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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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这是?”
 




看方向像是朝官府那边去的。
 




火光消失一阵,新进门的女客拍拍身上落雪,开始和自己好姐妹吵嚷起来。
 




“不得了、不得了了!咱们这是怕是要出大事。”
 




柜台里,季窈和商陆对视一眼,端一杯热茶凑上前去,“客人先喝口热茶驱寒。这门外方才是发生何事了吗?”
 




那女客喝一口水,眉飞色舞道,“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是知府!江知府让官兵从衙门里给抓起来了!走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枷锁呢!”
 




“什么?!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她看季窈一眼,带着十成的笃定,“江知府城里谁不认识?就他一个人穿那身官袍,平日里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我还能认错?他身后一队官兵里还跟了个穿红色官袍的,估摸是朝廷里来的大官,专门来抓他也未可知。可见是平日里作威作福,嚣张跋扈,今日总算一朝落马,啧啧……可见家里亲眷还怎么过年啊?哦不,若牵连家人,怕是没命留着过年了。”
 




经她一言,季窈又沉默下去。那日去狗官府上偷盗,院中江威一家人妻女都在,夫人看上去贤淑得体,小胖丫头也可爱得紧,不知道他们会遭遇什么,季窈心里揪紧。
 




第二日,她跟随采买出门早早来到官府门口,不一会儿衙门里一衙差拿着告示走出来贴好,少女挤进人群一看,呆愣当场。
 




“贪污受贿、包庇犯人?”
 




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知府江威身为朝廷四品官,曾在半年前参与审理京城富商封伯凡强抢民女,伤害他人致死一案中收受贿赂,数额巨大,与当时主审官一起逼迫苦主私下了结,最后以苦主扯案不了了之。其中牵扯受贿官员、衙差及办案人员高达二十人,皆已受到不同程度惩罚,现将江威革去官职,捉拿归案。待日后审理判刑后,再行放榜以告。
 




季窈看着告示上京城富商的名字,陷入沉思,“封伯凡?南星的爹不是叫封向安吗?”
 




这个封伯凡又是哪门子京城富商?
 




三七没听清,在身后嘀咕道,“掌柜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问问他便是。
 




**
 




京城这边,城内城外一派过年的热闹氛围。
 




皇城边一栋古色古香的宅院之中,大理寺卿方仲晏正闲坐书房,随意翻看桌上案卷。锦袍墨发的高瘦郎君推门进来,其眉眼温润似玉,惹房中伺候的侍女不住抬头偷看。
 




“爹爹。”
 




方仲晏放下卷宗,吩咐侍女出去后,示意眼前郎君坐到他身边。
 




“言鹤,封伯凡一案你做得不错,此次一举端掉户部侍郎麾下党羽,大量金银冲入国库,可以暂缓国库空虚,你算是立了大功。”
 




郎君略向方仲晏抱拳,语带疏离,全然不似寻常父子一般亲昵。
 




“能发现他们私相授受并找到证据,也算是意外之喜,不算儿的本事。儿此去龙都潜伏,真正要做的事,尚无一丝眉目,是以不敢轻易来见爹。”
 




他能记住这一点,方仲晏很满意。他以手捻须,满意淡笑道,“你能如此想,爹很高兴。前朝赫连氏孽党一日不除,皇上的江山就一日不稳,派你潜伏龙都接近他们,暗中摸排,也算是对你日后进入大理寺,接爹的班的一种历练,只全力而为,不要辜负我和你娘的信任才好。”
 




说到信任,京墨脑海中浮现另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是翰林院岑清来院士,他儿时的老师。如今死去已有两年有余。
 




漠然将眼中失落收敛,郎君起身告辞,“是,儿谨遵教诲。”
 




第88章 欺骗 “别碰我。”
 




临近戌时,龙都城中四舍街巷仍明灯错落,华彩暄照。
 




今日除岁,簋街两边商铺早早关了,只有酒楼茶肆和卖烟花炮仗的铺子还开着,其间欢声笑语流溢,迤逦楼台彩纱飘动,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悦的气息。
 




