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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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莫子衿 “严大人找人调查我?”
 




刚下过一场春雨的龙都城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严煜刚整理完三名苦主的状案词,起身到窗前准备将窗户关上,就看见一抹粉色的身影急匆匆走进府衙内堂。
 




“季掌柜?”
 




她左手提起裙摆一路疾走,右手还擒着一把湿透的油纸伞,看见严煜站在屋内,少女随手将伞立于门边,迈步进去。
 




“严大人,听我馆里小厮传话回来,衙门里又来了三个报孩童失踪的苦主,如今可都派人去找了?”
 




看少女神色迫切,因为小跑的缘故面颊泛红,正朱唇微张,低声喘息。严煜莫名想起那晚来接她的那名白衣郎君冷漠讥讽的脸,关于三个孩童的情况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季掌柜馆中小倌说得不错,这些到底只是衙门的事,与季掌柜无关。严某亦没有告知的必要。只一句,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请季掌柜回罢。”
 




说罢他转身,拿起桌上状词准备离开,被季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
 




“严大人此言差矣。整件事起因经过我皆参与其中,且不说小果儿的尸体和那蹴鞠都是我找到的,我馆中伙计因为这件事还废了一只脚。若背后的凶手只是爱捉弄人的恶鬼,解除他的邪念以保其他再上盘龙山人的安全是严大人你的一方责任也就罢了,可如果凶手是人,那我就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为我馆中伙计报仇。”
 




少女一番激昂陈词将严煜触动,他低头看一眼季窈,递上手中写满字的卷纸。她顾不上坐下,站在房中一页页看起来。
 




“都是年龄在七八岁左右的男童……这个住城东,这个怎么住城北?”
 




除年龄外,失踪男童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口供单独有问到男童父母,三个孩子是否曾去过盘龙山,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去过,或者不清楚。
 




那住城北的人家与盘龙山距离遥远,哪怕是坐马车都要花上半个多时辰,以七八岁孩童的玩耍范围和脚力,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到这么远的地方玩耍。
 




口供的最后,写到三个孩子的失踪情况也大不相同。有出门上书塾未归的,也有替家里人上街买米面就没看见回来的,还有一个同小果儿情况类似,都是在家中人忙碌之时悄悄溜出家门,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严煜负手而立,站在季窈身边看着她专注的神情,语气清朗,“前两个苦主相识,昨日一同到衙门报的案,我已经派人去将那盘龙山脚和山腰处小孩子能去到的地方又搜了个遍,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为防止小果儿和南郎君的情况再次发生,我也命人将山上所有捕兽夹拆除,并吩咐附近猎户,近日不要在山中放置捕猎野兽的夹子,以防有孩童误踩受伤。”
 




他倒想得周全。
 




“可若不是意外走失,而是被人挟持带走,岂不是一点关于贼人的线索都没有?”
 




“不排除这种情况。”郎君面对季窈在太师椅坐下,如画的面容隐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出情绪,“这三位苦主已经问过,最近都没有与人结仇,惟今之计,只好等小果儿的爹娘来领尸体的时候,再向他们问询一番。”
 




说起这事,季窈脑子里立刻浮现当初池子意的爹娘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画面。要他们倒衙门来领取自己孩子的尸骨已经是极其残忍的事,还要接受官府盘问,怀疑他们的孩子是被仇家所害。杜娘子看上去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瘦骨嶙峋,脸上有皮没肉。她如何能承受得了?
 




季窈沉默着在严煜身边坐下,正想着再问问其他,两人身后一个官差匆匆跑进来,抱拳在门口大声道,“禀大人,画像上男童的人家找到了!”
 




**
 




马车上,季窈掀开帘子看出去,发现他们正在朝城东方向而去,而距离盘龙山最近的城门,就在东门。马车拐进一处隐秘的胡同里,路过三两青砖黛瓦的小院之后,在一棵梨树边停下。
 




严煜和季窈走下马车,四个官差引他们往梨树后那户人家走去。
 




“怎么不把人直接带到衙门来?”
 




