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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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缠在一起的感觉几乎灼烧着她的神志。她抓住脑海里最后一丝理智从他手里挣扎开,接着杜仲舌尖一疼,忍痛抬头的同时,将她放开。
 




她被吻得小鹿乱撞,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不断眨眼的同时,大口呼吸。
 




杜仲轻舔薄唇,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她的香气,不甘心又凑上去,逼她正视自己。
 




“那如果我说,我现在就想要你,你给吗?”
 




这话简直就是在侮辱她!
 




季窈抬起手来,巴掌还没落到他脸上就被他抓住。她抬脚照着男人胸口就是一脚,将他踹出去之后又骂骂咧咧地冲上去跟他打起来。
 




之前在南风馆学武,她大多都是学习如何用剑,背的也是剑术招式和内功心法。现在赤手空拳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同他打,只好使出撒泼的阵势来,挂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杜仲全程以防守为主,压根没想和她打。可她打着打着竟然爬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又抓又啃。
 




这下他没了主意,又怕动静太大把其他人都招来。
 




眼看着面前就是季窈卧房房门,他干脆双手捧住季窈后腰,一用力把人从后背抓到前胸抱好,一个闪身进到女娘卧房关上房门,宽阔后背抵在门上,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再胡闹我就来真的……啊!”
 




季窈张嘴,对着他的虎口用力咬下去,几乎见血。
 




杜仲被猝不及防的这一口咬得叫出声来,季窈反而怕了,捂着他的嘴带他刚蹲下来,就听到门口秋心的声音。
 




“季娘子,是你在里面吗?”
 




“啊,我没事,不小心撞到头了。”
 




听着脚步声,她从门缝里看到蝉衣和赫连尘也听着声音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
 




“我要睡了,你们也赶紧去睡吧。别打扰我。”
 




蝉衣显然听出方才那一声是男人的声音,目光下落,门缝里赫然露出一截衣角,上面祥云翠竹纹他再熟悉不过。
 




“好,掌柜早些休息。”他识趣地后退,顺带拉着赫连尘一起往外走。
 




赫连尘不满的声音逐渐变小,“不是让你叫她师娘吗,怎么还是掌柜?”
 




“掌柜听见这话,师父你又该挨打了……”
 




待三人声音完全消失,门外归于一片宁静,季窈坐在杜仲身上,扒在门缝往外瞧了又瞧,这才放松下来。
 




“呼……真吓人。”
 




面前男人还在恬不知耻地笑,她一拳打在他胸口,他又闷哼一声。
 




“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拿我的善心来满足你的贪心是吧?”
 




杜仲被这一拳捶得没了话,侧过脸去,默默在心口揉上许久,才从嘴里说出几个字来。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后知后觉,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失了些稳重,放低声音向他道歉,“对不住,方才是我言辞不当。下一次,我一定只会因为真地喜欢你才会亲你……”
 




见他迟迟不回应,她撅着嘴觉得没趣。正准备从他身上站起来之时突然被他拉住,接着他整个人靠过来,线条英挺的侧脸埋在她腰际,一下一下蹭她。
 




“哎呀,有点痒……”
 




“下次,不要再说这种话。”
 




“好……诶等一下,方才明明是我被你占了便宜,怎么反倒让我道歉啊?”
 




“你觉得自己没错?”
 




“倒也不是……”
 




“那就对了。”
 




“可我就是被你占了便宜。”
 




“让你占回来。”
 




“什么叫让我占回来?”
 




“就是让你再亲回来就行。舌头也可以伸,我不咬你。”
 




她呆楞一阵,确定他在调戏她,“给、我、滚!”-
 




“让你们找当年栖云行宫里的幸存者过来审问,怎么找来个瞎子?”
 




季窈穿戴好衣服来到主殿,就看到赫连尘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驼背老人对侍卫吼道。
 




京墨摆手示意他们出去,气定神闲道,“当年事发之后,虽然皇上下令,不得以任何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当时见证过命案现场的人,但是他派人调查真相的那几年,总免不了会有人被查案官员拉出来当挡箭牌。这些人渐渐闻之色变,恨不得一死了之。”
 




他看向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弯腰将她搀扶起来,面露同情。
 




“杨公公是这里头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他若不是舍弃了自己这双眼睛,恐怕早就死了。”
 




幸存之人既然眼瞎,那带到主殿来审也没有太大意义。
 




众人将他搀到主殿左侧的偏殿坐下,开口询问起事发当天的情形。
 




“你可有看见,赫连元雄当时是如何回到主殿?”
 




他摸索到凳子扶手,再三确认这里不是刑房之后,才能安心似的开口道,“大人,这个问题老奴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了呀。当时皇……赫连元雄从恭房消失,侍卫立刻派人将整个行宫里里外外封锁起来,宴会上的所有人都被禁足在主殿里面,三面大门关闭,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等侍卫统领带人回来,再把主殿大门打开的时候,赫连元雄已经死在里面了。”
 




“你当时在哪里,可有听到里面有无动静?”
 




老头一听这个问题立刻哆嗦起来,京墨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答道,“这是这件案子唯一有问题的地方。当时主殿里所有人被禁足之后,负责守在门口的十余名侍卫在事发三日之内全部莫名死亡,有死于非命也有服毒自尽,杨公公因为站得远,当时只是负责守在廊亭前,给侍卫统领传话,才幸免于难。”
 




“也就是说,当时殿内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无人知晓。”
 




赫连尘一拍桌子,气急败坏道,“那还查个屁!谁弄死的这群侍卫,谁就有嫌疑。”
 




京墨闻言,斜了一眼赫连尘,眼神带上几分玩味,“当时宣布将所有侍卫压下去审问的人,是当时的皇后。”
 




“我娘?她也参与进来了?”
 




“皇帝遇刺,群龙无首。当时的皇后刚宣布再次怀上龙胎,赫连兄你也不过六岁的年纪,自然只有她站出来做主。可惜当时你娘在安排审问这十几个侍卫的事情上出了纰漏,她把这些人分三批分开审问,最终因为人手不足,看管不力,这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活到接受审问。”
 




没办法,季窈只能继续问别的问题。
 




“那事发前后,这宫里还有什么奇怪或者特殊的事情发生?”
 