杜仲这种万年寡王自不必说,一定是留在南风馆过年的。
 




蝉衣无依无靠,南星也没打算回封家。
 




楚绪本就是个孤儿,如今早早和季窈说好,今晚守岁结束,两个闺中密友也要一同回她的小院去喝酒夜谈。
 




至于商陆,早在五日前就放他探亲假,估计这会已经和家里人喝上热鸡汤。
 




南风馆今日不到酉时就早早打烊,季窈带蝉衣收拾好大堂,跟厨子老白说给他们多做几个菜再走。
 




“南星只会些简单的面食,我和蝉衣、杜仲也不会做菜,就辛苦老白叔给我们多做几个菜再走,我们也好过个年。”
 




楚绪从厨房门后面探头,表情有些不满。
 




“怎么不叫我?我也会做饭啊。”
 




“那不是想让你多休息,过个年还要把这一年的账都清了,别累坏身子。”
 




女娘边挽袖子边走进来,在另一口锅灶前站定,“不会,这一年的账我早在十日前就开始算了,每日算一些,不至于堆到这两日。我也来帮忙。”
 




杜仲现下也大好了,出门买了些茶果点心,拎进厨房递到季窈手里,“那就辛苦嫂嫂装盘。”
 




他如今倒是愈发不客气了。
 




季窈嘴角抽动,决定今天先跟他停战。
 




在厨房忙活一阵,厨房里三人各自端着鸡鸭鱼肉和干果蜜饯回到大堂,商陆也提着大包小包进门。
 




看见他,季窈喜上眉梢,“商陆?不是提前给你放了探亲假,怎的没回家?”
 




俊美少年抖落肩上雪,打开怀里油纸包,香酥的油淋鸡还冒着热气。
 




“回了,在迷望山庄住了一晚,心里还是惦记大家,想跟大家一起过年,就又紧赶慢赶回来了。”
 




团年又多一个人,季窈打心里开心,“那快来帮忙炒花生米,我到街对面买些炮仗回来。”
 




这是她失忆以来过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新奇、都有趣。正穿戴外袍准备出门,南星伸手过来阻止她系大氅的带子,闷声道,“外头冷,我去就行。”
 




这些时日,季窈满心都是重新开张和准备过年,将和他之前那些拉扯抛之脑后。她之前曾经说过,在他没有向杜仲道歉之前绝对不理他,可看他情绪低落,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问起这事儿,索性顺他意思解下大氅,顺手披在他身上。
 




“好,那你记得多买些烟花回来,楚绪应该喜欢。”
 




他眼神幽暗,直直的看着她,“那你呢?”
 




她?她什么?
 




“你喜欢什么?”
 




他问得暧昧,季窈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问她喜欢什么烟花。
 




“我记不得自己玩过没有了,不过前几日从烟花铺子店经过,看那些小孩争抢什么‘天地灯’、‘走线兔子’一类的炮仗,还有‘竹节花’和‘金盘落月’,你都买一些吧……身上银两够吗?不够我这……”
 




“够了。”
 




他扔下两个字转头就走,季窈看他高大身影消失在白雪之中,叹一口气。
 




不是她不想回应,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她对自己的心意越来越难捉摸。与南星在一起的时日很开心,让她能拥有暂时忘却人世间一切烦恼的安宁。可这种安宁与快乐一旦结束,伴随而来的则是对现实更深的恐惧。
 




趁大家都在厨房和大堂忙活,季窈回房拿出早就买好的一打红包,每个红包里放上她亲笔写的一句吉祥话,再塞进去三五两岁印和一块印有“南”字的白玉龙形佩,将红包封起来。
 




虽然没算到商陆会回来,但幸好她给每个人都买了玉佩,此刻再拿出一个红包来单独包好,待除岁声响之后给他们。准备好一切,季窈正要起身,余光扫到首饰盒里子一条鎏金腰带,动作慢下来。
 




那是她从迷望山庄回来以后,托金铺老板找金匠打来,准备送给南星的。足足做了三个月才送上门来。腰带通体鎏金,软若无骨,上面每隔一段串紫色海珠一颗,看上去华而内敛,佩戴在他身上必定风流俊逸。
 