李捕头闻言转头,看季窈一脸真诚,方知她是真心发问,而非在严煜面前故意挑拨,便略躬身答来,“大人吩咐过,对待百姓不要过于强硬。我们找上门的时候那莫老三还在家中照顾自己病重的妻子,脱不开身,是以……”
 




原来是这样。
 




严煜并未在意这些细节,淡淡然挥手示意他不用太过在意,“无妨,来看看也许还能找到其他线索。”
 




敲响墨黑色木门,来开门的是一高大壮汉,李捕头介绍完严煜后,他便好声好气的将门打开,引众人到门厅坐下。
 




“有人认出,我们近日在找的这画像上的孩童是你家孩子。”画像递到男人面前,他立刻瞪大双眼愣在原地,眼神扫过严煜又在周围官差身上环视一圈,落回地上。
 




“是,画像上这孩子与我家小孩莫子衿有九分相似,可他已经失踪七年了啊!”
 




“失踪?!不是死了吗?”她看见的是游灵,那说明那个叫莫子衿的孩子一定死了。可是他怎么会这么说呢?
 




严煜脸色沉下去,一拍凳子沉声道,“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原来莫子衿原本不姓莫,姓于。八年前,六岁的于子衿跟着娘亲陈夫人到龙都投亲,不料亲友早已不知去向,幸而母子二人被莫老三碰上,接回家中照顾,一来二去两人互生情愫,结了夫妻,于子衿便改名认了莫老三做爹。同一年,莫子衿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陈夫人虽然患上顽疾但好在莫老三身体强健,靠着在外卖苦力也能挣不少钱,四口之家还算温馨和睦。
 




“子衿满七岁之后我便送他去了最近的书塾,想着半工半读,好歹能学些知识,若是能读出个名堂来,中个举人之类,也算是给莫家祖上添彩,以后子子孙孙都可以走上文人仕途。谁成想自从他开始念书,整个人一天到晚都没精打采,书背不出来,字也练不好,成天就知道和书塾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起到处顽耍。我那日不过说了他几句,完全没想过他负气出走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季窈听出里面的猫腻,开口问道,“他们玩的是蹴鞠吗?”
 




莫老三被问住,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支支吾吾说道,“似、似乎是的,以前在门口胡同里看见他们玩过一两次。”
 




“那蹴鞠里头可有铃铛,踢的时候会发成声音?”
 




“啊……有、有的。隔着门响个没完。”
 




看来那蹴鞠果然是游灵的,那小果儿会把手伸进捕兽夹,就一定跟这个叫莫子衿的小孩游灵又关系。
 




李捕头接过话头,正做一些日常问询,门厅右侧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咳嗽声。莫老三赶紧起身,朝坐在主位上的严煜弯腰抱拳,“拙荆病重,实在没办法下床来见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说话间,他还不停转头朝右侧房间看去,模样十分着急。
 




“无妨,你好好照顾你的妻子,若是想起什么与你家小儿有关的人或事,记得往衙门传信。”
 




问询结束,严煜起身带着季窈走出门厅,刚到大门口,一身着藏青色短衫,模样看上去青涩稚嫩,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少年跨步进了院子,看见家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人也是一愣,直到莫老三送出来后他才稍稍回神,朝莫老三鞠躬,“爹爹。”
 




这就是游灵那同母异父的弟弟?若是莫子衿没死,就该是已经十岁有四的大孩子了吧?
 




季窈还没从看见小孩的恍惚中回过神,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
 




“梁大夫?”
 




来人正是济世堂药师梁之章。他提着药箱站在门口,院子里乌央乌央全是人,也有些怔愣。严煜那身绛紫色官袍十分好认,加上四个官差在侧,他反应过来,恭敬朝严煜行礼。季窈一看都是老熟人,也不见外,径直走到梁之章面前,开口问道,“梁大夫来这里做甚?”
 




梁之章已经习惯她会问出一些无脑的问题,耐着性子正准备回答,莫老三赶紧迎上来,示意梁之章进右侧陈夫人房间,“梁大夫是来给拙荆看病的,这边请。”
 




刚走两步,梁之章又好像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季窈,“今日记得来济世堂换药。”
 




从莫家走出来,少女左顾右盼,神魂还游离在外,严煜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赞誉,“方才季掌柜问的几个问题恰到好处,该如何查,我心里已经有数。接下来我会派人去盘龙山搜寻莫子衿的尸骸,如若顺利,到时候再让李捕头给你带话。”
 




嗯?他怎么知道莫子衿的尸骸在盘龙山?
 