瞎眼老人听问话的是个女人,以为是哪宫娘娘,躬身答道,“回娘娘的话,有一桩。当初皇……赫连元雄下旨设宴替当今圣上接风洗尘之时,大家都以为还在皇宫宴楼里办,所以礼部准备的歌舞表演也都是按照至少二十到五十人的表演人数来选的曲子。后来突然传旨说是改到这栖云行宫了,礼部尚书不得不连夜缩减各类表演、奏乐的人数,锐减到十人。为此,陈寿陈公公还专门要走了这十人的名字,说是赫连元雄要犒赏他们。”
 




为天家表演,本就是礼部养的这些人职责所在,陈寿突然要走这十个人的名字一举,着实可疑。
 




“那当时赫连元雄的尸体你可都看清了?”
 




他当即沉默下来,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杜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整个人提到半空,他却好似已经司空见惯一般,就是不肯开口。
 




季窈见状赶紧拦下他,温声开口说道,“你放心,我们和其他查案的人不一样,你应该听得出来我并非京都人士,也不是为皇帝办事,你可以放心说出来,责任我来担。”
 




杨公公头一回听到办案人之中有女人的声音,细细听来确实不似京都口音,内心动摇起来。
 




“这……这原本在老奴心里藏了十五年,我也憋得慌。”
 




“那就说出来。”
 




他砸吧砸吧嘴,想着自己人到暮年,年岁无多,这些事情到带坟墓里去终究不是他的本意,便开口说起自己当时所见所闻。
 




据他所说,当时在场诸人看见赫连元雄被抬出来的时候,他身上龙袍已经不见了,双掌虎口裂开,满手鲜血,显然是手持利刃与凶手缠斗,用力过猛才会造成虎口撕裂。不光是手,鞋上也全是血,一滴一滴落在廊亭地面,令人头皮发麻。
 




而南宫凛当时正穿着的那件龙袍完好无损,全然不似赫连元雄全身都是血迹。
 




“这就奇了,”季窈直起腰身,面露疑惑道,“既然在赫连元雄身上出现打斗痕迹,致命一剑在胸口,何以那件龙袍还是好的?如果他在杀害赫连之后才把衣服脱下来,那衣服上应该也有血迹和破洞才对啊。”
 




杜仲转过身来看着京墨,问那件龙袍如今在何处。
 




“时隔十五年,应该早就销毁了。不过我会去试着找一找。”
 




众人还在细思这个举动背后可能蕴含的意义,侍卫又带了三个人进来。
 




“少卿大人,你让我们找的人带来了。”
 




原来这三名是当初死在主殿内那三十余名臣子、宫人的亲人。
 




头发花白,看着年岁同驼背杨公公差不多的老人,是小太监周平江的爹,他皮肤黝黑、身体强健,一看就是农耕之人;看上去至多十五六岁,斯斯文文,书卷气十足的半大青年是文臣赵一明的长子,事发时他尚在襁褓之中;最后这名女娘是宫女宿月的娘亲,她花布包头,衣着朴素,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乍一看再普通不过。
 




他们似乎都见过京墨,哆哆嗦嗦跪下来的同时,不约而同都看向他。其中宿月的娘先问道,“大人,我女儿都死了十五年了,来找我问话的人来来回回也不下数十次,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以前问过的事,我自然不会再问。”他的眼神同时扫向面前三人,一同问道,“今日找你们来,自然是有一件旁的事要同时向你们三人求证。”
 




桌上卷宗翻开,他拿起其中三张略有发黄的纸到三人面前,声色严厉道,“这是两年前,特调御史李志最后一次从你们三户人家调查到的线索。分开来看并没什么特别,但是合在一起看,却让我发现其中蹊跷。十五年前,栖云行宫案尘埃落定之后,包括你们三家人在内的二十余户涉案死者家里的生计都在一两个月之内突然好转,家中怎么就突然都拿得出钱来买粮买米?说,这钱是谁给你们的?”
 




他尤其多看赵一明的儿子一眼,知道他应该是最容易问出线索的突破口,“还有你,赵一明死后,赵家家道中落,我私下查到,你之所以能够念书识字,全靠外人接济,那个人是谁?”
 




赵一明的儿子赵文远心思单纯,因为官差上门之时他娘刚好不在家,所以才把他抓了来。
 




少年郎看着如此大阵仗吓得直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每回有人来给我家送银子的时候,都是我娘去接的,我只听到说什么‘替我谢谢方大人’的话,其余什么也没看见……”
 




方大人?!
 




赵文远语惊四座,身边老汉和妇人想要捂住他的嘴为时已晚。
 




在场诸人震惊地看着京墨,赫连尘更是直接走过来,怒气冲冲与京墨对峙道,“你还敢说你爹是清白的?他若问心无愧,这么多年给这些涉案死者的家属送钱去做甚?可见是问心有愧!”
 




第198章 倚春盛夏 荣获专宠,命不久矣。
 




栖云行宫远在京都北郊,入夜之后宁静凉爽,让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高处不胜寒之感。
 




季窈若昨日那般洗漱沐浴完毕,临窗而坐,借油酥灯光亮,继续翻看当年案卷卷宗。
 




因着行宫后院廊亭处遍植文竹,入夜以后随清风沙沙作响,她不时会被窗外响起的风声和蝉鸣惊动,抬头窥见屋外幽静的廊亭小径。
 




其中偶一白色虚影飘过,她忍不住停下翻看卷宗的手,在心里默数眼前飘过的游灵。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其实昨夜将杜仲赶出房门之后,她就在熄灯之时透过门窗看见这些飘散无依的鬼魂,他们是十五年前惨死在皇帝遇刺一案无辜受牵连的臣子、宫人,因着季窈能逐一看清他们的长相,所以也能将四处飘荡的游灵个数挨个数清。
 




一共三十个。
 




从穿着依稀能够看出其中宫女、太监和臣子的游灵,少了一个太监,而且季窈没有从这些人里面看到疑似赫连元雄的游灵。
 




为什么没有他?难道他对自己的死毫无怨言,对这人世也再无眷恋吗?
 