踟蹰半晌,季窈还是从首饰盒里拿起那条腰带,趁少年尚未归,开门偷偷进了他房间。
 




找半天,季窈没找着好地方藏,干脆塞在他枕头底下,只盼他能早点发现。
 




不过以他的个性,就算是偷偷收到礼物,事后恐怕也是会吵嚷得人尽皆知。他那个人啊。
 




少女嘴角不自觉上扬。
 




就在她转身准备出门的刹那,少年房中书桌镇纸下压着的纸页随风翻飞哗啦啦作响。隐约见纸上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好不久,季窈心生好奇,走过去将纸页拿起来。
 




**
 




南星抱着一堆“走线兔子”和“金盘落月”回来,在大堂不见季窈,四寻到后舍,瞧见自己房里亮有微光点点。
 




推门进来,见她正背对自己静坐无声,南星不见有些疑惑,“窈儿?”
 




她怎么了?
 




“窈儿。”
 




呼唤再三,他绕到季窈面前,骤然瞧见她拿着自己才写好放在桌上的那页书信正细读,面容冷漠,比面前雪白的纸页还要白上三分。
 




看清她手中书信,少年瞪大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它抢过来,犹豫之中伸手缓缓抚上季窈手背,被她一把打开。
 




再转头,季窈红了眼眶。
 




“这是写给你妹妹的?”
 




信上写今日是少年已故亡妹忌日,特写此信以聊表哀思。上面虽然多写他如今远离封家,有心爱之人陪伴左右,生活得幸福顺遂,但其中一句“青涩懵懂时心底深处最是纯粹无暇的那一缕情思也随亡妹而去,且求亡妹能安渡彼岸,来世莫再重蹈覆辙”却让少女于万里无云的夜色中遭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久久不能释怀。
 




她颤抖着双手站起来,将悼亡信递到他面前,“所以,你曾经还是对她动过情,对不对?”
 




被架在当场,南星不敢直视季窈双眼,接过信件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出门之前将之时烧掉。他像个做错事情被逮到的孩子,喉结不安的上下滚动。
 




“那只是年少时的后知后觉……而且其他部分你也都通读了,我现在喜欢的是你,满身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你……”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骗了我!”
 




一想到那日他靠在她肩上哭诉,自己竭尽全力安抚他,他却对自己有所保留,季窈纠一阵心绞痛。
 




她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骗她、瞒她。
 




听她语气激动,南星赶紧扔下书信上手来牵她,“窈儿……”
 




后者连连后退,一脸厌恶地躲开,“别碰我。”
 




“我怕的就是你这样,”见她闪躲,南星也慌张起来,情绪逐渐激动,“那时候你还不喜欢我,所以我才会怕,怕你知道了会嫌弃我、看轻我,会拒绝我……”
 




都这个时候,他还在说着顾影自怜的话,季窈侧过脸去,默默攥紧衣袖。
 




“你这根本就是歪理!你把我当什么人?正是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曾喜欢上你,所以就算让我知道你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一直陪伴你的小侍女产生过朦胧的感情,我仍然选择喜欢上你,那才算真正的喜欢你不是吗?但若像今天这样,让我发现你曾经的谎话,我之前所有的喜欢才会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我喜欢上的,根本不是那个真实的你,那个完全的你。”
 




她越说越激动,转身开门就走出去。南星见状赶紧追上来,在回廊上死活抱住她再不肯松手。
 




“是我的错,我那时候不自信,不相信你会喜欢这样的我,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吗?”
 




可惜现在季窈心里结已经打下,她虽然任由南星抱着,整个人却像断线傀儡一样浑身松软无力,“我现在总算知道。”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南星害怕起来。他从少女颈窝抬头,小心翼翼看她,“知道什么?”
 




对上他的眼神,季窈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在迷望山庄吊桥出事,我会下意识选择杜仲而不是你,也许——”
 




她目光凿凿,像一根根钉子钻进南星心里。
 




“——我那时的潜意识不信任你就是正确的,你确实欺骗了我。”
 




信任或许一直都和喜欢旗鼓相当,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当真正的喜欢来临,季窈才知道,如果自己不相信他,注定没办法彻底喜欢上他。
 




听她又提到杜仲,南星绝望闭眼,努力忍住内心几乎暴走的愤怒,沉声道,“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他。”
 




季窈听完,冷笑着在他怀里挣扎,想把他推开。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好好反省自己吧。”
 




这话什么意思?
 