“你怎么知道……”
 




俊逸郎君温润一笑,眉眼间神韵让人看来如沐春风,“季掌柜在这龙都城中所办几件案子严某有所耳闻,知道游灵只能在自己尸体附近不远处出没。虽然时隔七年,尸体应该早已化作白骨,但季掌柜既然是在盘龙山上看见的他,只能说明他的骸骨就在山里。”
 




不对,偌大的龙都城里,奇人异事每天都在上演,她到南风馆将近一年,就连簋街上的商户尚不是所有人都认得她,严煜初来乍到,又不常在外行走,如何能知道她那些事?
 




少女眯缝双眼,朝严煜走近一步,“严大人找人调查我?”
 




她直言不讳,严煜面不改色,“知根知底,方可用人不疑。”
 




这回答倒让她十分满意。这个严煜,她真是越看越顺眼。
 




“好,那我就先走一步,回馆中静候严大人好消息。”
 




第102章 他的名字 养只小老虎,叫季窈
 




傍晚时分,日落洒金。
 




季窈回到南风馆,刚好看见杜仲将一封书信交给布衣小童,凑上前好奇道,“杜郎君想念家人了?”
 




男人斜她一眼,拂袖转身。
 




“某人不是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念念不忘?我画了你的画像给苗疆人送去,看还能否找到认识你的人。”
 




“真的!?”季窈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替自己着想,欣喜若狂拉住他的袖子跑到他面前,两眼直冒金光,“还有可能找到认识我的人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收起利爪,小猫咪似的看他。
 




杜仲低头盯着那双抓住自己的手没有答话,反过来拉起她往外走。
 




“去济世堂换药。”
 




她没有第一时间站稳,跟在他身后步伐踉跄,“可是梁大夫现在尚未回呢。”
 




“你怎么知道?”
 




“我和严大人去查案的时候看见他到外头出诊。”
 




又是那个严煜。
 




刚走出门外,杜仲放开她,两人就这样迎着夕阳面对面站着。季窈知道他又要说自己整天不着家,只知道跟着严煜四处跑,声线放低解释道,“城里又有不少小孩失踪,大家都怀疑是有人故意做的。我还不是为了给南星报仇,才想着去帮忙……”
 




“为了南星”无可厚非,饶是他心里如今生出几分不乐意,也无话可说。但是为了南星去找那个小白脸,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心平静气。
 




“看掌柜对他、对那个衙门颇多留恋,不像是惦记苗疆亲人的样子,不如我把送信小童追回来,趁信尚未送到驿站之前让他把信还给我。”
 




“别别别,”季窈恨自己没出息,明知道他在威胁自己仍然只能选择妥协,“馆里每日采买和营业之时我一定会跟大家在一起,努力当好这个掌柜的。其余时间……衙门我尽量少去,旨在破解谜题,找出真相,到时候若是帮游灵完成心愿,能再助杜郎君你一臂之力,岂不双赢?你说好不好?”
 




杜仲生得高大,季窈只能抬头仰视他,目光闪烁间带上哀求,看上去柔弱可怜。郎君被她这样赤裸裸的目光盯一阵,耳垂悄悄红了,别过脸叹气,然后径直转身继续朝济世堂走去。
 




“去济世堂等。”
 




**
 




烛盏从酉时三刻燃至亥时,季窈趴在桌子上都睡了一觉,梁之章才从外头回来,将药箱放在桌上,发出“咚”的声响将她惊醒。
 




“今日倒准时。”
 




在少女对面坐下,梁之章熟练地拆布清创,消毒擦药,医馆里一时安静,落针可闻。
 




睡醒起来,季窈自觉腹中空空,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肚皮。杜仲余光扫过,淡然起身,不一会儿从外头回来,手里多了几个豆皮卷。
 




还没等杜仲手里这个吃完,季窈已经将剩余几个全部塞进肚子,手上伤口也已经处理完毕。梁之章吩咐下人把余物端走,起身洗手。
 




“季掌柜今日怎么到那莫家去了?”
 




这当然要问他自己啊!
 