她忍不住放下卷宗,点燃蜡烛放进灯笼,提灯跟着这些飘忽游荡的游灵往廊亭小径深处走去。
 




初入栖云行宫那日他们从前院穿过,经过主殿后入住位于东北角的院舍,所以她至今还没有去过西北边的宫殿。
 




耳边清风拂面,更有夜照几许,尾部闪烁微亮荧光穿行在小径之中。她跟在白色虚影身后一路向西,成簇的翠竹与并排松柏掩映之下,一座挂满珠帘的宫殿出现在她面前。
 




不同于主殿纷华靡丽的建筑风格,这座宫殿从墙漆到砖瓦一应都是青翠素雅的碧、墨二色。珠帘绣幕、丁玲作响。
 




宫殿两侧遍植荷花,池塘里连天碧叶让她想起南风馆里此刻荷花应该也正开得繁盛,一股淡淡的相思之情涌上心头。
 




这里仿佛才是整座行宫的灵魂所在。
 




这里栖云载雨,作为能让云朵栖息停歇、承载雨水恩露之地,再合适不过。
 




季窈走到宫殿门口,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垂花门上“倚春宫”三个黑底金漆大字,字体娟秀工整,看着似是女郎所写。
 




尘封多年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四周草植和夏虫被这一声响动惊起,在她身后四散逃窜。
 




她略稳住心神,想着既然都走到这里,没道理不进去看一看。推门而入的同时,几个宫女模样的游灵穿过这道门后消失在她眼前,更让她坚定了必须进去一看的决心。
 




房中陈设一如整个宫殿外景,素净清雅之中,她却瞧见屋内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一应都是最为名贵上等之品,摆在这屋内十五年之后,依然压盖不住它们巧夺天工的精湛技艺,一看就是出自大师手笔。
 




偏殿珠帘之下立着一盏四折百宝花屏风,看来屋主想必极得赫连元雄宠爱,不知是哪宫妃子。
 




季窈擒灯继续往里走,见书架其中一层单独存放几本书籍,取下打开,才发现是一本诗集。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相思一夜情未了,地角天涯未是长。”
 




都是情诗。且其中每一篇诗文的笔记截然不同,上一篇字迹同门口牌匾上的三个字极其相似,娟秀之中透着灵气,而下一篇用以回应的诗文则遒劲有力,明显是男人所写。
 




如果这本诗集里的男人不是赫连元雄,那倚春宫的妃子与其他男子暗通款曲一事就一目了然了。
 




撇开男人所写的情诗大多都并非自创,而是直接将历代名家诗人所写词句摘抄进来不谈,季窈越读女娘的诗句,越觉得她文采斐然,自有一股娇俏灵动、不拘于世俗的气质。
 




“竟不知是哪位才女所写,如今她身在何处,真想见上一见。”
 




“她死了。”
 




“啊!”
 




身后莫名传来男人的声音,吓得季窈手一哆嗦,诗集册子掉落书桌打翻灯笼,她的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身影,吓得她条件反射般直接出手,以手作刀劈向来人的脖颈,面前黑影闷哼一声,她听出这人的声音来。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尘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手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我在房中看见灯笼残光,猜测可能有人进了这倚春宫,所以来看看。”
 




原来如此。
 




“那你方才说那句话是何意?你知道这宫里的妃子是谁?”
 




赫连尘揉着肩膀点点头,看表情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人。
 




“这个人我虽然从未见过,但以前经常听娘提起。她叫江扶盈,是我爹最为宠爱的妃子,这座行宫就是以她的小字‘曦云’命名。”
 




“那你说她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习惯于黑暗之中视人,赫连尘却觉得别扭。他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蜡烛,提着灯笼从屋内走出来,带着季窈在荷花池边坐下,才将这一段皇家密辛缓缓道出。
 




原来这座行宫原本只是赫连氏一族在位之时,为避暑修建的诸多避暑山庄之一。
 




后来因赫连元雄新纳户部尚书江怀民的长女江扶盈为妃,一时间获得专宠,风头无两。因着她畏寒怕热,不争不抢又十分喜静,赫连元雄便单独将这座避暑山庄改建为行宫,赐名“栖云”,成了宠妃江扶盈的金丝鸟笼。
 




两人在这座行宫里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恩爱,流连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写诗、唱曲,琴瑟和鸣。
 




但这样的专宠势必招来杀身之祸。当时的皇后,也就是赫连尘的娘亲夏夫人知晓后大发雷霆,趁赫连元雄携带群臣外出围场狩猎之际,以蛊惑军心之名,一杯毒酒赐死了江扶盈,赫连元雄回来之后见到爱人冰冷尸身,一口鲜血吐出,大病两月,两人也至此夫妻离心。
 




“你娘这叫咎由自取。”
 




她说话,赫连尘如今一个字也不该反驳,拾起一颗石子扔进池塘,看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小声嘀咕一句,“自古宠妃祸国,女人获得专宠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
 




“那为何不去指责你爹,倒把罪名都安在女人身上?难道她真是狐妖,用媚术蛊惑了你爹不成?”
 




她越想越替这个叫江扶盈的女子抱不平,干脆起身一把夺过灯笼,准备离开。
 




“要我看,你爹和你娘真是一对绝配。做皇帝的蠢笨无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做皇后的无宽容大度之心,容不下一个妃子。专宠一事她理应劝诫皇帝,同时警告宠妃,可她偏偏选了最极端无情的方式,视人命如草芥。”
 




“可她也受到惩罚了啊。”赫连尘从池塘边站起来,追着季窈往回走,“当初赐死江扶盈一事传到前朝,京墨的爹第一个站出来带头指责我娘无容人之心,加上江家当时在朝中名望颇重,闹得我娘被太后禁足,差点连皇后之位都保不住。”
 




季窈再一次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京墨的爹?江扶盈死了,他为何会如此激动?”
 




虽然她与方仲晏仅一面之缘,但从京墨对方仲晏的敬畏之心和他做事手段可以看出,方仲晏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宠妃就在朝堂之上公然与皇帝起争执的人。
 




赫连尘尚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利害关系,眉头皱成一团,努力回想道,“这……我记得以前曾听娘亲提起,这个江扶盈与京墨的爹自小相识。当时她还说,如果不是我爹先一步在秀女之中一眼相中江扶盈并封她做了昭容,恐怕这个女人早已嫁入方家,与当时尚未成亲的方仲晏成了夫妻。”
 




“那就对了!”
 




