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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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替罪羔羊 可惜他死了。
 




晴好的早晨,雨露未干。
 




盘龙山脚下植被茂盛的一处山坳里,茅屋三两间,零星分布在山坳竹林里。
 




季窈四个时辰前才刚刚从盘龙山上下来,现在又骑马一路疾驰而来,看见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简直让她心生厌烦。
 




出事的那间茅屋门口此刻站满乡绅百姓,不少人身背竹篓、手拿锄头,一看就是准备去往田间劳作之前被吸引过来看热闹。
 




“让开,都让开。”
 




跟随李捕头挤进人群,季窈看见茅屋正当中最大的屋子地面上正趴着一个女人,走近看分明就是杜娘子。她上半身尤其双臂和肩膀布满深深浅浅的刀伤,脖子与头连接的骨头已经被砍断,只剩几块肌肉和皮连在一起,死状惨烈。
 




本应该留在现场的凶器却不见了踪影。
 




几个头裹巾布,看模样像是附近农妇的人搀扶着一个年迈老妪从侧屋走出来,那老妪颤颤巍巍,脸色惨白,很明显刚受到极大的惊吓不久。
 




严煜跟在老妪后面走出来,看见季窈和身旁杜仲只一眼带过,转过身去低声对老妪说道,“宋大娘,现在可以告诉大家,当时是什么情况了吗?”
 




季窈猜测被唤宋大娘的老妪就是杜娘子口中“婆婆”,她夫君的娘亲。
 




还没等宋大娘抹净眼泪开口,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中年胡渣男子站出来一步开了口。
 




“诶大人、大人,我知道啊。这还是我一大早坐牛车赶着去衙门报的案呐。”见严煜没有开口,他默认严煜同意他说话,赶忙凑上前来神秘兮兮道,“昨晚我原本打算早早睡觉,刚把家里鸭子从稻田里头赶回来,谁知道鸭圈的门还没打开,就听陈大哥在这边和弟妹吵架。听那意思,好像是弟妹要去城里头什么书院做零活,陈大哥拦着死活不让去,还说什么有了孩子、给他戴绿帽一类的话,我也没听清。但你想啊,这男人听见带绿帽哪有不在意的?我赶紧就撂下手里的东西想去门口听个明白。
 




好家伙,谁成想弟妹一声尖叫就给我吓住了。接着他们就在里头打起来,打着打着我居然看见陈大哥提了把刀就朝弟妹砍过去啊,那下手是真狠,刀刀见血。最开始宋大娘还在里头劝来着,看见弟妹躺地上不动了也吓晕过去了。见这阵仗我还敢多待吗?赶紧撒丫子就跑了。
 




跑开的时候估摸着陈大哥从后头看见我了,我躲回家里,从门缝里看见他提着刀踉踉跄跄出门,接着人就不见了。我担惊受怕一宿,连家都没敢回,躲在鸭圈里一整夜,今早上才去衙门报的官。”
 




宋大娘在一边听着也只是哭,严煜听出个大概,吩咐一波人山上山下带着家伙开始找人,另一波人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
 




“宋大娘,你儿子陈峰是什么时候发现杜小翠,也就是你儿媳妇在外头与人有染?”
 




她摇头,哽咽着开口,“他俩一直都好好的,虽说都是闷声闷气的人吧,我看着也挺好的。谁知道昨下午他在田头干农活,干着干着人就不见了踪影,到晚上又买好些酒回来喝,我只道他肯定又是想起小果儿伤心。我睡得早,没怎么顾得上他。结果他俩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说什么以后再也不让小翠出门,还说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与外头野男人搞在一起的话,抓着小翠又打又骂。我从前也是闻所未闻啊,怎么他喝了点酒就变这样了?后来他提了把刀出来,照着小翠胳膊就砍下去,我上去劝也被他推开,脑袋撞着桌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一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小孙儿才刚走……”
 




老妪情绪上来,接下来的话都没什么用处。季窈在尸体旁边转几圈,因着死状过于恐怖没敢多看,又往旁边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她拎了只药罐子回来,小声问宋大娘道,“大娘,杜娘子煮这药,你可知道是什么药?”
 




