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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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
顺着他手指方向,季窈蹲身瞧见第三具孩童尸体后脑细碎头发里,隐约能看见一些黑色的斑点。沿着尸体后脑勺继续翻找,又在发缝里找出另外几处斑点来。
“这是什么?”
严煜要是知道,就不会有他撞见季窈换衣服那一幕发生。他摇头,引导季窈又往尸体面部看来。
“这里还有。”
大手捏住尸体鼻翼一侧,擒灯靠近,季窈看见尸体鼻孔里也有一些黑色斑点,比后脑勺发缝线里的更密集些,不禁疑惑更深。
“会是中毒引起的吗?”
“以我短短两年的断案经历而言,无法得出结论,只有等查阅书籍,再向城中通晓毒药一类的人询问之下,才能继续查下去。不过,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杀人的不是鬼,而是人。鬼魂没有实体,至多像之前杀害小果儿那样将他诱骗至捕兽夹中,断做不到埋尸。”
“也许是把小孩活生生吓死之后,他们自己掉下土坑的呢?”
说完这话,季窈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一个小孩尚且算是巧合,三个同时被吓死还掉进土坑里,简直天方夜谭。
少女复抬起头,关心起莫子衿那个禽兽爹爹来。
“那是不是莫老三的嫌疑岂不是就这样洗清了?他抓小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卖钱,断不会杀人。”
验尸完毕,两人走出验尸房,冲洗站在日光之下。
大雨将歇,只有零星的雨点不时落下,敲打砖瓦滴答作响。
严煜唤来衙差,吩咐他通知狱卒,将莫老三放走。
“三名孩童死亡时间他刚好在米行下货,整整两日与其他长工待在一处,所以他可以走了,在没有找到更多莫子衿与其他案子有关联之前,暂时不能确定莫老三是否有杀害自己儿子的嫌疑。”
衙差领命而去,刚走出三步又被严煜叫住,“等一下。”
季窈看他面露迟疑,沉默片刻后抬头说道,“将今日所有当差的人全部叫过来,我有事吩咐。”
“是。”
他要做什么?
季窈以为是宣布什么重要之事,心想他自然有他的考量,便忍住好奇没有开口。半盏茶的功夫,府里府外二十几个官差悉数到场,在衙门大堂四方的院落中站定,静候严煜指示。李捕头站在通判和师爷身后,头低得快埋进地里,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专门把他们都叫过来看严煜给他降罪的才好,阿弥陀佛。
所有人站在严煜面前,看着身边明丽娇俏的少女与他并肩而立。严煜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今日南风馆季掌柜来衙门协助查案,费心劳力,所付出的辛苦大家有目共睹。她今日因淋雨临时换上我的衣衫,纯粹只是为她女流之辈身体着想。所以今日之事,在场任何人都不得私自传出去,若是此事传出,编造出什么不实的传言辱没季掌柜清誉,我定不会轻饶。在场所有人皆相互监督,一旦传言流出,全部连坐同罪罚之,听明白了吗?”
这……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原本还对突然的集合不清不楚的人此刻看见严煜身旁少女身材娇弱,怯生生地依靠在他边上,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纷纷低头暗自乍舌,闭紧了嘴巴。
季窈被他莫名的澄清逗笑,憋得难受,侧过身去,把脑袋埋在他胳膊边小声说道,“严大人没必要解释这么多,如此郑重其事,倒成了你我好像真的有染一样。”
“自然没有!你我何曾有染?”
他否定的声音大些,惹面前一中官差头更低。见严煜没有单独将自己点出来惩戒一番,李捕头四十多岁一个壮汉长舒一口气,想到自己饭碗算是保住,忍不住抬头附和道,“大人说的对,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大家皆是见证,你们说对不对啊!”
这个时候不出声,怕是之后少不了让李捕头给自己穿小鞋。衙差们纷纷抬头,异口同声回应道。
“对!严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严大人与季掌柜清清白白!”