季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先前我们刚打听到方仲晏私底下其实一直在接济那些涉案死者家属,如今又知道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死在你爹娘的恩怨情仇之下,他对你爹的恨意就更添一倍,这件事与他必然脱不开干系!”-
 




与此同时,偌大的方府府上灯火通明。
 




作为京城之中以冷血狠辣著称的大理寺卿之子,京墨自小便习惯了这种超乎寻常的明亮。幼时他每每自沉睡中醒来,看见窗外暄明宛若白昼的烛光总是久久难以入睡。
 




他不明白爹爹为何执意要在入夜之后仍在家中点这么多灯笼。
 




年少懵懂之时也曾违逆父亲的意思,偷偷下床溜出去,将自己卧房屋檐下的灯笼吹灭,可换来的便是自己贴身丫鬟和守夜奴才的责罚。
 




后来娘亲偷偷给他缝制用以蒙眼的眼罩,告诉他,自己的爹爹是这京城之中代表光明与正义之人,他活在无数阴暗狡诈之人的眼里,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随时将他拔除。
 




所以即便入夜他也不允许家中有任何一处陷入黑暗,给趁机报复之人以潜入、下手的机会。
 




那时候,他总在想,这些光是在保护他的爹爹。
 




可如今他明白了,这样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病态的。
 




只有心里藏着秘密的人,才会如此惧怕身边人的秘密;只有心中阴暗之人,才会惧怕黑暗。
 




嘎吱,书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方仲晏还在挑灯夜读。
 




“何事不敲门?”
 




来着并非传话的管家或者送药的丫鬟,而是自己儿子。
 




高大英挺郎君面带薄怒,伸手往前一推,将他身边一个正面带不安与惊慌的中年男子扔进书房,摔倒在方仲晏脚边。
 




书房里的光线比外头更加明亮,方仲晏一眼认出被扔进来的男人是家中四个账房先生中的其中一个,郑监。他眼中闪烁意味不明的光,旋即抬头,重新把目光落回自己儿子身上。
 




“大晚上的,这是做甚?”
 




“来请教父亲一些问题。”
 




墨炮黑发的郎君迈步进来,门口侍从与丫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上前主动将门关上,接着退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自己眼耳都堵上。
 




郑监这个人替自己做过哪些事情,方仲晏心如明镜。
 




他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起身将郑监扶起,不以为意道,“你先回去,我后头再传你。”
 




“不行!”
 




京墨第一次在方仲晏面前说话如此放肆,“他有罪在身,儿能及时将他抓获已是难得,若是今夜放他回去,明日能否再找着他的人就难说了。”
 




“派他去京中各户送钱,是听从我的安排,你抓他无用。”
 




没想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
 




郑监如释重负,向房中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告辞之后逃命似的离开。
 




待屋内屋外重新归于一片沉寂,京墨才哽咽地开口,“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承认自己乐善好施?这些人曾经为朝廷卖命,如今生活艰辛,拉扯一把再寻常不过。难道你认为你爹这点慈悲心肠都没有吗?”
 




“爹爹既为大理寺卿,自然知道儿子在问什么。”
 




方仲晏回到书桌旁,展袍坐下,又低头看起书来,不甚在意道,“你我既为父子,说话用不着打哑谜。你若是认为我此举不妥,拿出证据来将我状告、抓捕,亦无人会说你不孝。”
 




“私下接济十五年前那桩案件无辜死者家属一事若是不算证据?那这个呢?”
 




他上前一步,站到方仲晏面前低声继续说道,“我来之前,已经去过赵一明家中,找他的遗孀查过账。账上显示,她从方家收到的第一笔钱之时,栖云行宫一案尚未发生。爹你又该作何解释?”
 




“解释什么?”方仲晏被京墨疏离的口吻惹怒,一把将书卷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你还真把你爹当犯人审问?那笔钱数目不大,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清清白白,你以为能审出什么结果?有这闲工夫,不如回京郊那座行宫里去陪你的朋友们多待两天,否则再迟就阴阳相隔了!”
 




“爹你最好不要妄图对他们动手,我不会再让老师的悲剧发生在我朋友身上。”
 




“两年过去了,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吧?”方仲晏缓缓起身,眼中晦涩不明,“李志那厮死后,你就一直疏远我、躲我,表面上主动请愿追查赫连氏余党一案,实则就是要躲着你爹我,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去!我才是你爹!你为何不信我!”
 




他的气急败坏更加印证京墨猜测。他难掩眼中受伤,一边摇头一边看着自己崇敬了二十年的爹道,“是啊,你才是我爹,可为何我就是不信你呢?大抵是因为我做不到你这般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罢。”
 




方仲晏随手拿起手边的书卷扔到京墨身上,双手微微颤抖,“你敢用这两次来形容你爹……不孝子!我方仲晏为官二十余载,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国家朝廷!我问心无愧!”
 




“那就把你当年参与进栖云行宫行刺一案的事说出来!而不是在这里空口白话,只一味强调那些须臾飘渺的天地和无可验证的你的良心!”
 




“哗啦”一声,方仲晏大手一挥,书桌上所有物什应声落地。鬓角已经能看见几许白发的方仲晏手指向大门,疾言厉色道,“滚!给我滚出去!”
 




第199章 故友重逢 “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自方仲晏此人浮出水面后,季窈和杜仲就一直把查阅卷宗的重心放到他是否对赫连元雄存在杀意一事上。
 




据十五年前的史书记载,方仲晏从一名小小的提点刑狱司一路升至大理寺卿之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妥,侦破大案要案无数,京都百姓有口皆碑,无人质疑。
 




相比他铁血手段、机深智远,当时在位的赫连元雄就显得愚钝很多。
 




朝堂之上因皇帝犹豫不决,而导致朝下方仲晏面露担忧及无奈之色时有发生,他也曾在偶一醉酒之时袒露自己对当时整个神域会在这样一位“中庸”皇帝的治理下,发展成何模样。
 




包括南宫凛。
 




作为一名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保家卫国的龙虎将军,一切事物正当不移固然有它的好处,在行事作派更偏激进而野心满满的方仲晏以及南宫凛看来,赫连元雄显然并不是他们想要辅佐的皇帝。
 




所以季窈在翻阅史料卷宗时,就曾不止一次看到有关方仲晏与赫连元雄有政见相左和为某一朝政要务差点争吵起来的记载。
 




而他也在事发一两年前与南宫凛越走越近,对他也颇有些欣赏之意。
 




虽然赫连元雄事后也会与方仲晏私下再见,但根据撰书人的口吻不难看出,比起赫连元雄,方仲晏与南宫凛在许多朝务政事上的意见契合更多。
 




“这是什么?”
 