“你要和我分手?”她敢!
 




没能把面前人推开,反而被坚实双臂抱得更紧。南星双眼猩红,手背用力之大,青筋暴起。
 




“不要,我死也不会和你分手!”
 




两人在回廊里拉扯一阵,皆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少女耐心耗尽,几次喊他放手无果,“啪”的一掌打在他脸上。他呆愣当场,双臂缓缓放下,季窈虽然有些后悔,但她知道,如若这次不让他好好反省自己,十九岁的少年永远也长不大。
 




整理好衣服,季窈侧目看着死寂一片的池塘,沉声道,“从我说生平最恨别人骗我那日开始,你就该知道你我会有今日的争执。我不想做的事,没人可以逼我。”
 




说完,她收回目光,转头离开。
 




第89章 探花郎 貌比潘安、俊赛宋玉。……
 




京墨为赶在除岁之夜回到龙都,路途之中晓行夜宿,一人一马才于戌时三刻在南风馆门口停下。
 




商陆正和蝉衣在大堂添碗加筷,听见动静出来瞧,脸上止不住喜悦,“京墨?你怎么会回来?”
 




京城的方府虽人丁兴旺,左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亲眷,他懒得久待,随便找个借口说是龙都传来赫连尘的消息,便告辞父亲方仲晏匆匆而归。
 




翻身下马,郎君身上风雪随之落地,他清俊不减,眉宇间更添一份洒脱。
 




“说好了回来陪大家守岁,京墨岂是失信之人?”
 




三人有说有笑走进来,却瞧见季窈蔫儿了的茄子似的坐在那里,双手托腮,垂目不语。
 




随后南星也红着眼别别扭扭走进来,挑了个离季窈最远的位置坐下。
 




楚绪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来,热气腾腾催大家入席。
 




“快来吃饭了!”
 




包含生菜、青蒿、萝卜等在内的蔬菜“五辛盘”,东坡豆腐、梅花汤饼和金玉羹,素菜主食烹香四溢;玉灌肺肥美,黄金鸡香酥,煎羊肠和东坡肉油滋锃亮,佐以广寒糕、蜜煎金橘、盐炒葵花籽和屠苏酒,正中间是那盘最重要的饺子。一桌子饭菜丰盛无比,直叫人口水直流。
 




七个人就坐以后,都在等季窈先发话。杜仲看她还神游太虚,咳嗽一声将之神志唤回,少女才端起酒杯,尴尬笑道,“不好意思,有些走神,今日辛苦大家,也祝大家新年快乐。”
 




说完,她先干为敬,拿起筷子却东一下西一下无论如何提不起胃口,最后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往日枝头麻雀似的少女今日莫名无话,众人吃上一阵都察觉到气氛不对,不过除却商陆十八岁以外,南星和季窈一个十九一个二十,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也都只是寻常小孩子过家家,小打小闹就没断过,各自谈笑,不当回事。
 




吃完年夜饭,大家都跑到街上放炮仗。季窈想起给他们准备的红包如今因为京墨回来又少一份,回房间把他那份包好拿出来,抬头正好瞧见漫天烟花。
 




漫天霓虹闪烁,瞬间由生到死,经历完灿烂的一生。千红万紫不过须臾,他们只需要享受这灰飞烟灭前极致的美丽。
 




楚绪向她递来一个走线兔子,示意她用手中线香点燃。火苗窜起一刹那,引燃兔子形状烟花夹层内特制火药,接着无数颜色像喷溅的流星雨一样跟随兔子在地上旋转、燃烧,映照少女明艳动人面庞,眼中流光四溢。
 




除夕过,新年至。听着簋街外敲钟声响起,街上燃放烟火爆竹的人纷纷相互道贺,迎接新一年春。
 




一只长明灯从季窈身后递出,闪烁着明黄色暖光,杜仲居高临下瞧她一眼,脸色不太自然,“新年第一天就愁眉苦脸,小心这一年都没好日子过。”
 




“呸呸呸,不吉利。”季窈接过长明灯,转来转去瞧四面灯罩上图案,接过话头道,“我哪有愁眉苦脸,你看错了。”
 




“呵,”她嘴硬的样子让他莫名心情好起来,讥笑道,“是我看错,嫂嫂这不叫愁眉苦脸,应该叫贼眉鼠眼才对。”
 




“你!”
 




