窈对他好奇心更重,想了想又问道,“那,若是严大人不小心看了哪位女娘的身子,又当如何?”
这话可把面前人问住了。
严煜自小饱读圣贤书,一心求考取功名,家中也并未安排结亲的门户,到现在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仅限于“书中自有颜如玉”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要说君子礼仪,看了哪户闺中佳人的身子,自然是要三书六聘,迎娶女娘过门。
可他自认万事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娶亲一事上他随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死脑筋,相信“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两人身旁,池塘里清理一新,荷叶稀稀疏疏在书面上冒头,承托水珠粒粒,如同一粒粒鲛珠布散在星星点点的绿意之中,犹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春景图。着明黄色团蝶百花凤尾裙的少女与一身黛青色雨丝锦锻长衫的英挺少年郎站在一起,相互映衬,赏心悦目更胜枝上迎春。
风光霁月的年轻郎君突然严肃起来,好像是在回答什么重要的问题。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若真发生如此荒唐事,自是先到府上向小娘子一家致歉,以求原谅,并承诺绝不外传,绝不挂心。她若执意要嫁,我便绝了对外人的心思,只将她明媒正娶进来,一心好好相待。不求情真意切,但求相敬如宾。”
好单纯的心思,真是个书呆子。季窈在心里偷笑,决定捉弄捉弄他。
“若那时,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你的心上人也钟情于你,你们二人原本约好此生不相负,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又当如何?”
也就是严煜这样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人愿意由着季窈发问,竟也顺着少女的话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自苦恼中抬头,脸不知何时悄悄烫起来。
“既约好此生不相负,自然是身心如一,再没有第二个选择。哪怕倾尽所有,自毁双目,严某也绝不会再娶旁人。”
他红了脸,好像真有人逼着他现在就要娶亲一样。季窈觉得好玩,坏笑着朝他走过去,眼神得意的模样让严煜没忍住后退一步。
“可若那小娘子扬言非你不嫁,若你另娶,便要在你和心上人成亲那日以身投河,了却残生,你又该如何?”
这……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选不出来。
她凑得近,娇俏可爱的脸蛋上粉扑扑的透着机灵。严煜有一瞬间的失神,大脑空白一阵,整个人僵住。
“那……那……”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噗,哈哈哈哈哈。”少女突然开怀大笑,捂着肚子后退两步,银铃般的笑声漾在严煜耳边,让他从苦思中回神。
待笑够了,她收敛神色,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声音婉转动听,“我以为严大人会说,男人自古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她若真想嫁,你便娶,左不过家里多双筷子,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那怎么成?既然娶了她,就一定要好生待她的。可人心只有一颗,如何分给两个人?那岂不是要将两个人都辜负了?”
他问得真诚,字里行间皆是真情实意。少女看他一本正经但又略显痴傻的模样看愣住,唇瓣微抿,心中无端生出一丝感动。
是啊,人心只有一颗,如何能分给两个人?看来面前这个人也不完全是个死读书的,至少知道专一二字何解。
少女欣慰一笑,声音骤然沉下来,“是我小人之心,严大人莫怪。”
严煜眼皮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低头整理衣衫,面上又恢复往日肃清的神色,“蟒蛇住处算是解决,接下来季掌柜与它再相处几日,自然能摸着它每日猎食与休憩的规律。我记得祖父家中尚存几本养蛇之书,皆是他亲手所写。如若季掌柜需要,待我回去后就给家中写信,让他们将书卷找人送上龙都。”
养蛇的书?甚好甚好。季窈心中悦事又添一桩,蛾眉曼睩的脸上笑靥如花。
“那就有劳严大人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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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几日和严煜走得近,连蛇都替她处理妥当。男星几次三番没找着机会和季窈独处畅谈心事,这日赶在东街档头第一笼羊肉韭饼出锅就买了几个回来,揣在怀里还烫。他紧赶慢赶想趁季窈晨起拿给她配早膳食用,一只脚刚迈进南风馆大门,身后一布衣荆钗的女娘哭丧着脸匆匆忙忙越过他跑进来,冲着大堂里正伸懒腰的季窈而去,“咚”的一声就跪在少女脚边。
“求季掌柜救救我的孩儿!”
【卷五·绝命黑骨】
第97章 小果儿 “窈儿莫怕。”
申时,初春的城郊外尚有一丝阴冷,龙都以北不足两里地,一座当地人称龙盘山的林子里,每一段路便有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在树丛里翻找着什么。
“小果儿!小果儿你能听到吗?”
季窈提裙穿梭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时不时伸长脖子朝着丛林深处喊一声,全然不顾开年新置办的罗裙被藤条刮破,参差不齐地挂在小腿肚边。她没功夫心疼买衣裳的钱,一心只想赶在天黑之前找到杜娘子的孩儿。
今晨早些时候,她才刚起,正在大堂里等着楚绪煮的鸡蛋面条做早膳,门外素未谋面的布衣女娘直冲少女就闯进来,吓得她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何时得罪了她。
自从金十三娘的事情结束之后,她对外的性子已经改了很多,自己一时冲动就惹祸上身是小,连累朋友替她受苦便是她千般万般的不是。
谁知道那女娘一冲进来就跪下,抓着季窈的裙摆死活不肯松手。京墨和南星见她哭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手里还攥着季窈不松开,赶紧上前硬将她拉开。询问之下后知道她是来求季窈帮她找自己走丢的儿子——小果儿。
按坊间传闻,季窈可是这龙都城中比安西那帮驯兽师还要厉害千百倍,说驯兽都算折煞她,要尊称一声“驭兽仙师”才对。话本摊子上说书先生最是通晓市井传言之人,将季窈带领一群野狼上山抓金十三娘的故事编得绘声绘色,临了还不忘往下定论。
“我在这龙都城中生活数十载,驯猴、驯鸟的人见过无数,驯虎、驯豹的表演也看过不下百场。唯独没见过能把野狼驯成狗的人,南风馆掌柜其人,深不可测。如果不是惊世之才,只怕是个潜藏在人间的妖精山鬼。”
杜娘子的儿子小果儿年仅五岁,因家中贫困,其夫君白日里都在田间耕作之时,她则都是在城中做些零活补贴家用,小果儿就跟着婆婆待在山脚家中。谁知前日夜里夫妻二人回家,发现婆婆也刚从一旁林子里走出来,浑身沾满泥土树叶,一看便是在林子里摔倒所致。
见着儿子儿媳,婆婆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杜娘子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失踪半日。她苦寻小果儿整整一日不得,想起城里关于季窈操控野狼帮其寻找金十三娘一事,便横下心来找上季窈。
“呸,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才不是什么妖精、山鬼。”季窈又找完一小片林子,走到山路中间查看其他人寻找的进度。
“诶,你们那边有发现小孩脚印之类的印记吗?”