老妪从泪湿的巾帕中抬头,看了看漆黑的药罐口,神情恍惚,“她身子弱,吃药好些年了,这些草药味闻着都差不多,我没怎么管过。”
 




“那平日家里都是谁做饭?”
 




“都是小翠做,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也做点。”
 




看来家里没人知道她在喝坐胎后的补药。那杜娘子的夫君,也就是陈峰,他又是何时知道的呢?
 




严煜递一个眼神给李捕头,他立刻从仵工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根银针,转身去了厨房。半盏茶的功夫,李捕头拿着一个碗口却了一块的土碗和一堆煮过的草药渣子出来,放到严煜面前道,“禀大人,整个厨房里只有这只碗和这堆药渣上有毒。”
 




季窈见状赶忙接过银针伸进药罐子里头,在瓦罐边缘剐蹭一圈,拿出来一瞧,银针针尖果不其然瞬间变黑。
 




“看来是有人把药专门下在杜娘子的药里。”
 




这样一来,陈峰无疑嫌疑更重。李捕头一声令下,众捕快立刻散开,开始在院子三间茅草屋里里外外搜查起来。很快一个捕快在陈峰的包袱里发现一盒银针,每根针都细长无比,尖端发黑,在阳光下闪着瘆人的白光。
 




“就是这个!”季窈激动地接过木盒,拿起一根银针细瞧,“这就是三具男童尸体身上黑色圆点的来源,他就是用这个沾上毒药刺进孩子们体内将他们杀死。”
 




与之前猜想的一样,陈峰因为怀疑小果儿非自己亲生,将其扔到山上误踩捕兽夹致死,接着他又亲手杀死了三名知情不报的学堂学生,最后因为得知杜娘子怀上野男人的孩子凶性大发,杀死自己夫人。加上宋大娘说陈峰昨天下午突然消失,直到晚上才归家,与王伯玉失踪的时辰也吻合,一切似乎都能连得上。
 




除了莫子衿。
 




或许莫子衿本就游离于故事之外,只是凑巧出现在了盘龙山上呢?
 




对于季窈的一通分析,严煜默然。一旁报官的男子又凑上前来,担忧说道,“大人,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陈峰那个杀人狂给逮着啊,不然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可都不敢出门,更别提还上山下田的出去干农活,要是被他碰上那不是找死吗?”
 




“是啊、是啊,杀人犯还在外头,谁敢上山啊?”
 




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起哄,李捕头一阵驱赶无果,严煜便下令剩下所有人都带好家伙,参与到抓人的行动中去。
 




季窈昨夜本就没睡好,此刻就算强打起精神思考案情,也没精神再跟着上山找人去。
 




巳时六刻,日头渐晴。环盘龙山从四周逐渐往上聚拢的搜索方法起效,众人在树林里有了发现。季窈还在陈峰的房间里四处翻找,看能否发现更多作案工具,两三个捕快气喘吁吁冲进来,跪在严煜面前,满头热汗。
 




“禀、禀大人,我们在山上发现陈峰的尸体!”
 




什么?!
 




恍惚间季窈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扔掉手里废纸冲出茅屋,先严煜一步开口发问。
 




“他死了?怎么死的?”
 




“上吊自杀。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吊在树林里一棵大树杈子上面晃荡,带血的菜刀扔在脚边,身上还揣着一封遗书。”
 




信上字歪歪扭扭,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几只毛毛虫爬到纸上留下的痕迹刚好能组成几个字。上面用笨拙的口吻表达了他对杜娘子的爱,以及一时鬼迷心窍造成小果儿惨死内心悲痛,决定杀死妻子以后一家人在地下重聚。
 




的确是遗书无疑。
 




杜仲看一眼被折得四四方方的遗书,讥讽笑道,“他若活着,我倒信他是最后的真凶,可惜他死了。”
 




死得太及时、太蹊跷,像是着急帮助严煜结案一样。
 




季窈把纸条递到宋大娘前面,着急问道,“大娘,这是你儿子的笔迹吗?”
 