她填饱肚子,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随口答道,“那还不是多亏了梁大夫你。是你回忆起莫子衿来过你的医馆,衙门派人就在你这医馆附近挨家挨户的问,两天不到就把他家里人找到了,说起来我们还要好好谢谢你呢。诶对了,你今日不是去他们家给她娘亲看病,怎么会没有想起来呢?”
 




梁之章闻言顿住,片刻后明白过来,继续低头洗手,“或许在莫家也见过吧,不过早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他擦净手转过身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从蒸腾的热气中轻抬眼皮,随口问起他们今日为何会找上莫家。听季窈一点点说来,面前人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莫老三就没同你们说起,他当初把那个孩子带出去卖掉,后来又被那孩子自己悄悄找回来的事?”
 




什么?!
 




这次换成季窈惊呆,她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噌”的就从板凳上站起来,站到梁之章面前,杜仲脸色也凝重起来,看着梁之章一言不发。
 




“梁大夫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呵。”梁之章冷笑一声,开始讲起他这些年给陈夫人看病,从她口中得知的一些事情来。
 




陈夫人当年之所以会带着子衿不远千里来到龙都投亲,是因为其夫君生性好赌,嫁过去不到三年将家中值钱的家当败个精光。当初莫老三愿意收留她们母子两,也不过看中陈夫人容姿艳丽,算得上倾城佳人。自从两人生下莫子衿的弟弟之后,好日子才过一年,就被子衿的生父找上门来,开口闭口就说莫老三强占民妇,让莫老三要么给钱留人,要么他就此告到官府,要莫老三人财两失的同时,恐还有牢狱之灾。当时莫老三被逼得没法,只能东拼西凑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了那赌鬼,却不想就此种下祸根,那赌鬼三天两头就以看自己儿子为由找上门来,顺便再找莫老三和陈夫人要钱。
 




为此,莫老三的性格慢慢从憨厚老实变得喜怒无常,稍有不如意就对着子衿拳打脚踢。子衿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寄人篱下又有个不逼死他们不罢休的亲爹,承受莫老三再多拳脚也只能忍气吞声,连哭都只敢躲到门外去哭。
 




后来有一次,那个赌鬼又找上门来,赖了半天找陈夫人拿了一吊钱骂骂咧咧离开。莫老三回来以后喝了很多酒,陈夫人听他一个人嘀咕,说什么“死了才好,死了他就不会上门来骚然我”之类的气话,第二天子衿出门以后就整整三天没有回来。她官也报了,漫山遍野、街头巷尾也找了,都没找着。
 




直到第十天傍晚,子衿衣衫褴褛地出现在门口,看见她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娘”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她那几天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弟弟又要照顾他,等他醒过来,私底下才悄悄提起是莫老三四日前借着带他上街买糖人的理由将他哄骗出去,打晕之后套上麻袋,不知道被卖给什么人。他好不容易挣脱看守,一路上又累又饿,辗转吃了很多苦才找回来。
 




陈夫人有苦难言,饶是心里再难受,表面上也只能忍住不开口。一来二去,内心郁结成疾,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太过分了!”少女拍案而起,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这种人也配当人家夫君、做人家爹?我呸!禽兽不如,畜生!他七年前既然能做出卖掉子衿的事情来,那如今他再对这些小孩下毒手,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杜仲在一旁也算是完全听明白,低头略整理衣襟,淡然开口,“他当初选择卖掉子衿,其背后根本原因在于那个赌鬼生父。与如今四件孩童失踪案背后可能存在的原因截然不同。且如果真是他做的,为何中间相隔七年?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妄下定论。”
 




这杯茶喝完,梁之章起身走到门口准备打烊,面容上波澜不惊,“说起来,老夫这两月替陈夫人看病的诊金他们尚未给我,往年都是每月结清的。看陈夫人缠绵病榻,我也没好追问。”
 




季窈柳眉上扬,心里有了想法,“那就对了。他们近日定是缺钱用,那莫老三才会旧事重提,惦记起七年前买卖孩童得到的甜头来。我一定要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严大人,让他派人时刻盯着那个禽兽。”
 




杜仲听她嘴里又又又提起严煜,蹙眉沉声,“嗯?”
 