众人呼喊声越来越大,季窈自觉无地自容,捂住脸向严煜告辞,恨不得拔腿就走。
谁知严煜偏偏挑这时候将她拦住,众人见状立刻噤声,连呼吸都轻微。
“拉我做甚?”
“你忘了,你的衣服尚在我房中。”
“嘶。”
此言一出,全场男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开口。
季窈看他眉宇间一本正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存在多大歧义,往日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头一回当着众人面羞红了脸,埋怨瞪他一眼,一跺脚三堂内书房走去。
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是个呆子。
临到门口,季窈突然不想进去,就站在门边朝身后跟来的严煜发话。
“辛苦严大人帮民妇递出来吧,免得多次随意出入知府书房引起误会,又要辛苦严大人将府衙上下近百人召集起来开澄清大会,多费劲。”
也不知道严煜听没听出她话里讥讽,反正他是进去了,季窈在门口等一阵,看他面对自己放在太师椅上的衣服迟迟不拿起来,疑惑不解。
“严大人在犹豫什么?”
“这……”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过去,季窈才发现自己在脱中衣的时候连里面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小衣一并脱了,此刻就放在中衣上面,十分显眼。
日暮黄昏,夕阳半隅金光洒进门,她甚至能看清自己雪青色小衣上绣着的两只鸳鸯。
少女再次羞红两颊,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衣服拿起抱在怀中,抬头看他两眼,撞开他走了出去。此时门口官差尚未散去,看见季窈拿着自己的罗衫走出来,眼神暧昧不明,她想开口像严煜那样为自己辩驳一番,又只觉蠢钝无话,怕越描越黑,绝望闭眼,快步离开衙门。
回馆路上,季窈对于严煜方才那番行为,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
他急于与自己撇清关系,是怕自己一个寡妇玷污他探花郎加当朝知府的身份吗?
那不然正常人谁遇到这样的事不是尽量规避不去提起,他反而干脆召集众人掩耳盗铃。
“榆木脑子、书呆子,读书读傻了的小白脸。”会一点仵作的能力有什么了不起,往常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不也破了不少案子?
干脆靠自己把小果儿这件案子办了,让他刮目相看。
季窈一路骂一路走,等临到门口都没有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严煜的衣服。
杜仲看见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走进大堂,刚准备起身下楼去接,看清她身上男人黑色外袍的一瞬间,眼神陡然转冷。少女远远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走到二楼楼梯口又停下,表情覆霜盖雪似得,叫她平白无故打一个冷颤。
再低头看去,她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咽口水:完了。
第105章 知柳书院 “不知羞!”
戌时三刻,南风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商陆从霓裳羽衣教坊里新找来六个会挑沙洲飞天舞的优伶来,都是从未沾染女色、未破身的少年郎君,个个貌美如花,一举一动皆是轻盈,看得台下女客们感叹声连连。
穿着严煜黑色长袍的少女被二楼走廊上高瘦的白色身影目光锁定,她假意没有看见他,移开目光的同时赶紧穿过人满为患的大堂,打算逃之夭夭。
可她还没走过回廊,顶着从池塘边吹来的阵阵春风正低头小跑,杜仲施展轻功轻松来到她身后,一伸手就将她衣领提起来,成功将季窈像拎一只小兔子一样逮回面前。
“急着去哪儿?”
逃跑失败,她还抱着自己的衣服打算敷衍过去,“啊?没有啊,这不是有点累了,想回房休息……你们先忙。”
“站住。”杜仲声色喑沉,上前两步挡住她回房的路,从上到下认真打量起她来,“身上衣服怎么回事?”