季窈恨得牙痒痒,见他转身,立刻蹲下抓起一捧雪朝他扔过去。雪白的衣服上沾上脏兮兮雪团,立刻脏湿一片,杜仲蹙眉回望,季窈立刻尖叫一声躲到京墨背后。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蝉衣!”
 




话音未落,一个雪团砸中季窈肩膀,少女尖叫着又躲到京墨另一边,看到杜仲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楚绪。
 




“这回我可要替杜郎君说句公道话,雪团就是掌柜扔的。”
 




季窈兴致上来,扒在京墨肩膀感叹道,“好哇,真是有异性没人性,看我怎么收拾你。”
 




夜雪片片飘落的同时,一个个雪球从众人眼前来回穿梭而过,其间夹杂女娘们欢快的蹦哒声和惊叫声,与孩童们燃放鞭炮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闻者皆忍不住与她们一同笑闹起来。待雪团故意砸中京墨和商陆,让他们不得不加入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雪球大战在南风馆门口展开。
 




蝉衣陪南星站在门口,任由漫天大雪一点点将少年眼前景象几乎完全遮挡,他听着季窈刺耳的笑声夹杂其中,眼中忧郁更浓。
 




新的一年,于他而言似乎不太顺利。
 




**
 




虽然整夜几乎没怎么睡,卯时天明,季窈仍起了个大早。
 




“早多少时候就听对门周掌柜说,大年初一的集市最是好逛,不但梅市有各类应节的新鲜糕点、热汤食,酒市里品酒评酒者众,七宝市一段,炊具、灯具一应也都是最时兴的,我今日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跟三七一起走出簋街,各大商铺门还关着,门头上贴“初一至初三不开门”,是以东城集市人更多。三七跟在季窈身后,她买完什么他就赶紧接着,放进背篓。走一圈下来,大冷的寒日两人也脚底发烫。三七原本是打算出来采买些食材,此刻背篓里却装满绫罗绸缎和好几坛子梅花酿,他抱着一只小老虎外形的铜雕灯盏,被人群渐渐越挤越远。
 




“诶,掌柜、掌柜你等等我!”
 




季窈眼里装满琳琅的货物,哪里听得见身后三七喊声,待她又花钱买下一盒香料,准备回身递给三七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和自己走散。
 




无妨,她自己少买点,也能接着逛。
 




穿过最后一段灯市,季窈走到官道边,恍惚听见不远处集市的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人群开始朝她的方向快速移动,推搡之中少女好几次险些摔倒。她退至身后一商铺台阶上站定,伸长脖子朝集市入口看。
 




“怎么了嘛这是?我们这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买啊。”
 




三两个怀里抱着大公鸡的大娘子也往这边退,边避让边和她一起往官道尽头看去,“听说是新任知府大老爷今日进城入职,这会子大部队正往衙门里去呢。”
 




“是啊、是啊,听说新来的知府老爷年方二十,长得貌比潘安、俊赛宋玉,还是朝廷今年新晋的探花郎呢。”
 




“何止啊,早就听说今年科考,三元里头就属这个探花郎实至名归,其他两个据说都是靠不可明说的关系上去的。”
 




“哎哟大庭广众的,你可悠着点。咱们夸知府老爷就行,其他的别搁这儿说啊。”
 




潘安、宋玉?那不是馆里说书先生嘴边经常挂着的美男子吗?真有这么好看?
 




“那我可要好好瞧瞧这个新来的知府,到底是何等玉人仙姿。”
 




说话的功夫,衙差已经将官道上堵塞人群清理完毕,阵阵马蹄声伴随两侧官兵高举回避二字的字牌由远及近,季窈将目光落在队伍正中高坐在棕色骏马上年轻的少年郎。
 




眉若远山,眸似晚星,高挺鼻梁下嘴唇却饱满圆润,虽面无表情,脸上却一丝寒气不染,倒带上几分少年的清俊,孑然独立又矜贵孤洁,即便是远远望去,外貌气质上也不输给她馆里那四个中任何一个。季窈从未见过如此清透不染杂陈的眼神,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难怪刚才那两个大娘子要把他比作宋玉,可不就是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翩翩俊公子?
 