这一声莫名带着满满压迫感。少女缩了缩脖子,不敢看他。
 




“三七……我派三七去告诉他行了吧。”
 




这人真是,怎么会这么排外呢?非要人家严煜成为南风馆里的小倌他才会把人家当自己人看待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严煜真的来南风馆当小倌的话……嗯,此等正人君子估计会被调戏到哭。
 




想想还挺有意思。
 




接下来几日,季窈知道杜仲主动帮她去信到苗疆替自己打听身世,乖乖待在南风馆没有再去衙门,只是让京墨拜托李捕头,小童失踪案一有进展就派人来告诉她。
 




杜仲每隔几日陪着她去济世堂换药,伤口愈合的同时,疤痕也淡褪不少。回家路上看见有穿青衣的郎君路过,看她眼神恍惚,杜仲知道她心里在想南星。
 




“京墨派人去封家问过,封啸尘在徐清来和一众京城名医的照顾下已经醒了,接合的骨头正在恢复期,预计至少还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
 




“封啸尘?”
 




四目相对,季窈看见杜仲眸色闪动,反应过来后有些失落。
 




“对,他不叫南星,他叫封啸尘。”与那个幼稚的青衣少年相处的一年,如黄粱一梦般短暂,醒来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自己曾心动过的那个少年郎,其实只是她想象中无忧无虑,能与她携手同游之人。
 




真正的封啸尘,她知道得太少。
 




少女苦笑一声,抬起头看向身边人,语气带上几分试探,“你呢,杜郎君。”
 




“我什么?”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从没想过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杜仲停步当场,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季窈问完就慌张起来,生怕听到他直截了当的拒绝。
 




当然也怕他随便说个名字来哄骗自己。
 




于是她爽朗一笑,故作潇洒地拍拍面前郎君肩膀,朝他摆手,“我随便问问,不想说可以不说。走罢,赶紧回去吃饭,我好饿啊。”
 




杜仲看她加快脚步,像是急着逃离这里一样朝前面走去,眸色沉静下来,快步上前将她拉住。
 




入夜的簋街,灯火通明。两人身边不停有行人穿梭其间,夹杂笑声与喧闹之声,热闹非常。
 




花红柳绿,属于神域的春天已经到来。杜仲低头看着面前呆愣住的少女,粉色衣裙恰似枝头最娇艳的那朵桃花盛开在他眼前,浓密睫毛只轻眨几下,投落三分薄影就这样映照进他心里。
 




季窈看着他将自己松开,眼眸逐渐染上柔情,接着那双薄唇微张,喑沉但饱满的声音越过人少人海的吵闹声,就这样传进她耳朵里。
 




“元麟,我叫元麟。”
 




第103章 缠绵春雨 换上他的黑色长袍。……
 




元麟?
 




“你姓元?”
 




季窈没有注意到杜仲突然的温柔,问话之间只捕捉到他眼中的笑意。郎君收回目光随意看向远处,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淡然。
 




“我曾经的姓氏,是伴随我孩提时期最骄傲的一件事。不过,如今我也和子衿一样,没有姓,只有娘亲留给我的名。”
 




元麟……听上去意料之外的温柔。
 




高大宽厚的身影看上去莫名孤寂,季窈沉吟片刻,跳到他面前想引起他的注意,“元麟很好听,叫元麟很好。以后生个儿子叫元宝,生个女儿叫元满,养只小狗叫元润,再养只小猫叫元滚滚。”
 




她想的齐全,连猫猫狗狗的名字都替他取好,杜仲忍俊不禁,眼中笑意更浓。
 




“那不如养只小老虎。”
 




小老虎?说起来她也想养。什么豹子、老虎、狼,威武霸气的猛兽若是能靠在她怀里撒娇,那她可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好哇好哇,那你准备给小老虎取什么名字?”
 




杜仲嘴角勾起,单眉上扬,第一次露出邪魅的讥笑来。
 




“牙尖嘴利,张牙舞爪,稍稍不顺着她的意就立刻炸毛,不如……叫季窈,如何?”
 




啊?
 




“你在笑我?”少女反应过来,伸长双臂就朝着杜仲扑过去,“接招吧!”
 