下午她跟着那个衙差出去的时候下着大雨,如若淋湿,换衣服也算正常,可她身上这件明显是个男人的衣衫,且材质、做工都属上乘,绝非一般平头老百姓穿得起。难道……
既然躲不过,季窈只好将下午自己为了看那三具尸体勘验,临时找严煜借了件袍子穿的事说出来,不过她选择避重就轻,将她身子被严煜看光这件事自动隐去。
杜仲看着她怀中抱着的衣服里隐约露出小衣的带子,目光更加阴冷。
“出门在外,掌柜倒真是无甚拘束,里里外外都脱干净了才换的衣服。”
顺着他的目光,季窈把怀中小衣往罗衫里面塞,嘟着嘴看向池塘一侧,不甚在意道,“贴身的衣服湿了还穿着,才是最不舒服的。再说他这衣裳宽大,胸口花纹又多,看不出什么的。”
她在解释什么?杜仲越听越不对劲,一张俊脸憋成猪肝色。季窈以为他还没听懂,直接将双手食指伸出来,往杜仲胸口戳过去。
“就是说我们女娘和你们郎君在身体反应上有所不同,原本这两个地方如果突然被人碰到或者是以下子被冷风扑了就会立起来,当然还有其他时候也会立起来的情况,你也知道……”
她、她在指自己哪儿?!
少女手指尚未触碰到杜仲胸膛,他就条件反射一般退后两步,往日冷峻克制的面容霎时间成一片,语气激动说道,“胡闹!这是在做什么?!”
“在解释给你听啊,”季窈双手愣在当场,片刻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哦对了,我忘了你尚未娶亲,应该是没有见过……”
“住口!不知羞。”
面前郎君羞耻到说不出话来,以袖遮面避开季窈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愤慨道,“我何曾问你这些?”
“那你要说什么?”
目光再次对上,季窈歪着脑袋,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几句话有何不妥。杜仲开始后悔“为何要想不通同她拐弯抹角的说话”,伸手抓住她肩膀衣裳,一用力轻轻松松将她提到自己面前,正色道,“以后不准随便穿旁人的衣裳,尤其男人。”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季窈问完,看着他快要吃人的眼神,心里也明白过来,抱着衣服低头,声音也小下去,“知道了……说了别像训小孩一样训我,今日又来了……”
“你若是长记性,我又何苦费这口舌?”
甚少见她有低头认错的时候。杜仲瞧她两颊鼓起,似乎还不是很服气,叛逆别扭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心头猛的一跳,体内情丝蛊虫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立即移开目光,站直身体离她更远些,语气有些不自然。
“还不快去把衣裳换了,我让三七把衣服送回衙门。”
“不用,我改日亲自……”
“嗯?”
好好好,如今南星一走,他管得更宽了。季窈觉得没趣,叹一口气转过身去往木桥走。
“知道了,这就去换。”
回屋把严煜的衣裳脱下来,她原本还打算拿去洗,杜仲却说什么也不让她自己动手,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给三七,吩咐他随意晾晒好第二日送到衙门口就行。
打烊过后,南风馆归于宁静,京墨行至后舍看到季窈还坐在木桥对面池塘边发呆,款步走上前去,温声问道,“掌柜在衙门忙碌整日,还不休息?”
水面平静,偶一微风吹过漾起涟漪。季窈盯着那一圈圈的波纹,情绪不高。
“小果儿的案子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莫子衿到底怎么死的?何时死的?到底是不是他把小果儿骗进捕兽夹,害小果儿身亡?那三具被大雨冲出来的孩童尸体又为何会出现在盘龙山上?这三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一天没想明白,这觉就注定一天也睡不好。”
面容沉静的郎君沉吟片刻,复抬起头看着季窈,冷静分析,“三件案子我虽没有参与其中,个中细节倒也有所耳闻。要说三件案子的共同点,一是都发生在盘龙山,二来死者都是五到八岁的男童,三嘛,就是失踪之前都曾被训诫或者教训过。”
“什么?”季窈听出不对劲的地方,侧目看过来,“没听说他们失踪之前都被教训过啊。”