老妪不识字,仍是摇头,“我儿子儿媳都没念过书,可能是小翠在书院里头学的,又回来教他的罢。”
 




严煜失笑,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森冷。
 




“一个喝酒喝到烂醉杀人的人,竟然还能提前准备好遗书,凶手的手法未免太过拙劣。”
 




看到陈峰的尸体被抬进院子,周围围观的百姓纷纷都表示松一口气,李捕头趁势将他们全部赶走,各忙各的农活,做鸟兽散。
 




季窈自然也不相信目不识丁的陈峰能写下这么长一串字,她看到担架上陈峰的尸体,赶紧迈开步子走出来。
 




“肯定不是上吊自杀,是被人勒死的!”
 




一边说她一边朝着尸体走过去,也顾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伸手就去扒尸体的脖子。
 




“我记得严大人你说过,被人勒死的尸体,勒痕方向平滑成一条直线,而上吊吊死的尸体,脖子上的勒痕则是一条向上提起,从喉结一直延伸到耳后的长线,对不对?”
 




所以陈峰脖子上的勒痕一定有两根,一根是凶手勒死他的时候造成,另一根是死后被挂在树上造成才对。
 




话虽如此说,她却还是希望这件案子没有那么复杂,否则寻求真相的过程会更加漫长。她忐忑不安地掀开尸体衣领,将尸体头颅翻来覆去的找,却失望地发现尸体脖颈处有且只有一条向上的勒痕。
 




严煜和杜仲跟出来,看见这条勒痕也陷入沉默。
 




仵工带上面纱、手套上前查看一番,摘下面纱朝严煜行礼。
 




“禀大人,尸体无外伤,双手掌心有多处划伤但指甲没有抓挠痕迹,死因为脖子被勒住,无法呼吸导致的死亡。且因为死者体重过重,导致他在上吊过程中颈骨断裂,死亡过程较其他吊死的人更快。”
 




没有反抗、没有抓挠,脖子上只有一条向上的勒痕,种种迹象都在向季窈说明,陈峰就是畏罪自杀。
 




可在场的人都不相信。
 




季窈眼中精光闪烁,看着陈峰尸体在外,杜娘子尸体在内,心里燃起熊熊火焰。
 




不管是谁,他害得小果儿一家家破人亡,末了还要一个不是真凶的人替他顶罪,她就发誓绝不能放过他。
 




“上吊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
 




第112章 死亡秋千 “就说你是笨蛋。”……
 




万物复苏的春季,深林里蛇虫鼠蚁逐渐多起来。
 




季窈跟随前头两个捕快再一次走进盘龙山,只觉得这里哪儿哪儿都透着阴森和邪门。
 




五条小孩的人命,如今又加上杜娘子和陈峰。七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魂归盘龙山,也不知道是误入了哪个邪神的风水宝地才招致如此灾祸。
 




“就在此处。”
 




顺着捕快手指的方向,季窈自一颗参天大树下抬头,看见头顶上大约十二尺左右高度的距离上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上面离树干较近的地方树皮脱落一段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另一个捕快拿着粗麻绳递到季窈面前,恭声道,“我们就是在这棵树的树枝上发现陈峰的,此为他用来上吊的绳子。”
 




她看看绳子又看看树枝,隐约觉得那一圈树皮脱落的地方看上去不太对劲,顺手将衣袍挽起扎进腰带里,踮脚使用轻功打算上树看一看。
 




可惜她轻功才学了半年,远不到能上这么高树的程度,三番两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一次上树,她干脆手脚并用,飞上去一段立刻抱住树干,同时脚尖发力打算继续往上爬,却最终因为一只脚踩空掉落下来,被杜仲眼疾手快冲过来接住。
 




“笨蛋。”
 




这人!不帮她一把也就算了,还落井下石?
 




季窈从他怀里跳下来,瞪着他干着急。
 




“我爬不上去是轻功不好,关脑子什么事?你就是变着法想笑话我。”
 




说罢她重新走回树下,指着那截粗壮的树枝朝杜仲示意,“那你带我上去。”
 




话音刚落,季窈感觉一只大手揽过自己腰身,接着她双脚离地,在空中飘起来又落下,稳稳地站在了离地十二尺的树干上。杜仲得意地看着她,搂住她的手紧了紧。
 




“就说你是笨蛋。”
 




“嘁。”无心跟他对嘴,季窈紧紧抓着他的手在树上蹲下,仔细查陈峰挂上吊绳的位置以及附近树皮的状态,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总算有了新发现。
 




“快看这里!”
 