杜仲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女娘翻到有关方仲晏的记档,其中一页记载了方仲晏在朝堂上长达一个月的缺席,理由是重病卧床。
 




时间距离赫连元雄遇害不到两月。
 




郎君逐字读完,眉头轻蹙。
 




“的确古怪。这里写着京墨的父亲在前一日被赫连元雄单独召见,清晨入宫之后直到黄昏时分才出来。当晚他就高烧不退,一病不起。是什么事情打倒了这位铁面阎罗?”
 




季窈看着书页上醒目的日期,实在没办法不将这件事与赫连元雄的死联系在一起。
 




“或许就是在这一次的谈话中,他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也未可知。”
 




两人正说着,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京墨带着侍卫出现在门口,季窈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南星?!”
 




换上一身侍卫着装的少年郎在看见季窈的一瞬间红了眼眸,泪光闪烁着上前打算将季窈抱住,杜仲赶紧跨过一步横在二人中间,用手挡住她面前伸过来的爪子。
 




少年郎难掩脸上喜悦,同时又带上几分委屈,他被杜仲挡着所以只来得及抓住季窈的手,柔软细腻的肌肤触感带着几分温凉,让他终于朝思暮想半年之后的人儿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忍不住将那只手紧紧握住,不肯松开,“窈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在场除了京墨眼里含带看热闹的淡笑,其他侍卫和宫人皆被南星毫不掩饰的热情吓到,觉察不妥,纷纷移开目光,不敢直视二人。
 




只有杜仲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比锅底更黑,捏住南星手腕发力,他就吃痛松开了手。
 




故人重逢,要说一点欢欣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季窈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非比寻常,不见比见要好,所以只好悻悻收回手,看着京墨,岔开话题道,“此皇室行宫重地,你这样贸然带他进来,不怕皇上知道吗?”
 




“我怎么进来不得?”南星抢先一步答道,“以前我爹爹和叔父们作为皇商之时,我就经常到这些什么别院啊、山庄啊的地方里来,再大的官我都见过,就连公主和娘娘们我都见过呢。”
 




他目光环视四周,看到主殿龙椅两侧各立有一只仙鹤塑像的时候转过头来,看着季窈骄傲道,“我想起来了,这里幼时也来过的。当时有一位极美貌的娘娘陪在皇帝身边,她宫中豢养四只仙鹤还是我爹飞近千万苦从深山里找来。”
 




“你说的那位娘娘是江扶盈?可我没有在她宫中看到仙鹤啊。”
 




杜仲略带深意地看她一眼,低沉道,“江扶盈三个字从何得来?你又在何时去过其他娘娘宫殿?”
 




她将前夜跟着游灵夜探倚春宫一事缓缓道出,四人顺势踱步向西北边走,再一次进到倚春宫内。
 




据宫人交代,江扶盈当时入主倚春宫时品阶为淑妃,封号纯。这位纯淑妃十分喜爱仙鹤,认为其举止优雅、忠诚谦逊,所以当时的皇帝专门替她找来四只品相极佳的仙鹤饲养于倚春宫中,供她时时观赏。
 




时隔半年再与佳人相见,南星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季窈脸上挪开。他故意走到她身边并肩,迷恋的眼神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她,恨不得将她身上哪怕少了一根头发丝这样细微的变化都瞧在眼里。
 




“窈儿,许久未见,你还是如此美貌动人。在京城治伤的日日夜夜,我不曾有一刻不想你。你呢?可有想我?”
 




身前是京墨和侍卫,身后还跟着杜仲。季窈呵呵笑得局促,顾左右而言他道,“比不得从前,我一直觉得我长胖了呵呵……啊对了,我记得当时来接你的神医说,你这腿至少要卧床治疗一年才可以行走,这才半年过去,我怎么瞧着你如今已经能行走自如,与从前无异了?”
 




“徐神医的确有几把刷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天山秘药用在我腿上,不出三月便生骨生肉,形同再造。后来我实在急着想回龙都见你,所以就忍着痛坚每天下床行走,如今虽然奔跑和跳跃还不成,走路却早已恢复自如。”
 




说罢他还献宝似的围着季窈转了两圈,脸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样,我这腿脚,以后也不会给窈儿添麻烦的。你们进京和进宫之事京墨都和我说了,我好高兴。”
 




杜仲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南星像一只走失的小狗终于见到主人一般殷勤热情,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他正准备再一次横到两人中间,将这只热情的小狗从季窈身边推开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从身后冲了上来,叉腰挡在季窈和南星中间,惹得众人驻足回头。
 




“窈儿也是你能叫的,你谁啊你?”说完这话,赫连尘总算看清黏在季窈身边的少年是谁,表情略显惊讶道,“南星?”
 




南星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的这位吊儿郎当的“好师父”,看着面前人的脸,只觉陌生道,“我叫窈儿干你何事?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师父。”他双手垂下,换上一副自以为稳重的神情继续道,“真是无礼,你该叫她一声师娘才对。”
 




少年郎嗤笑一声,“我师父死了一年多,坟上的草都和你的鼻毛一样长了……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曾是我师娘?”
 




他目光转移,见京墨和杜仲都沉默不语,一副司空见惯模样,先是面露疑惑,反复打量起面前陌生的男人起来,接着突然眉目舒展,嘴巴惊讶到张开。
 




“你是赫连尘?你没死?”
 




看在场人反应平平,他自然知道自己猜对了,短暂的喜悦一闪而过,在他看见季窈的时候又竖起满身戒备,将喜悦转化为疏离,再一次打算走回季窈身边,被赫连尘挡住。
 




“你没死就没死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可告诉你,如今窈儿是我的人,你识相的话,最好离她远些。”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赫连尘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南星,原本故友重逢的喜悦消下去,瞪着眼说道,“什么你的人,她算你哪门子的人?怎么我不在这一年你们个个都是如此?小人行径!令人发指!”
 