京墨笑得和善,耐心解释道,“那小果儿的婆婆原本对此事闭口不提,只说孩子是自己跑出去不见的。后来是是陪同杜娘子去到衙门领尸体的时候才趴在尸体上痛哭流涕,无意间说出了自己曾打骂过他,悔不当初的事来。杜娘子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好几次哭晕过去。李捕头和其他官差在一旁静静听着,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我,顺便聊了几句;掌柜今日去看的那三个孩童听说是在书院被先生训斥过后一同散学离开,继而接连出事;至于莫子衿当初被那莫老三训斥几句后失踪一事,如果我没记错,还是掌柜你提起的。”
说到这,京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提示她道,“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莫老三曾提起莫子衿也刚开始念书,这龙都东城边又只有一间书塾……”
“那至少他们四个就联系起来了!”季窈激动到站起,心里重新燃起熊熊斗志,“好,明日就去他们念书的书塾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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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春雨未停,季窈用过早膳也不等雨停,拿起门边油纸伞就准备出门。伞尚未完全撑开,少女胳膊被人从后面抓住,转身回头,对上杜仲冷漠的眼神。
“不让你去还衣服,非要去是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哦,”她反应过来,收伞答道,“我不是要去衙门。”
他目光阴冷,不发一语,摆明不相信她。季窈干脆将另一把伞递给他,转身撑开自己的伞走到雨里。
“那你陪我去罢。”
簋街坐落在龙都南城正中心位置,离东街不远。两人各撑一把青绿色画仙鹤和喜鹊的油纸伞立于雨中,女娘明媚娇艳,郎君清冷高大,远远看去,宛若画卷中走出的一对璧人。
拐过人来人往的东街街口走过护城河石桥,在一柳树成荫的连排石墙边,上好的黄花梨木牌匾上书“知柳书院”四个苍劲飘逸的大字。季窈与杜仲在门边停步,身边不时还有身穿书生素色长衫的小童一路顶着细雨,嘴里一边嚷嚷着“快要迟到了”一边从他们身边跑过,头也不抬就进了书院。
“请问,先生在吗?”
学堂正当间的位置上坐着一靛蓝色长衫的年轻郎君,看模样至多也就二十五六的年岁,瞧见门外有人往里头张望,放下手中书卷走出来。
“何人到访?”
季窈收伞放在门边,迈步进去说道,“先生好,我是南……”
南风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杜仲手肘轻碰她一下,接过话头道,“前些时日舍弟被人发现莫名死在盘龙山上,死因不明,凶手也无从查起,实在叫我们痛心疾首。舍弟虽然顽皮,但本性不坏,所以我们便打算来拜访先生,看能否从先生处打探到任何有关舍弟遇害有关线索。”
年轻郎君见他目光澄澈,丝毫不闪躲,侧眸思忖一阵,复抬头道,“来人可是郑穆行的哥哥?”
郑穆行?难道是三个遇害男童其中一个的名字?
杜仲闻言点头,不带一丝犹豫,“不错。还请先生帮忙。”
二人跟在年轻郎君身后进来,聊了一阵才知道先生姓胡,七年前中了举人之后因家中亲人病重,没钱再考,便留在龙都做了教书先生。前些时日遇害的三个孩子里,李二狗和郑穆行家中相互认识,仗着家底殷实在书院里横行霸道,而第三个孩子谢存则刚好是经常被他们俩合起伙来欺负的那一个。胡先生若是在书院里逮到他们二人作恶,倒也会规劝、惩戒一番,可出了书院是何等情况,他便不的而知。至于说起七年前走丢的莫子衿,他也有一点印象。
“那孩子算是我教书以来遇到的第一批开门弟子,也是那群学生里最聪慧懂事的一个。他爹爹曾经将他卖掉一事我何曾听人提起,他在家经常挨打挨骂,身上新伤旧痕好了又再添,实在可怜。”
“那他失踪之前,可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这……”胡先生手扶下颚,蹙眉回想起来,“往日他都是个不爱说话也从来不笑的孩子,可他失踪前大约……大约半个月左右吧,我便经常看见他状态非同寻常,要么兴致高昂,拉着同学谈天说地,大笑不止,要么昏沉欲睡,整个人没精打采,当天的课一句也背不下来。我那时还道他是因为家中亲人影响,所以也不忍责备,只任由他去。”
时而高亢时而昏沉?确实奇怪。
杜仲目光敏锐,开口问道:“那舍弟和李、谢他们三个最近也有类似的表现吗?”