顺着少女手指方向,杜仲看见树干另一侧有大片树皮被剐蹭掉落的痕迹,与她方才几次尝试上树的时候用脚踢掉的痕迹十分相似,只是痕迹更重更深。
 




“这说明什么?”
 




“当然是说明有人也像我一样想从树干爬上来。”
 




伸手抚摸上那圈挂上吊绳的地方,树干被绳索勒出一条深深的白色痕迹,季窈眼中疑惑更深。
 




“这勒得也未必太深了些。”
 




她接着往四周看去。从上往下,少女倏忽间发现严煜脚下落叶堆积,竟比其他树下落叶多上不知多少倍。
 




跳下树,少女将在树上看到的种种情况悉数道出,李捕头不以为然,接话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陈峰想要自杀,自然得想办法把绳子挂上去。那根树枝离地十二尺,光靠扔是扔不上去的,所以他爬了一截才挂上去也说得通。方才仵工都说他个高体壮,重量较寻常人重一些,会把树枝上勒出一道印子来也是再正常不过,这也是地上落叶较多的原因,因为他胖啊。”
 




“不对。”杜仲接过话头,表情凝重道,“如果光是悬挂陈峰造成的勒痕,应该只有垂直向下的重量,树枝上的勒痕应该是上面深,两侧浅。但我们看到的勒痕却是左右两侧与上面的勒痕一样深,深得过于均匀了些,像是有人在下面将陈峰的尸体推着荡来荡去,才导致勒痕成那样均匀的深度。”
 




“风吹的呗。”
 




季窈白他一眼,恨他做事不动脑子,”这深山老林里哪来这么大的风能把这么大一个男人吹得左右晃动不止?”
 




李捕头识趣闭嘴,杜仲又接着说道,“再说这落叶,普通上吊摇晃幅度小,断不会造成如此多的落叶,更像是有人不断踢打树干导致整棵树疯狂摇晃所致。”
 




季窈低头沉思,猛然瞧见杜仲黑色鞋边粘着什么棕色丝线。她蹲下身从郎君鞋上把丝线拿下来,方才众人面前细看,“这是什么?”
 




“看着好像是什么衣服上的。”
 




李捕头想起陈峰身上的衣服,一拳打在自己手心道,“陈峰穿的衣服衣领就是这个颜色,也许是捕快把尸体从绳子上放下来的时候,被地上树叶勾到的。”
 




“不对,如果在地上,那丝线应该粘在杜仲鞋底才对,而不是鞋边。”
 




脱落的树皮、棕色丝线、落叶、荡秋千……
 




“我知道了!”少女兴奋大叫一声,走到严煜面前抓着他的胳膊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他脖子上只有一条勒痕了!”
 




她手劲大,抓得严煜皱眉。
 




杜仲上前拨开她的手,她仍难掩激动,指着众人头顶的树枝示意大家往上看,“他是被人套住脖子,从上面推下来的!”
 




什么?
 




众人一时间没听得明白,皆面露疑惑。少女机警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方才仵工检查尸体时曾说,陈峰双手掌心有多处划伤,我就很疑惑。他一个耕作的农民,平日里既不采药又不搓麻编藤,为何会在掌心留下多处划伤?结合方才我们找到树干上许多树皮被踢落剐蹭的痕迹,可以断定,那就是——他曾经爬上过这棵树。”
 




李捕头不甘心她又推断出一条线索,开口说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他为了挂上吊绳肯定会爬树。”
 




“不,我们如今断定他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害,那么他就绝无可能自己主动去挂绳子。那他爬树就有其他目的。”
 




“是何目的?”
 




少女嘿嘿一笑,指着树枝朗声说道,“为了休息。”
 




“休息?”
 