南星也听出这话中有话,狐疑道,“个个如此?还有谁也说了这话,你把他叫出来!”
 




他趁机想要靠近季窈,被赫连尘眼疾手快抓个正着,两人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抓扯起来。赫连尘一边打一边看向杜仲,满脸委屈。
 




“不孝徒弟惦记师娘这种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枉我如此信任你!”
 




南星武功比赫连尘高,一边下狠手和他纠缠,一边也带着委屈的表情看向杜仲。
 




“他说的不会是你吧?我走之后你对窈儿做什么了?你说啊!”
 




听着两人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杜仲干脆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出丑。
 




季窈被他们吵到脑瓜仁都在疼,冲上去劝道,“你们都别争好不好?我同南星早就分手,如今也不是什么谁的发妻,你俩把对方打死也改变不了的,还不住手!”
 




这话一说出来,两个男人立刻停下。赫连尘被南星抓住头发,疼得龇牙咧嘴,“你怎么不是我的发妻了,当初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南星的脸也被赫连尘的手按到一边高高翘起,嘴巴被迫张开道,“我不同意就不算分手……”
 




一群人站在倚春宫廊亭小径上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侍卫和宫女都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季窈被众人看得面色泛红,干脆一把将杜仲拉到身边,挽上他的胳膊道,“我如今喜欢的是他,龙都城中人人皆知,京墨你说是不是?”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京墨看着四道目光落到脸上,忍俊不禁。
 




“是。”
 




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头一回觉得憋笑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掌柜与杜郎君情投意合之事,南风馆众人皆知。就连龙都知府严大人也只能被迫接受,与掌柜分手。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争,没有意义。”
 




南星的声音又高一分:“什么?我走之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赫连尘怒视着杜仲,恨不得把他抽筋剥皮,“弟夺兄妻,天理难容!”
 




感受到她的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襟,杜仲脸色终于好转。下一瞬季窈感觉到一只大手揽过自己腰身,惹她惊讶地看向身边男人。
 




杜仲唇角上扬,把季窈搂进怀里,春风得意道,“多谢夸奖。”
 




第200章 双宿双飞 活人不开口,那就问死人。……
 




相比于夜晚的鬼魅与神秘,日光照耀下的倚春宫清雅、简约,不管是廊亭上鹅黄与翠绿的颜色交相辉映,还是供妃子晒夏的屋檐下垂落的浅碧色与月白色的珠帘,都与这座行宫的主色调完美契合。
 




季窈带头迈步进来,身后日光还算明朗。紧跟其后的杜仲和京墨表情舒展,显然心情还算不错。而赫连尘和南星则是黑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走在最后。
 




借着日光,她终于看清屋内所挂字画的内容。
 




其中一幅上画着一只仙鹤。这不是季窈见过的第一幅仙鹤图,文人墨客画仙鹤大多都会选择画类似于《松鹤延年》那样立于松柏之上、收翅站立的仙鹤,亦或者是《瑞鹤图》中成群结队翱翔于天际的仙鹤群。
 




可江扶盈卧房内挂的这幅仙鹤图虽展翅高飞,但形单影只,原本仙鹤头顶上的一抹红色此刻也不见踪影,像是作画之人在完成这幅作品之时,手边正巧缺了红色颜料一样。
 




不但如此,它的构图也极为古怪,仙鹤并没有立于画面正中,而是处于画面中间偏下的位置,仙鹤头顶上方空有几朵孤云,此外整张画上再无其他装饰。
 




她忍不住再走近些,伸手触摸到仙鹤的一瞬间,奇异的触感吓得她缩回了手。
 




“怎么了?”
 




杜仲靠过来,目光落在仙鹤身上。
 




“摸起来不像是在纸上画的。”
 




“是细绢。”京墨淡然接过话题,一伸手将这幅画取下来放到桌上,“传闻这是纯妃与赫连元雄定情之作,因为这是江扶盈进宫选秀那年所画。那时候京都正流行以这种略半透明的上品细绢上作画,日光和烛光照耀其上时,可使所画之景色、人物更加通透、真实,行宫内其他宫殿也挂有这类画作。”
 




季窈重新环看墙上所有的画作,在看到屏风后挂在贵妃椅旁一张美人图的时候,一眼认出那也是在细绢上画的,赶紧取下来放到桌上,众人就看见覆盖在上方的画作中,美人的脚刚好透过日光稳稳站立于仙鹤背上,不管是位置还是比例都完美契合,挑不出一丝错误,在日光中下仿佛合二为一,原本就是一张画上的内容一样。
 




更神奇的是,美人裙摆尾端那一抹牡丹的红色刚好落到仙鹤头顶,补足仙鹤头上原本缺失的那一抹”鹤顶红”,使残缺的鸟儿变得完整。众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没想到还有这等玲珑心。”
 




季窈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之前见过的仙鹤图,看着画上仙鹤翅膀尾端一片纯白之际,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京墨,你说其他宫中还有细绢所绘画作对不对?能把它们全都找来吗?”
 




“你发现了什么?”
 




女娘手指向仙鹤翅膀尾端,兴奋道,“我记得寻常仙鹤双翅尾部都有黑羽,偏画上这只没有,有无可能,它的黑羽也在另一张细绢画上?所以这幅图到目前为止仍旧算不上完整,这是一幅至少由三张画拼成的作品。”
 




片刻后,各宫宫人将每个宫殿内细绢画作全部找来,密密麻麻放满整个房间。一些山水、松柏在拼贴的过程中与仙鹤和美人有明显重叠,显然并非季窈想要寻找之物。
 




她在一堆画作中看到一张男人立像,所画之人身着黑色长袍,背对画面正遥望险峰。她立刻拿来放到美人图上,众人凑上前看,脸上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第三张画上的男人与美人正好相对而立,美人看似眺望明月的眼神此刻落到男人身上,男人伟岸的身影也正好将美人护在身前。他黑色长袍一端从身后飘起,正好覆盖在仙鹤展开的翅膀末端,为仙鹤添上最后一笔黑羽,整幅画变成了一对情人立于仙鹤之上,翱翔漫游于山前月下的景象。
 




“就是这样!这才是一幅完整的画!”季窈忍不住把三张合在一起的画拿起来,借日光穿透其上之势细细端详上面深情对望的两个人,“这幅黑袍男子图是在哪里发现的?”
 