山路另一边,楚绪、南星和京墨一众人陆陆续续在丛林里冒头,脸上皆是抱憾之色,失落摇头。或许是她自觉心头仍怀着对迟子意的歉疚,此刻没找着人,她心头着急,拨开脚边荆棘朝杜娘子走去。
“小果儿失踪,你为何不报官呢?”让李捕头带着官兵和山民进山来找,不比他们几个不熟悉山里地形的人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要好?
杜娘子脸上蒙尘,面若死灰,眼中泪水早已经苦干,“何尝是我不想报呢?衙门口那些官差一听我只是孩儿走失,都不当一回事,让我左右邻舍四处问问,指不定是上哪家找小孩玩耍去了。我哭闹着说都找遍了他们也不理,说知府和衙差都忙得很,没空替我找。”
“真是荒唐,”季窈低声咒骂,转身过来看着京墨,脸色古怪,“要说咱们与李捕头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他分明不是这样见死不救的人才对。要不京墨你先别找了,去衙门问问他,老百姓拿赋税养活的这些人怎能如此不顾衣食父母的死活?”
她心里那股子见义勇为的劲又上来,京墨拍掉身上灰尘和树叶,眉宇间平静似水。
“据我所知,盘龙山背后附近传出有山贼强盗出没,不少赶车的、拉货的路过附近都遭了殃,是以李捕头才临时增派人手出城,调不出人来帮杜娘子找人,也是情理之中。”
“狗屁情理之中,赶车拉货的命是命,小果儿五岁的命就不是命了?”
说罢她挥手赶京墨走,要他无论如何去一趟衙门,就算找不着人来,好歹叫严煜知道,这边有个小孩失踪的案子还等着他安排人过来帮忙。
见京墨准备离开,商陆和楚绪对视一眼,朝季窈支支吾吾开了口,“掌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店里就该营业了,我们也得赶紧回去准备,否则今晚定了间舍和小倌的那些熟客们该红脸了。”
楚绪也从林子里走出来,连连点头,“今天知道杜娘子和掌柜着急,跟着出来找一天,我现在才想起,昨儿的账都还没算完呢,可不能再拖了。”
店里生意刚刚回暖,加上自己大手大脚惯了,如果再短些钱银,日子也不好过。季窈一时为难,只好先放他们离开。
剩南星一个人站在季窈身后,他知道现在不是表决心的时候,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选择留在原地,看季窈发现会如何吩咐他。杜娘子看着南风馆里的人陆续离开,心里刚提起来的那口气又落下,强忍住泪水冲少女摇头。
“他们说得对,小果儿虽然失踪,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出事,兴许这会子真在哪家小孩屋子里玩闹也未可知。我不该耽误掌柜你们正常营业的,大家请回罢。”
季窈不甘心,抓着杜娘子正色问来,“你确定小果儿之前常来玩耍的地方这是附近,再无其他地方?他不见的时辰也刚好入夜?”若是走得远,兴许是被京墨口中的“山贼强盗”撸去,想找机会勒索杜娘子夫妻。
“嗯,”杜娘子擦净眼角泪水,愣愣点头,“他从来没走远过,婆婆回忆找不见他的时候,太阳刚落山。”
既然是晚上丢的,那便晚上再来看看。
她低头沉默,跟着杜娘子一步步下山。南星知道她如此紧张小果儿,背后原因多多少少跟迟子意有关,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别担心”。
晚上南风馆营业,季窈心不在焉,站在柜台里像尊石像。待戌时过去,眼瞅着馆里女客走得七七八八,她赶紧跟商陆打个招呼,只身又往外走。
看她没有要带上自己的意思,南星心里憋屈,手上茶杯几近捏碎,最后还是没出息的跟了出来。走出两条街,季窈察觉身后人存在,心头一时回暖,转过身去招呼他。
“出来罢。”
青衣长衫的俊美少年从墙角走出来,眼神在少女脸上转悠两圈又移开,一副受气包模样。季窈回身一把拉住他往前走,神情却是潇洒自在。
“旁的事都先放一边,只等先帮杜娘子找着孩儿再说。”
她独自出来,非是故意逞强,南星也知道她如今身手了得,哪怕是衙门里那些官兵都打不过她,她肯带上自己,至少还当他是自己人。
“好。”
夜间有雾,盘龙山上浓雾更甚。两人一路出城进山,离开五尺开外便不能视物,南星时刻记得紧跟着她,以防她突然消失在浓雾之中。
照理说这个时辰,山里除了鸟鸣和风声,应该再无其他声音才对。可季窈走着走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却自不远处深邃似猛兽血盆大口一样的黑暗之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