“不错,这棵树上没有结果,他爬树既然不是为了自杀,那就只能是为了躲避官兵追捕,顺便靠在树上休息。所以他衣领上的棕色丝线才会留在上面,被刚刚带我上树的杜仲粘在鞋边。
 




凶手发现他上了树后,趁他睡着也爬了上去,在树枝上挂好绳索,另一端套在陈峰脖子上。接着只需要将他轻轻一推,陈峰翻下树枝,坠落下来的时候脖子瞬间被绳索拧断,气绝当场。而他的脖子上就会自始至终都只留下一条向上的勒痕。这个举动势必会引起尸体猛烈摇晃,就好像荡秋千一样,所以才会把树枝上勒出那样一条深浅度均匀的痕迹来,且造成大量落叶的现场。”
 




季窈说完,众人皆恍然大悟,李捕头忍不住心中赞许,开口夸奖她道,“季掌柜聪明才智,我等心服口服。”
 




严煜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欣赏,转过头去,吩咐其他捕快继续搜索附近树林,看能否发现凶手的足迹。
 




知道了凶手的杀人手法,那么接下来就是杀人动机。
 




这一连串案件除开知柳书院以外,再无任何关联之处。看来知柳书院一定是破案的关键点。
 




“凶手会是教书先生吗?先杀五名孩童,接着因为与杜娘子奸情暴露,知道陈峰杀死自己心爱之人,选择亲手在这树林之中手刃仇人,并留下遗书,将一切罪责都推到陈峰身上,死无对证。”
 




目前看来,只有他有动机,也只有他和这七个死者都认识。
 




杜仲在一旁沉吟不语,众人陷入沉默之后,他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
 




“或许他是有杀人的动机没错。凶手在陈峰逃进树林,藏身树上之后立刻采取计划将他杀害。绳索、遗书,这些能看出来都是凶手有备而来,而非一时兴起。可陈峰杀害杜娘子纯属酒后失控,非提前计划好,包括他逃进树林,都只是偶然。若凶手真是那教书先生,他如何能提前得知这一切并做好准备?”
 




对啊,他是怎么提前知道,陈峰的所作所为呢?
 




想来想去,季窈理不出头绪,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案子到现在可以算有所发现,也可以算是进展不前,严煜带着人一路下山,表示当务之急,还是回去再将所有尸体检查一遍,看是否还能找出其他线索。
 




回南风馆的路上,季窈脑子还全是陈峰和杜娘子案件的种种线索,抬头随意地看着四周,没留神撞上一个女娘。
 




“哎哟……”
 




对方叫了一声,背篓里各种绿色的草药洒了一地。季窈立刻认出她是偶尔出入济世堂,帮着梁之章研磨草药的采药女阿鸳。
 




“阿鸳,又去帮梁大夫采药啊。”
 




女娘粗布麻衣,表情生涩懵懂,“嗯。最近能做的零活愈发少了,得梁大夫不嫌弃,济世堂那边还能叫我去帮忙,顺带挣些散碎银两,我很感激。”
 




想起梁之章一天到晚在医馆里忙上忙下,脚不沾地的模样,少女打趣道,“梁大夫平日里看病抓药这么忙,怎么会没有你的活计要做呢?怕是每天上山采药都来不及呢。”
 




没成想面前女娘摇了摇头,笑得苦涩,“前几年他双手有疾,用得着我的地方还多些。自打今年痊愈之后,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我能做的事少之又少。”
 




双手有疾?她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寒暄两句,季窈二人告别阿鸳回到南风馆。
 




**
 




陈峰一家灭门一案也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在龙都城中传开,各类猜测与谣言将这件事与孩童失踪死亡案连在一起,被传得沸沸扬扬。龙都城中有孩子的人家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三日上午,季窈用过早膳正准备再去一趟知柳书院打听线索,还没走到东街胡同口,就看见一身型挺拔的男子被几个披麻戴孝的百姓从一户人家里打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她上前阻拦,才发现被打的正是孤身一人的严煜。
 




“严大人?”
 




方才打人的几个百姓听季窈如此说,这才认出少年郎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纷纷跪地求饶,只有旁边身穿丧服的女子拒不跪下,站在一旁倔强地落泪。
 




季窈把他们扶起来,问严煜道,“严大人这是做甚?”
 