京墨目光回落,身后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说道,“回娘子的话,是在沐华宫墙上取下来的。”
 




郎君闻言立刻作恍然大悟状:“那是赫连元雄在世时所居住的寝宫,看来传言不假,此画作的确是二人定情之作。”
 




赫连尘显然对于自己爹爹与其他女人的儿女情长并不喜闻乐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三张画上之时他偏走开,继续在房间里看其他东西。
 




“那又如何,几张破画还能引起谁的杀机不成?”
 




杜仲见季窈将三张画看了又看,温声开口问她,“你在找什么?”
 




“我总觉得三张画合起来之后,除了仙鹤的头顶和尾羽以外,还有什么地方也变得不同了……”
 




趁太阳还未落下,她赶紧将三张画又翻转过来,自己站在面光处,正对着太阳再瞧一遍三幅画。眼前似有什么熠熠生辉的东西晃了她的眼后,她面露惊喜地叫起来。
 




“眼睛!是眼睛!”
 




她身量输男人们一截,杜仲干脆接过三张画,高举头顶端详起来。其他三个男人顺势瞧见,三张画合起来之后,黑袍男子那张图上一颗看似几乎完全透明的水滴映在仙鹤眼瞳之中,为仙鹤的眼神增添上一抹光亮。
 




季窈立刻想起主殿里那两座仙鹤的铜雕像,扔下四个男人,提上裙摆就冲了出去。
 




“诶,窈儿你去哪儿?”
 




“说了让你唤她师娘! 再让我听见你混叫……”
 




“你算个狗屁师父……窈儿等等我!”
 




几人一前一后来到主殿,就看见季窈走进来径直冲到台阶上,靠近铜雕像的头左右环看。
 




“这里!”
 




顺着她手指方向,京墨发现这只仙鹤左眼眶之中的眼框正中镶嵌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右眼眼眶却内却空无一物,仅在青铜色的孔洞内散发出许许微光,远不如左眼来得夺目。
 




而立于台阶右侧的另一只仙鹤则是缺少左眼,因两只仙鹤相对而立,故他们之前并没有发现位于两只仙鹤面向皇位那一侧的眼珠有所缺失。
 




“这两颗眼珠是原本就没有,还是被谁抠去了?”
 




京墨虽然无法回答,但脸上欣喜溢于言表,因为这是季窈他们来到栖云行宫之中,头一次发现之前从未发现过的新线索。
 




“这就要问问制作这两尊雕像的工匠了。”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去找人,季窈赶紧拦住他道,“诶,你先别急着走,雕像之事尽可吩咐其他人找去,你且说说,你同你爹谈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京墨脸上原本的欣喜与激动荡然无存。看到赫连尘递来审视的眼光,他只是黯然摇头,语气里带上些许愧疚道,“他什么也不肯说。我私下又拿住账房,但在我爹示意下,哪怕软硬兼施他也一字不提。”
 




“那就更可疑了,你爹跟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杜仲想起其中一桩事来,上前说道,“既然从活人身上问不出什么,那便从死人身上试试。”
 




“这是何意?”
 




“你爹既然肯对你的那位老师下杀手,必然是因为他查到了其他人没有查到之事,才会招来杀身之祸。你且将那位‘特调御史’所有相关卷宗和记档都说来听听,看能否找到新突破口。”
 




京墨听完却迟迟没有动静,半晌后垂目,长睫不安地抖动着。
 




“当年老师去世后,我就离开京城,从未看过有关他的记档和调查卷宗。”
 




敬仰的老师被自己亲爹杀死,其愧疚与亏欠之情自然可以理解。
 




众人交换眼神之余,季窈上前两步,柔声道,“那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将你老师的住所告诉我们,相关卷宗也交给我们,你带人查仙鹤眼睛的事就行。”
 




京墨旋即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不妥。你们不能出去。”
 




“这有何难,小小行宫还能困得住我?”
 




“你们若是出逃,恐连累侍卫和宫人。”
 




“这……”
 




季窈斜一眼身边还在同赫连尘挤眉弄眼的南星,眼神一亮道,“我有办法了!”-
 




一盏茶功夫之后,穿着女儿衣裳的南星正与蝉衣等人回到行宫后院,同同样没有出去成功的赫连尘坐在一起,互相吹眉瞪眼。
 




与此同时,季窈穿着南星的衣服跟在京墨身后。与之同行的还有换上侍卫衣服的杜仲,两人一路低眉垂目,小心躲过门口侍卫查验之后,顺利走出行宫。
 




原本京墨打算将夜探李宅一事交给季窈二人,自己单独去查仙鹤雕像,但季窈以他对李志的喜好更为了解为由,非要拉着他一起。
 




“你迟早要面对你的老师,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去,我看甚好。”
 




于是三人登车上马,趁夜摸索到李志生前所居住的府宅。
 




据京墨所说,李志死后,李府上下为躲避灾祸,李家夫人携家眷仆人连夜出逃,所以如今的李府已经荒废两年之久,成了荒宅。
 




所幸今夜月光皎洁明亮,三人翻墙进到已经杂草丛生的李府大院,绕过垂花门进到府内。
 




荒芜废弃的府宅内部阴风阵阵,内院正厅大门敞开,连匾额都已经掉落在地,摔成几段。京墨根据自己对此地依稀的记忆,带季窈二人穿过东角门,径直往李志生前用的书房而来。
 




腐朽陈旧的木门推开,一股灰尘夹杂满满刺鼻的腐坏之气扑面而来。季窈捂住口鼻走进来,就看见书房内四处散落着文房四宝和来不及带走的古玩字画。
 




三人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翻找一阵,无甚收获。
 




“这样找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还是要靠京墨你对你老师的了解,咱们有目的地去找才行。”
 