杜仲自然不像南星一样,会任由她追着自己打闹。少女扑过来他也不躲,被她直接用额头撞到鼻子,疼得两个人都捂着脸吸气。
 




来往行人看他二人容色冠绝又举止亲密,忍不住频频回头。季窈被盯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埋在杜仲身侧,引郎君低声浅笑。
 




**
 




时逢惊蛰前后,雨水渐多。
 




衙门那边既没找着三个失踪小童,也没找着莫子衿的尸骸。
 




原本季窈还想再上一次盘龙山去寻莫子衿的游灵,可每每入夜总是落雨,杜仲一个眼神递来,她就打消了冒雨上山的念头。
 




足不出户的日子,季窈闷就在自己房中,将赫连尘留下的那些书卷翻出来看。金哥儿住进龙都城后伙食明显改善不少,一天吃的白肚皮鼓鼓,只知道睡觉,渐渐的也不和珍哥儿打架。
 




有鹦鹉和蟒蛇陪着,她的日子不算无聊。
 




这日仍是大雨,她推开窗户见雨势太大又赶紧关上,步行到前馆大堂打算看看有什么事情可做,凑巧三七买了不少茶叶回来,收伞靠到一边。
 




“近日咸承坊可有什么新茶上市?”
 




他抬头看见季窈,抱着茶叶包走过来,“没有呢,这些时日盘龙山附近山贼强盗闹得凶,供货的茶农们好些日子没来了,都是些陈茶。啊对了。”
 




他将茶叶包放在桌上,坐下说道,“我方才在铺子里挑茶叶的时候听到大伙议论,说是盘龙山体滑坡,塌了好大一段,把东边进城的路都给堵了,我估摸着这段时间菜价、米价都要上涨,你说要不要多买一些回来囤着?”
 




龙都作为神域商贸往来最繁华的城池,就算东边堵了,也有大批货商从其他入口将货品源源不断的送进来,不过她在龙都一年,多少也摸清了所谓经商的本质。
 




盘龙山垮塌,他们必借此囤积货物,抬升物价。
 




“囤点也好,那你即刻将其他人都叫上,分配一下看各人都负责去采买哪些货物,趁雨小些就出发罢。”
 




“是。”
 




三七去到后舍,就只剩季窈一个人坐在大堂听雨。
 




她闲来无事,起身正准备烧一壶水泡茶,大门外一个没有打伞的人匆匆走进来,水渍、泥渍飞溅,将大堂门口她才置办不久的脚垫打脏。
 




“诶你怎么回事儿……”
 




定睛细瞧,季窈依稀将他身上那件捕快的官服看清。来人胡乱抹一把脸,弯腰朝季窈抱拳行礼,“季掌柜,李捕头让我给你带个话,方才有兄弟在清理盘龙山体垮塌的时候从里面清理出三具小孩尸体,目测应该就是前段时日失踪的那三个苦主的孩子,这会子正把尸体往衙门里送。”
 




“尸体!?”
 




他们已经死了吗?
 




来不及细问,季窈拿起三七方才靠在门边的伞撑开,示意那捕快在前面带路。两个人冒着大雨一路跑进衙门,她虽然撑着伞但浑身仍被雨打湿得彻底,鬓角碎发贴在脸上,狼狈之余别有一番风情。
 




少女从门口一直走到仪门,穿过寅恭门又进到二堂,看验尸房里也黑着,停步疑惑道,“人呢,怎么没看见?”
 




正说着,身后一阵躁动之声,七八个官差一身泥水抬着担架进来,上面白布已经完全被雨水和泥土浸湿,露出孩童短小的身样轮廓来。李捕头被雨点子打得眼睛都睁不开,胡乱在脸上抹一把又不小心把泥沙揉进眼里,闭着眼睛站到一旁开口指挥。
 




“把尸体先送到后院洗净,再抬进验尸房等候知府大人发落。”
 




“等一下。”
 




季窈身后,严煜清冷的声音传来。她转头看见少年郎早已穿戴妥帖,一边从她身边走过,一边用滴了白醋的布条蒙住口鼻,“冲洗尸体会销毁部分附着在尸体表面的证据,直接送进验尸房就是。”
 




李捕头上前两步行礼,显然对那几具尸体没抱什么期望,“可这尸体是从泥巴里挖出来的,有啥证据早就都被泥粘走了或者是被雨水冲掉了,若是那脏泥把大人的官袍弄脏可怎么好?”
 