“这倒没有。”越过杜仲肩头,胡先生似乎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紧张起来,起身拍拍衣衫,开口打算赶他们走,“学生来齐,我也要上课去了,二位不送。”
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季窈与杜仲对视一眼,也只好起身告辞。两人走过学堂正中,少女远远瞧见左侧最里面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赶紧提裙跟上去,轻松将人拦在面前。
“杜娘子?”
第106章 外室 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没想到会在知柳书院里见到杜娘子,季窈惊讶之余,带上写许疑惑。
“杜娘子,你怎会在这里?”
且不说小果儿已经去世,就算他还活着,孩童不过五岁,万是不到上学堂的年纪。她又怎会出现在这学堂之中?
杜娘子换了一身粗布麻衣,苍白的脸色透着病气。她看见面前人是季窈,又将目光移到门外杜仲和胡先生的脸上,表情有些难堪。
“季掌柜,我是、我是……”
“杜娘子是我雇佣来来书院洒扫、整理留宿学生房间日常清洁的。”
龙都东城这边只有这一间书院,不少学生还是从城外赶来进学,时常有不能及时出城,需要留宿城中的情况出现。胡先生就将书塾最里面两间空置的屋子收拾出来,供学堂学子需要时留宿。一来二去,书院里的活渐渐多起来,他一个读书人收拾杂物、整理房间总是不够细致,也懒得将看书的时间分出来做活计,于是就请了杜娘子来定时定期打扫。
季窈想起杜娘子也曾说过,家中夫君耕作,她就在外头做些零活补贴家用。
看着季窈恍然大悟的表情,杜娘子脸上平白无故生出一丝局促,冲面前三人点头示意后就转身匆匆走开。
回馆的路上,天色已经放晴。季窈想起方才介绍自己的时候,杜仲打断了她,抬头朝身边人问道,“诶,方才我同那教书先生说我们是南风馆的人时,你为何打断我?”
高瘦郎君斜她一眼,眸色淡然,“那个白面书生一看就是和衙门里那个小白脸一样,不过是个死读书的死脑筋,断然是不会接受两个从男倌馆里出来之人的盘问。我敢保证,你若亮明正身,他连门都不会让我们进。”
“严大人才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从他处理无意间看光自己身子这件事的做法来看,这读书人的脑筋是有点难转弯。季窈轻咳一声,决定转移话题,“那你觉得这一趟,咱们还算有收获吗?”
话音未落,两人从一个卖春茶的小贩摊位旁边经过,刚好看到梁之章背着竹篓坐在那品茶。一口春茶热热喝进嘴里,他咂巴两下又吐出来,端着茶盅朝小贩嚷嚷,“你这明前茶不好,涩口味淡,一点茶叶也无,简直就是骗人。”
小贩一把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末了心里不服,开口说道,“不可能,我这是在盘龙山上鲜摘鲜制的,上头茶树都种了五六年,味道从来都没问题的!”
梁之章从茶盅里单拎出一枚茶叶杆,在手心细细揉碎,捻须笑道,“你自己闻,有香气没有?”
看人吵架,从来都是少女最爱的消遣之一。季窈来了兴致,先茶叶小贩一步凑上去闻了闻他手心茶叶碎,眼中精光闪烁。
“好像是比不上其他茶叶香气浓郁。”
小贩仍是不服,只把季窈看作梁之章的同伙,叉腰故作硬气道,“都泡了这么久了,饶是香气再浓也泡淡了,小娘子我看你长得水灵,怎的同这个老头合起伙来想欺负我不成?”
梁之章听小贩说他是老头也不恼,只捻须微笑,平静说道,“总之,你这茶树多半已经坏死,产出的茶只会一批不如一批,老夫劝你趁早换座山头,趁谷雨之前新栽种一片茶树为妙。”
说罢,他甚至从袖子里掏出茶钱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季窈见状赶紧跟上,拉着杜仲走在梁之章身后。
“梁大夫这是刚上山采药回来?”