目光所及,书房内一书一画都是自己与李志师生之间的记忆。京墨走到书架前翻找一阵,抽出一本封皮上写着“闲时寄情”的册子来。
 




“这是老师生前所作所有的诗。”
 




一会儿又翻找出两三本画册来,“老师生前也喜作画,那时候我还经常将此画册借走,私下临摹代笔,拿出去同友人炫耀……后来他好像知道自己可能会出事一样,自我上门归还此画集之后便不再允许我上门拜访,接连又是整整半月都没有再到翰林院上课,我才知道他出事。”
 




季窈知道他又开始感伤起来,伸手轻拍郎君肩膀,叹气道,“他一定知道你爹盯上他了,所以才会故意疏远你……”
 




“若是我能提前得知爹爹对老师的杀意,一定会拼死护他……”
 




不光是季窈,就连杜仲也是头一回看京墨如此黯然神伤,全然不似平时嬉笑不形于色,心事无人可知的冷漠模样。
 




杜仲幽然看向这杂乱无章的书房,一个念头凭空出现在脑海之中。
 




京墨还沉浸在与李志师生情深的记忆里,耳边传来杜仲平淡的声音,“若李大人知晓自己必有此劫,且已经提前半月与你疏远,那他是否会想方设法在自己遭劫之后留下线索给后来者呢……书房里这些东西之中,是否有何物与你有关?”
 




郎君怔愣抬头,细想杜仲的话后,眼神从黯然又变得锐利起来,“有。”
 




他振作精神后开始独自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从书架最顶层上拿下一摞厚厚的卷宗,一边翻看一边说道,“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学生在学堂上作的文章。老师平日里公务繁忙,所以都是把这些文章带回府上批阅。”
 




眼前卷宗粗略数下来起码二十余份,季窈和杜仲也加入进来,三人借着月光开始翻找其中有无可疑的信息。
 




翻书的动作带起屋内灰尘,引季窈咳嗽不止。她干脆先把封皮上的名字挨个看一遍,抱怨道,“这里面怎么没有你的那份?该不会你幼时也同赫连家那些人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吧?”
 




她说得京墨慌张起来,加快手上动作道,“不可能,先生每次都会优先批改我的文章,打趣说这样可以防止自己被积攒起来的怒气给气死。”
 




三人把学生文章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京墨的那份,季窈蹙眉低头,小声嘀咕道,“如果我想把线索留给你,那我肯定会选择留在你的那份卷宗里。但这件事我想得到,你爹应该也能想到,所以就这样贸然把线索留到你的卷宗里势必有些冒险……那我会如何做呢?”
 




杜仲自然而然接过话头道,“‘我’会把卷宗藏起来。藏到——”
 




“——藏到一个只有我和你知道的地方!”
 




两人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话,京墨眼神一亮,扔下书卷带头走了出来。
 




季窈和杜仲跟在京墨身后,一路穿过垂花门进到一间大院子,看上去像是女眷们居住的主母院。京墨没有丝毫犹豫地穿过天井和厢房,推开主母院大门进到正厅,一个纵身跳上桌,在正厅头上的横梁上摸索片刻,将一本蒙着厚厚灰尘的卷宗拿下来。
 




季窈一眼看出那本卷宗与方才那些学生的书卷封皮颜色一模一样,惊喜道,“你怎么知道他把东西藏在这里?”
 




郎君手上攥紧书册,仿佛那是他与他的老师超越生死与恩仇的连接纽带,目光在书卷上流连不已,声线略带哽咽道,“我每次来老师府上作客,与他嬉笑胡闹时都喜欢把东西藏到师娘的房间里来,因为师娘最不喜他与我这般小孩行径、胡作非为,所以我每次把东西藏到这里,他都发现不了。”
 




他静静地翻阅一阵,在其中一页停下道,“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季窈借月光看来,纸页上用行云流水的笔法写着一片祭文,落款写着“无名氏写于承恩堂”。
 




“是李家宗祠。”
 




三人走出李府已是静夜沉沉。
 




李家宗祠与李府一样,在李家人连夜出逃之后荒废至今,其阴冷森然的程度较李府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季窈在翻墙的时候被屋檐上站立的神官造像吓到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掉下去,杜仲见状伸手将她整个人一把搂住,抱着她顺势翻过墙头,稳稳落入祠堂内。
 




天井内寂寂岑岑,空有水滴之声却不见何处有水,嘀嗒嘀嗒,听得季窈后脊发凉。
 




三人走过天井之余,季窈侧目看到左侧石台上甚至还有一个荒废的戏台子,精雕细琢的围栏配上破烂不堪的幕帘,说不出的诡异。
 




推开祠堂大门,许久未有人踏足的宗祠禁地自然没有任何香火和油灯,月光未曾照亮之处伸手不见五指。
 




三人将里面能藏东西的地方,例如花瓶、座钟、匾额后面找了个遍,就连墙上早已风干脆裂的画都取下来,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或者疑似李志留下的文字。
 




季窈大着胆子走到正厅,面前放置李家祖宗牌位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想来李家人出逃之时已经将其族人牌位带走。
 




“那些线索会不会已经被李家幸存之人带走了?”
 




“不会,”杜仲继续环看四周,语气笃定道,“他既然能想到将线索单独留给京墨,就不会把线索留在重要的物品上,因为那些东西都有被带走或者被偷走的风险。东西一定还在这里。”
 




京墨听完,又跳上房梁,开始在梁上搜寻,杜仲摇头道,“此处房梁远高于李府,李大人一介文臣不会武功,断不会将东西藏在那里。”
 




“最不起眼的东西……”
 




季窈一边重复着杜仲的话,一边打量四周。
 




杜仲和京墨正四处翻找,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何巨物从房顶掉落。二人转身回看,发现季窈手持一铜制烛台,将原本应该用于摆放牌位的五段阶梯式台子砸出一个大洞。
 




“小声些,恐招人听见。”
 




她置若罔闻,撸起袖子,高举烛台又砸了两下。眼看着洞越来越来,她面露惊喜,扔掉烛台将手伸进去,京墨和杜仲就看见她从台子里面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包袱。
 




月光下,女娘娇俏小脸占满台子上的灰尘。她笑看着手中战利品,眼中流光宛若皎月。
 




“最不起眼也带不走的地方,我找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