可待那人那马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从季窈面前走过,她彻底看清那探花郎的面容,心里却登时打起鼓来。
 




怎的如此面熟,倒像是从前在何处见过一般?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张脸在季窈脑海中又哭又笑,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掩面痛哭,活生生的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可季窈非常肯定,自己在龙都这些时日,绝对没有在这里见过他。
 




难道是失忆以前?
 




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从自己面前走过,季窈凑到方才几个大娘子身边,低声道,“这位大娘,敢问咱们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是哪里人啊?可是龙都人士?”
 




“哪儿能啊?怀里抱鸡的大娘看她一眼,一副“你也这么花痴”表情,“瞧他那水灵灵的俏模样就知道是江南人士,听说家里几代诗书氏族,族里不少长辈都是有名的文人、画家。”
 




另外一位大娘看着探花郎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依依不舍,叹一口气道,“难怪能养出这么好的郎君来。只恨我没有同小娘子你一样晚生个二十载,不然比你年轻貌美,此刻早就一举将俏知府拿下,三年抱俩,成就一段佳话。”
 




江南人士?那她就更不可能见过了。
 




“奇怪。”
 




怀揣一肚子疑惑回到南风馆,杜仲看她一脸魂不守舍,淡然瞧她一眼,“买个东西都能和三七走丢,过完年,嫂嫂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啊?”好端端的怎么又开始说她?“不是我走丢,不过是新任知府上任,清理官道的时候把我挤走而已。”
 




季窈把香料盒子放在桌上,吩咐商陆取出来挨个放置到二楼每一件雅舍当中。她瞧着杜仲,心想他应该比自己懂得多,于是抬头问道,“诶,你有没有第一次看见某一个人,就觉得他很面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更甚者,你觉得你一定见过他、认识他,和他交谈过,但是你又十分肯定,你绝对不可能去过他所在的地方,到过他去过之地?”
 




她说得遮遮掩掩,惹面前郎君莞尔,伸手在她额头敲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嫂嫂这是梦魇未醒,看见神仙了?”
 




可她一点不恼,眼神甚至还带上几分兴奋的光芒,看得杜仲心里莫名烦躁起来,嘴角瞬间下压,冷脸凑近,“难道说,嫂嫂这是对谁一见钟情了吗?”
 




第90章 严煜 好清透的声音。
 




开年刚三天,季窈大手大脚已经花出去接近三百两。
 




虽说这三百两里,光是给南风馆每个伙计置办新衣服、新鞋和各类钱袋首饰就花去不下一百两,可看着大堂内满屋子各色彩纱珠帘、古玩古董,京墨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掌柜,我们开春还要找人清理池塘重新种荷花,加上这段时日菜价上涨,花销上还是节省些为好。”
 




一身绫罗彩缎,银姬色狐皮坎肩下搭上好真丝罗裙的季窈还在把玩手中珊瑚穗子,兴致颇高,“清理池塘和采买食物的钱让楚绪提前分拨出来就是,这些古玩你不知道,早买早享受,指不定后头有市无价,我哪天倒买倒卖出去,还能赚上一笔呢,我这叫未雨绸缪。”
 




“所以这就是你大冷的天还给每个人买了一把折扇的原因吗?”
 




“啪”的一声,杜仲把柜台上放着的几把松木扇柄做的折扇拍在季窈面前,脸上说不出多无语。季窈赶紧拿起来在手上翻看,生怕他这一用力,把折扇给她拍断了。
 




“哎呀刚好碰见了嘛,那个卖折扇的人说这扇柄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制的,触肌生凉,寻常夏日要卖五钱银子一把,可不就只有这样的天气他才可能二钱银子一把卖我吗?”
 