梁之章看她一眼,不甚耐烦道,“季掌柜不去抓杀害小果儿的贼人,关心我这老匹夫做甚?走开走开。”
季窈闻言笑得殷勤,仍旧跟在他身边,三人一起朝济世堂走去,“我是有事想请教梁大夫。”
“何事?”
脑海里,那三具孩童尸体后脑和鼻孔里的黑斑,少女左右看一眼,确认近遭无人后才小声开口问道,“我想请问梁大夫,什么情况下,尸体身上会出现成片的黑色斑点?”
“黑色斑点?那不就是人在年老色衰之后面部会出现的老年斑吗?”
“当然不是!”季窈有些心急,踮起脚尖凑到梁之章耳边道,“是、是七八岁小孩的尸体。”
问到自己精通的领域,梁之章来了兴趣,停下脚步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依老夫行医多年,这种情况兴许是体内某个脏器产生病变,导致的皮肤异常。可能是肝脏、肠胃,亦或是心肺。此刻病症极为凶险,如若不能及时发现并医治,等病痛发作之时,多半已是无力回天。”
肝脏心肺发生病变?季窈思考一阵,继续问道,“有可能是在外力作用下导致的脏器病变吗?”
“当然可以,长期生气郁结,亦或是饥饿劳累,都有可能将身体拖垮。这人啊……最是脆弱不堪……”梁之章继续往前,走悠悠走上几步后,转头盯一眼身后还在思考的季窈,“季掌柜这是发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暂时还算不上线索……”没得到确切的答案,少女有些丧气,垂头自言自语道,“就连今天冒着大雨专门去了一趟知柳书院,还遇到杜娘子,也都无甚有用的收获……哎……”
“还是有收获的。”杜仲在一旁淡然开口,看傻子似的眼神落在季窈脸上,“杜娘子既然出现在知柳书院,那么她的孩子如果偶尔被亲娘带到书院来就变得再正常不过。加上莫子衿,现在五个孩子的死就全部能联系到一起。”
“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梁之章听到这句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窈,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教书先生和杜娘子……你们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啊?
季窈立刻嗅到其中市井传言的气息,拉着梁之章走到街边角落,迫不及待问来。
“梁大夫此话何意?那杜娘子早就嫁了人,教书先生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弱书生,这样的两人怎会有点什么呢?”
两人鬼鬼祟祟,像是躲在角落里说别人坏话的市井乡民。杜仲表情不屑,仍是跟过去。梁之章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浅笑两声缓缓道,“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想我济世堂是方圆百里最好的药铺,谁人伤了病了,挨了打了,都上我这里来看病。一来二去,自然什么都能知道一点。那教书先生自从雇了杜娘子做零活之后,两人暗通款曲,早就搞到一起去了。传言好几个学生无意间撞破两人奸情,私相授受,才会被那教书先生责罚,上我这敷药来。”
“那几个学生可是郑穆行、谢存和李二狗?”
“这老夫就无从得知了,不过确实是三个孩子。他们提起这事时还愤愤不平,表示以后念完书走出学堂,一定要将此等丑事抖落出去,以报先生责罚之仇。”
想不到杜娘子竟然背着自己夫君在外头有了个教书的外室,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啧啧啧。
可转念一想,季窈又摇头。
“不对啊,那三具尸体上面并没有外伤,只有那些数不清道不明的黑色斑点,至少说明最近胡先生都没有打过他们三个才对。”
梁之章闻言又是嘴角又咧开,像是在笑季窈懵懂天真。
“那身上的皮肉伤打多了,难免引起孩童家里人注意,若询问之下不慎被孩子们将秘密抖落出来,倒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完他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更低,悄悄凑到季窈耳边说道,“其实这世上还有很多伤,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别的不说,那皇宫里头嫔妃公主们相互斗智斗勇,这个欺负那个,那个责罚这个,身上的伤打多到死都看不出来。季掌柜你啊,还时年轻,见识太少。”
说完这句,他终于舒坦,整理好背上背篓继续往济世堂走去。
季窈站在原地怔愣一会儿,蓦然抬头,嘴唇微张感叹道,“我知道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边兴致勃勃自言自语,一边脚步不停朝衙门方向走去。杜仲没有听到最后梁之章靠在季窈耳边悄悄说来的那几句,在身后一拉将之拉住,眉头蹙在一起。
“知道什么了?回馆的路在那边,你这是往哪里去?”