“无须多言。”
 




余光扫过站在官兵身边的季窈,严煜眸光闪烁,突然转头回去,再开口声音已经大了一些。
 




“速速将尸体送进验尸房,其他人各归各位,不要在此多做停留。”
 




听他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大家都以为李捕头这次的马屁没有拍好,赶紧点头领命,散开的同时幸灾乐祸,偷笑不止。李捕头也以为自己惹怒严煜,胆战心惊之余主动接过担架将尸体抬进去,边走还不忘回头边瞧严煜的表情。
 




众人做鸟兽散,中堂天井就只剩下严煜和季窈二人。她正想着赶紧赶上去,好看看那三具尸体到底是何死因,被身后郎君出声叫住。
 




“咳。”这声咳嗽多少带着些许尴尬,严煜上前两步,目光却落在别处,“季掌柜衣裳湿透,我房中有我平日里熬夜看卷宗时候放置的一件外袍,你若真想查案,披上回去换一身衣裳再来罢。”
 




季窈浑然不觉身上有何不适,以为他只是寻常关心两句,摆摆手随意道,“嗐,这点子小雨有什么要紧?去年整个冬天我进补不少,如今身子可壮了,不用担心。还是快些去看看尸体罢。”
 




说罢她正转身,衣袖一角被身后人拉住,严煜突然耳根泛红,悻悻然松手后,语气支吾起来。
 




“是、是季掌柜这身衣裳,让人看见了不妥。”
 




啊?
 




顺着他的话,季窈低头看。
 




入春以来,气候温暖许多,她今日穿的一身偏橙的扶光色罗衫仙姿飘逸,轻扬料薄。奈何沾湿之后薄薄的衣料微透,还紧紧贴在身上,让少女凹凸有致的曲线暴露无遗。加上扶光色与她本就白皙水润的肤色贴近,黏在少女身上浑然一体,叫人瞧上两眼就气血上涌,不敢再看。
 




“啊呀。”反应过来的少女惊呼一声,双臂环抱着住胸口,略蹲下身子羞红了脸。严煜耳根子更红,想了想还是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袍子。季窈看出他想把身上绛紫色的官袍脱给自己穿,赶紧拒绝道,“不劳大人脱衣,你书房还有一件对吧,我这就去取。”
 




严煜虽瘦,个头却高,宽大的黑色外袍穿在季窈身上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她索性长长的衣摆捞到腰间打了个结,就只把上半身遮住,赶紧走出来回到验尸房。
 




三具孩童尸体并排摆放在验尸房最靠近门口的右侧木床,严煜擒烛盏低头靠近,为清理其中一具尸体表面附着的泥土已经换了三双手套。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伸手指了指一边放置的手套和布条,示意季窈穿戴。
 




“尸斑已经形成,接合尸僵来看,预测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天。尸体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任何绳索捆绑或者是挣扎、撞击留下的痕迹,由此可见他们应该是在自愿或者其他不用被捆绑的情况下被带走杀害,然后埋进盘龙山;口腔内没有泥土,仅在鼻腔里找出部分泥沙,应该只是被埋进土的时候跑进去的,所以应该是死后埋尸,而非活埋。嘴唇没有发紫,指甲颜色正常,七窍无出血现象。”
 




说完他站起身,又开始检查起另一具尸体。季窈听得云里雾里,看他认真仔细又不敢开口打扰,半晌后见他走到边上去换手套,才小声开口道,“这些话是何意?”
 




幽微的光线下,面前人鬓若刀裁,眉宇间散发英气。他看季窈一眼,深邃的眼眸里闪着寒意。
 




“也就是,死因不明。”
 




啊?不知道怎么死的吗?
 




季窈愣住,接着将目光落在面前他刚检查完的尸体上,不可置信道,“怎么会……会不会是饿死的?”
 




他继续低头检查第三具尸体,一边轻声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且不说正常人如果在有水喝的情况下,能继续存活一月有余。哪怕滴水不沾,十几日内饿死的几率也不大。单说三具尸体都没有被饿瘦的迹象,皮肉紧致无松弛,最左边这个身材仍旧偏胖。应该不是饿死。”
 




“哦,那……啊唒!”
 