“可这不是金丝楠木,这只是一般的松木。”
 




啊?季窈不肯低头,叉腰继续嘴硬,“你别欺负我不识货,这上面一点松木的香气都没有,就是金丝楠木!”
 




杜仲欺身上前,凤眸圆睁快要贴在她脸上,“金丝楠木是打棺材用的,谁会拿来做扇柄?也就是嫂嫂你才这么好骗。真是愚蠢。”
 




啊?越说越离谱了。季窈被他逼近的脸吓得后仰,身体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想了想赶紧给自己找补。
 




“哎呀没关系,松木的就松木的,我改日让三七把扇子全部送到菩然寺菩萨面前供奉几日,拿回来大家用着不但凉爽还招福,多好哈哈……”
 




面前京墨仍是淡笑,杜仲则直起腰身双手抱胸,自喉头出声嘲笑她似的哼了一声。
 




季窈收拾好桌上东西,又补充道,“钱银方面的事,你们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吩咐三七带着那些金条到黑市里找人重新融过,把上面省印、重量规格等印记全部去除,几日后拿回来就可以用了,不会出现银钱短缺的情况。”
 




可她高兴的太早。话音未落,三七就被两个官兵推搡着走进来。接着,前两日季窈在街上加过的美貌探花郎手里拎着三七的包袱跟在最后,伸手将包袱扔在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蓝紫色包袱皮里露出金条一角,大白天就这么赤条条出现在大堂里,引起众人瞩目。
 




“是你?”
 




季窈又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忍不住柳眉上扬,走到探花郎跟前。李捕头一个眼色递过来,她却熟视无睹,逼得李捕头伸手拦住她,咳嗽两声道,“不得无礼,这是我们新任知府严煜严大人。”
 




严煜?对这个名字她倒没什么印象。
 




少女在严煜面前站定,看向他的眼神毫不闪躲,“严大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话听着暧昧,加上季窈赤裸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在调戏面前男人一般。见她如此大胆直接,南风馆和衙门里的人一时间都有些怔愣。
 




仪表堂堂的严煜没听出她话里其他意思,只轻轻蹙眉,盯着季窈的脸好像真的开始认真回忆起来。季窈见状眼中光芒更甚,片刻后才听面前郎君低头应答道,“我想,我与姑娘此次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好清透的声音,宛若敲冰戛玉,声声入耳。不免让人对他好奇心更重。
 




少女直率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适,京墨在一旁看戏结束,浅笑着上前把她拉回来,拱手道,“不知知府大人贵临南风馆,有何公干?”
 




严煜剑眉星目,侧目看向面前同样风度翩翩的京墨。
 




“你是掌柜?”
 




“只是个打杂的伙计罢了。”
 




他收回目光,继续打量整个南风馆大堂陈设。
 




“劳烦请掌柜出来问话。”
 




“我。”季窈第一次这么高兴地站出来,等着严煜向她兴师问罪。
 




“我就是掌柜。”
 




听她如此说,严煜眼中却平静如常,既不惊讶,也没有讥讽的意思,径直从桌上包袱里掏出一根金条,将印有京城省印和重量规格的一面朝上置于季窈面前,并指了指身后三七,朗声道,“我这两日带官差正整顿朝天坑,抓了很多不良商贩,正巧碰见他鬼鬼祟祟,在朝天坑里四处打听有无融金的匠人,包袱中还藏有这些官家金条被我抓个正着。据指认,此人是你们南风馆中伙计,可有此事?”
 




朝天坑是龙都最为出名黑市的名称,那里位于龙都城边缘一地缝凹陷处,像个裂开的峡谷一样常年不见天日,是以得名朝天坑。
 




没想到严煜新官上任三把火,刚来两天就开始对朝天坑下手,京墨思虑再三,正准备上前答话,遭季窈抢先开口。
 




“对,三七是我店里的伙计。”
 




“那这些金条,也是你让他带去,打算找人融掉的?”
 




“嗯,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季窈看见他眉宇清朗的模样就很高兴。
 




没想到她如此爽快,严煜甚至一度被她干脆的模样打断思路,神色忽地顿住,好一会儿才悻悻地眨眨眼。
 




“那……姑娘这是承认,这些朝廷丢失的金条,也是你们非法所得?”
 