“是针!”
“什么?”莫名的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杜仲一头雾水,松手将她放开。
“三具尸体后脑勺和鼻孔里的黑色斑点是针眼!”季窈难掩兴奋,双手紧握站在原地不住地跺脚,“凶手一定是怕被三个孩子的爹娘发现他对自家孩子进行□□上的打骂与折磨,于是选择用针扎的方式惩戒几个孩子,这样既能不留痕迹,又会让孩子们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凶手一定是胡先生!我要去告诉严大人!”
这一番分析同上去似乎很合理,杜仲不满她最后一句还是提到严煜,反问道,“那斑点呈现黑色你又作何解释?正常被针扎最多出血,血液凝固后呈暗红色,断不会是你口中的黑色。”
“墨点啊!也许是他在惩罚这些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沾上墨水,才会在尸体皮肤上留下黑色的痕迹,那些不是斑点,是墨点!”
第107章 京都来信 我仍想在你身边。
季窈说完这番话就想走,被杜仲拉住。
“一切还只是你的猜测,如若最终衙门调查一番并非如此,岂不是又让那个小白脸看了笑话?再说,教书先生杀三名撞破自己与杜娘子奸情的学生情有可原,杀杜娘子的儿子却没有任何缘由,就更别说是七年前莫子衿的案子了。”
小果儿五岁,七年前杜娘子应该还是待嫁之身,若与教书先生往来便谈不上偷情。季窈思考一阵也找不到这其中关联,随口猜测道,“那有可能小果儿也曾无意间撞破自己娘亲与教书先生私情,胡先生怕他家去告诉杜娘子的夫君,是以才更加着急想要杀人灭口,也说得过去吧?”
此番猜测合情合理,验证的事情就交给衙门去做。
杜仲见劝阻无用,拉着季窈不准她再去衙门,只松口说让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三七,让三七给李捕头送个口信就算略尽绵薄之力。
回到南风馆,已经是日近黄昏。
商陆见二人进门,赶紧迎上来,嘘寒问暖呢之间神情不甚自然。杜仲看出他目光不时瞟向一旁柜台,转头看去,算盘边上放着一封书信。
“一封信而已,何至于让你如此慌张?”
“是……是京城那边送来的信,上面写着窈……掌柜亲启。”
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把季窈逗笑,她走到柜台边拿起书信,玩笑道,“窈掌柜是谁?难不成是京城人士新给我起的浑名?”