话没说出口,季窈突然打了个喷嚏。严煜侧目看她裙角还在滴水,起身开口道,“怎的不稍稍擦拭干再出来,这样捂着更容易感染风寒。”
 




“还不是怕错过看不到你验尸嘛……啊唒!”
 




几个喷嚏打下来,她也觉得浑身发冷。严煜收回目光,语气里带上几分不容拒绝的威严,“门房里挂有新的巾帕,季掌柜去擦一擦身上水渍再回来罢。”
 




末了还补充一句,“我还刚好休息一下。”
 




那正如她意。季窈点头离开,去到门房找值守衙差拿了两条新巾帕,边擦身上的水边往外走。那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季窈低头看见严煜黑色的袍子,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反正下身还穿着罗裙,不如把里头中衣和罗衫都脱了,上身只穿他的外袍,扎紧些就是。”
 




说干就干。眼神在衙门里环视一圈,想了想还是他那间屋子最是无人隐蔽。季窈走进严煜书房将门关上,背对着房门开始脱身上湿衣。
 




谁料这时候身后房门突然被推开,少女闪避不及,抓住衣服偏偏哪儿也没遮住,惊恐回头的同时,对上严煜慌乱目光。
 




第104章 有染警告 “你的衣服还在我房中。”……
 




春雨缠绵。
 




今日这场大雨下到傍晚终于变小,淅淅沥沥好似穿线珍珠一样挂在屋檐下,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看见面前少女未着寸缕,严煜只呆愣一瞬即刻反应过来,仓皇转身,整张脸像炸开一朵烟花般窜起红晕,呼吸微乱的同时,睫毛不安地抖动。
 




“抱、抱歉……我……我……”
 




被他看光了身子,季窈并不怎么在意。一来他是无心,二来她知晓他正人君子的性子,就算看见什么,也断不会出去四处传。少女转过身来将外袍先披上身,还没来得及系带子,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严煜心慌意乱,闭着眼睛没瞧见门外来人,季窈抓紧衣服捂好胸口,从高大少年郎身后探头,正好与到书房来找严煜的人目光撞上。
 




李捕头原本是打算来向严煜汇报自己审理莫老三的情况,谁知道走进来刚好看见门没关,往日总是不苟言笑的知府大人满脸通红闭着眼睛,季窈则是从他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虽然季窈身上遮得严严实实,李捕头还是看出她身上那件外袍分明是严煜平日里挑灯夜读所穿,加上她抓着衣襟,衣带子尚未系好,背后缘由,一目了然。
 




完了,撞破知府与貌美寡妇的奸情,自己怕是性命不保。
 




“这……这……”
 




粗旷男声唤回严煜神志,他慌张睁眼,看见李捕头的第一反应是暴怒。
 




“滚!”
 




“是、是!”李捕头吓得屁滚尿流,弯腰低头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连连告罪转身离开。
 




季窈头一回看他失控,觉得有趣。衣服穿好后,边系最后一根带子边绕到他面前去。
 




“严大人无需道歉,我知晓你并非有意……”
 




谁知季窈走近一步,他就连连后退,闭着眼睛直接退到桌边,撞到桌角发出“咚”的一声。
 




“可是季掌柜你、你为何会在此处?”
 




“门房里还有值守的衙差,我站在那里终归有些妨碍到他。又想着把湿衣裳先脱掉,便选了来你屋里。”她终于穿戴好,看他脸红到耳根,渗血似的,局促慌张甚是有趣,忍不住嘴角上扬,“睁眼罢,我穿好了。”
 




严煜缓缓睁眼,看清季窈上半身黑色的长袍已经穿戴好,只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肌肤。少年郎平心静气,略平复心神后站直,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
 




“我并非有意闯进来,只是方才检验尸体之时,遇到一些麻烦,就打算回书房查找旧日卷宗记档。”
 




她自然知道他是无心。
 




“是何麻烦?”
 




相比方才的沉着冷静,现在的严煜好像换了一个人,但凡季窈稍稍靠近他立刻浑身紧绷起来,脸上藏不住局促与青涩,带着季窈回到验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