他刚想开口,方才没有跪下的女子突然开口,哭哭啼啼道,“他要我孩儿的尸体带走,去做什么劳什子验骨!”
 




第113章 偷尸窃贼 又笨又聪明。
 




“验骨?那是什么?”
 




面对季窈疑惑不解,严煜只劝说眼前身穿丧服的妇人,被赶出来以后还欲上前,被大门“砰”的一声给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季窈何曾见过严煜如此模样,哪里还记得他之前在众官差面前极力表示与自己没有任何牵扯,看上去像是在和自己撇清关系的行为,赶紧上前用力把他拉起来,看他衣袍沾灰还将之顺手拍去。
 




“你倒是说清楚我才能帮你啊!”
 




郎君整理衣冠,眼中窘迫一闪而过,快走两步到一旁大榕树下站定,神色严肃道,“我连夜翻阅数十年来,历任仵作、仵工在衙门里留下记档卷宗,终于发现莫子衿的骸骨为何会呈现如此诡异的黑色。”
 




“这有什么,不就是因为毒吗?”
 




记得以前还是江威那个狗官在龙都在任时,季窈偶尔从验尸房经过,曾看到过仵工捧着一节黑色的手指指骨。因为被他夫人砍掉之后扔进药酒里长期浸泡的缘故,骨头已经完全侵染成了近乎发黑的红色。
 




“那盘龙山上每逢春秋之际,晨起日暮皆有毒瘴,莫子衿的骸骨在上面最多放了七年,再加上那些个毒虫、毒草往上面一爬一缠,怎么都能熏黑罢?”
 




“那你又如何解释他的头骨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被毒瘴和毒物侵染的迹象?若只是寻常服毒,毒药通过喉咙进入身体,那么死者牙齿和颈骨必定染上毒药,理应也变成黑色才对。”严煜在大榕树旁的石阶上坐下,仍然保持腰背挺直,膝盖将衣摆绷得一丝不苟,“况且那山洞内的情况我也让李捕头又去过一次,确认里面虽然环境潮湿,常年落水不断,但尸骨所在的位置较高,并未受到落水侵蚀,周围四面台阶光滑,未曾见到过毒虫、毒草,可见与单纯的毒物侵泡污染不完全相同。”
 




也对,要染自然全部都染了,独独把头骨剩下做甚?
 




既不是生前服毒,也不是死后侵染,还能是什么?
 




季窈思来想去没理出头绪,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相较于严煜端端正正的坐姿,季窈更像是被家中爹爹打出门的街溜子,翘着腿吊儿郎当,怎么舒服怎么坐。要是这台阶再宽些、干净些,她能直接躺下来。
 




“那你说,到底怎么个诡异的手法?”
 




严煜神色专注,低着头开始回忆那陈年旧档里所记录的文字。
 




“我见《神域龙城客见首府衙任留纪要》第三卷第四件案子里写道,当时的仵作曾验过一具骨肉分离的尸体。因死者系被人活活蒸死,浑身皮肉已经软烂,稍稍一碰就可从骨头上脱离出来。而当时那具尸体的骨头就如同莫子衿一样,头骨与身骨颜色不同。只不过那具尸体的身骨是泛绿色。”
 




“绿色?”这世上竟还有绿色的人骨?
 




“不错,衙门最终将死者的娘亲抓获归案,她才道死者原本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加上长期病痛服药导致的体型偏瘦,骨瘦如柴,几乎找不到一块肥肉。而当时仵作仔细检查,却在头骨上发现了一处发绿的地方。”
 




“是何处?”
 




郎君侧眸看一眼坐姿难看的季窈,无奈道,“眉心。”
 




“眉心?”季窈伸手摸了摸自己面中印堂,“这里为何会发绿?”
 




“因为扎针。”
 




啊?
 