直到她将书信翻到正面,看清上面“窈儿亲启”四个俊逸潇洒的字时,笑容登时凝固在嘴边。
是南星寄来的书信?除了梦境之中那模糊的女人声音之外,只有他才会唤自己“窈儿”。
信封上的字,杜仲站在季窈身后自然也看见了,他表情淡漠,目光从信封移至少女面颊,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独自回了后舍。
待身后两人都走开,季窈才略平复好心情,将书信拆开来。
“窈儿吾爱: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短短一月,恍若隔世。直到如今,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断腿的废人,长风月明,我仍然跟在你的身后,陪你走在盘龙山蜿蜒的小路上寻找你想知道的真相。捕兽夹带来的剧痛让我瞬间昏死过去,却远远不及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离你千里之远的心痛来得彻底。
这些时日我曾无数次想要从封家逃走,哪怕是拖着残缺破败的躯壳也想再次回到你身边,陪你赏月,给你做饭,看你无助哭泣的时候替你擦去眼角泪水。奈何我如今残身败躯,加上身边眼线重重,寸步难行。
无数不眠夜,不知你是否也同我一样,日夜思念彼此?若是得你一句肯定,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立刻回到你身边来,绝不叫孤寂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将你的笑容夺走。
月拢枝头,相思彻骨。我只想尽快与你相见。京城、龙都,哪里都好。
盼再见,盼重逢。
南星。”
要说他离开的这一个月,心里一点也不想他自然是假的。季窈双手略显颤抖着看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一颗颗滴在手背上。他那样骄傲又爱美的一个人,如今字里行间语气却是这样的卑微与无助,“废人”、“残躯”,透过这些字眼,季窈仿佛能看见那个俊美的少年郎泣不成声的模样。
能回来,自然好。回到大家中间,虽然无法与他长厢厮守,但阡陌晨昏,大家志同道合的一群友人一起在这三餐烟火气中彼此作伴也是件极为难得之事。
少女擦干眼泪,走进柜台提笔写字。
商陆躲在一旁偷看许久,见她终于没哭了,走出来瞧她。只见季窈一手挽袖,一手执笔,在雪白的信笺上逐字写来。
“南星:
别经一月,思何可支。
我知你素来自傲,且极为看重你的容颜外表。断腿之伤,何其残忍,我难辞其咎,实在无颜再面对你。不过我也知道以你之心,断不会在此事上对我心生怨恨,只会怪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将你送回封家。
你可知明月有相逢,今年没能一起喝到的美酒,明年或许还有机会;但若你的腿就此残废,便是叫我此生每一次与你相见都带上对你深深的愧疚。听闻徐清来和京城无数名医能将你治好,我便不再犹豫,任由你爹将你带走。
花有重开日,人有再见时。年少之人素来爱四处游历,心系山河,恨岁月太短。没有一副健全的身躯,何谈余生的陪伴?纵使经年年未见,只道南风馆众人情谊不改。
望康复,望安好。
南风馆众人,季窈代笔。”
至此搁笔,少女吸吸鼻子,将信折好递给商陆,让他找来信封装好,尽快送到驿站去。
晚上营业之时,受南星书信影响,季窈情绪低落,全程闷坐在柜台里,唤她也只愣愣答应两声。二楼高瘦的郎君神色冷峻,虽然被几个女客团团围住,目光仍穿过人群落在一楼柜台里那个发呆的少女身上。
直到关门打烊,季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回不过神。楚绪轻拍她肩膀,让她早点回屋休息。
时临三月,芳草满阶。
季窈穿过长廊、走过木桥,满目都是郁郁葱葱的绿,廊下疏影、月下春燕,还一如她去年此时,第一次踏足龙都时,从赫连尘的宅子里抬头看到的景象。
赫连尘、南星,与她深交的郎君似乎都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前者惨死、后者残废,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命数来。
或许等她找到自己的来处,就此告别这群人,天涯海角,各自安好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上渠映出一道疏疏落落的影子,接着门外人轻咳一声,弯曲指节叩响季窈房门。
“谁?”
“是我。”
杜仲?他来做甚?
心里一团乱麻,来个人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季窈披上外袍下床,打开门看见杜仲淡漠的脸。
“何事?”
话音刚落,一股芝麻油的清香钻进少女鼻腔。她低头看去,杜仲手里端着一碗清汤面条,绿色菜叶铺陈两边,中间还盖着一个鸡蛋,在月光下油滋滋的闪着点点白光。
见季窈目光下移,杜仲难得面露几分青涩,蹙着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把碗递过去,沉声说道,“晚膳基本没动,你是想明天饿晕在房中,等我们进来把你送到梁大夫那里去扎针吗?惯会给人添麻烦。”
某些人嘴硬心软,季窈也算习以为常。她瘪嘴做无所谓状,随即被芝麻油和鸡蛋的香气勾得馋虫大动,接过碗走出房门,就在池塘边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她吃得香,热腾腾的蒸汽随她搅动面碗一点点发散,杜仲目光变得柔和,踟蹰一阵,也在她旁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