“当然不是。”眼珠子提溜转两下,季窈决定耍赖,“我捡来的。不犯法吧?”
 




“胡说!”严煜身后,一同前来的主簿郑佐指着季窈,唾弃她吊儿郎当的态度,“这么多金条,上面还刻有朝廷省印,岂是你说捡就可以捡到的?分明就是说谎!”
 




“诶,大人此言差矣。”季窈一个转身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大人说我这金条是非法所得,是偷是抢,总有有个证据吧?谁看见了?又是谁丢东西报官了?”
 




“你!”
 




严煜伸手示意他退下,脸上仍不喜不悲,一本正经道,“就算在姑娘无人瞧见的情况下,于无人之地捡到这些金条,也该知晓神域律法相关,拾到不属于自己的官银官饷者,应第一时间交由官府处理,而不是私自拿去融掉,调做私用。”
 




季窈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歪着脑袋看向一侧,“是吗?大概我不是神域人士,所以不知晓神域律法。不过我倒是知道你们这里有一句话,叫‘不知者无罪’,是不是?”
 




若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量他们也给不出什么严厉的惩戒。季窈正暗自得意,却不料面前男人又只眨眨眼,眼中清透丝毫未减,缓缓开口道,“神域历来的户籍制度和人口管理已经精确到每家每户,即便如龙都这样人口密集的大城,地方户部也分农户、兵户、丁户和贵族户来登记人口,甚少有错漏出现。姑娘非神域人士,那请问是否有其他身份证明?进入龙都之前可有在边关兑换通关文牒与严某一瞧?”
 




季窈这才想起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黑户,若是因为没有户籍被他赶出去,那岂不是亏大了?
 




“这……”
 




不知道怎么回事,话题突然就扯到季窈的身份去了。杜仲恨季窈这张嘴只会惹是生非,赶紧上前略拱手行礼道,“严大人,嫂嫂从前大病一场,许多事情已不记得。她是我们前任掌柜赫连氏的发妻,只因前任掌柜莫名惨死,她不得已才抛头露面,把这里的担子接下来。想来也是赫连大兄还没来得及给嫂嫂上户籍就撒手人寰,才让嫂嫂如今陷入尴尬的境地。个中心酸,还望知府大人体己。”
 




这本来也不是他来此一趟主要目的,见终于有人松口,严煜垂目敛神,继续道,“无论如何,私融官银官金未遂都是犯法,便劳烦掌柜随严某回一趟衙门,说清楚再议罢。”
 




看来这一趟衙门,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
 




就在李捕头为难上前,准备将季窈带走时,一声沉闷的男声响起,“慢着。”接着京墨站到严煜面前,温润似水的眼神里浸上一丝寒意。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面对身着官袍的严煜,郎君眼中澄澈未减,好似比严煜还要更光明磊落些。两人对视,气势一时间竟分不出高下,末了严煜其实内心对他也存着几分好奇,便点头应下。
 




两人行至后舍无人的回廊,严煜将手中令牌还给京墨道,“没想到你竟是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鹤。”
 




京墨笑着接过令牌放回怀中,停下脚步,再次低头向他行礼,“我此次携带重要任务潜伏龙都,是替皇上办事,不可打草惊蛇。所以保住南风馆众人安全,也有利于我躲在暗处。实不相瞒,那些金条便是我带人从江威那狗官宅院中寻得,末了尚未来得及上缴衙门。他从前对我们多有苛待,私自严刑拷打南风馆的伙计,全龙都人尽皆知。为此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些赔偿,也理所应当。
 




所以今日之事还望大人海涵,我自会找机会将剩余金银全部送回衙门,不让大人难做。”
 




若换作旁人,如李捕头之流,听见京墨大理寺卿之子的身份,办的还是天子的事,早已经点头哈腰,全部应承下来。可严煜其人,早在科考答题,哪怕进宫参加殿试,都是一丝不苟,绝无一丝人情参杂其中的。
 




他听完这番话沉思片刻,最终于呼啸的冷风中抬头,眉目清明。
 




“话虽如此说,还请让掌柜跟严某回衙门将事情来龙去脉一应全部招供写下,方可了结。”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