严煜站起身,忍不住为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终于有了重大发现而感到高兴。
 




“死者娘亲说死者生前经常犯困,为了不让自己一天睡太久,他就将用银针刺进自己眉心穴位以追求提神醒脑,有时他实在犯困,连普通扎针之法都难以奏效,他甚至将自己平日里吃的那些药沾在银针上,将之刺入体内,所以当时的仵作最终才会在头骨眉心位置找到整个头骨上唯一发绿的地方,就是那些绿色的针眼。”
 




季窈终于听懂几分,跟着站起身走到严煜面前,兴高采烈道,“所以你认为莫子衿的死也是因为凶手长期拿银针沾染毒药刺进他的四肢以及脏腑,才会导致他只有身骨发黑而头颅完好无损。可是说了半天莫子衿,跟你来找谢存的爹娘讨要谢存遗体有何关联?”
 




“事到如今,只有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五个孩子没有关联起来,小果儿的死因是被捕兽夹伤害以至于流血过多而死,王伯玉被我们救下,如果我能证明剩下三具孩童尸体与莫子衿骸骨,其背后死因一致,那么就可以证明这一切的罪恶都是同一个人所为,对我们找到最后凶手必定如虎添翼。”
 




要证明莫子衿的骸骨与其他三具尸体死因相同,加上他方才说验骨……
 




等一下。
 




季窈回过神,与严煜面对面站定,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想把那三个孩童的尸体皮肉全部剔除,只剩下骨头?!”
 




那未必也太残忍了吧!
 




她终于说到点子上,严煜激动起来,“对!如果我猜得没错,郑穆行、李二狗和谢存三具孩童尸体的骨头应该也同莫子衿一样,在其四肢和胸腹位置的呈现不同程度的用毒迹象才对。”
 




“可是他们的爹娘不会同意的。”
 




谁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尸体还被剥皮抽筋,削肉放血,叫他忍受如此非人的极刑,岂不是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
 




可季窈明白,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能证明莫子衿的死与其他三个孩童的死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的重要证据,少女转头看见他今日穿的常服,没有将官袍穿出来,有了主意。
 




“你堂堂龙都知府,朝廷四品高官,想要他们三家以查案办案为由将尸体交到衙门里去,直接下命令难道不是最简单有效之法?等尸体送到衙门,你想怎么剥皮拆骨都可以,平头百姓谁敢又忤逆您严大人的意思?”
 




谁知严煜听了这话,反而唉声叹气起来。
 




“死者为大。寻常无关紧要之人,尚且做不出剥皮拆骨如此血腥残忍之事,更何况那是三具尚未成才已经悄然殇去的黄口孩童?要我对那三户伤心欲绝的爹娘作出如此没有人性可言的命令,我实在做不到。”
 




所以他今天就穿着一身常服,厚着脸皮来管人家家里要尸体了?真是……
 




季窈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他笨,又觉得这不是笨。
 




但要说他感情用事,在处理看见自己身子一事上,他又确实蠢笨得可以。
 




要如何在不伤害孩童亲人的情况下,又顺利得到尸体以验证严煜的猜测呢?
 




少女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转几圈,打了个响指。
 




“我知道了!”
 




**
 




五日后的深夜,时近子时。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南风馆后门走出来三四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其中最高的那个身影不肯弯腰,被前面一个瘦小的人影拖着慢悠悠往前。他们扛着铁锹、锄头摸摸索索上马车,一路朝西城外而来。
 




还好龙都没有宵禁,即便入夜城门也可以在士兵查验下进出。
 




有了严煜给的令牌,他们不需要掀开马车帘子即可放行。蝉衣驾车,季窈带着杜仲、京墨坐在里头。
 




原本她不打算带上杜仲那个死人脸。听说她说服严煜那个小白脸深夜挖坟掘墓,盗窃尸体,杜仲简直是觉得离经叛道之极,坚决拒绝与之为伍,成为挖别人坟墓、偷别人尸体的罪人。可商陆实在柔弱,三七和楚绪就更不用说,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所以尽管杜仲一再拒绝,她还是被自己强行拉出来,按他的话叫“上了贼船”。
 




季窈掀开帘子向马车外看去,一路云团厚重压顶,出城之后的路走得极为艰难,她有些分不清方向,内心自感焦急。
 




“这是去临梓山的路吗?”
 




京墨掀开帘子与蝉衣眼神交换,收回目光缓缓道,“大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掌柜少安毋躁。”
 




“严大人那边呢?还有李捕头,他们那边两处可都安排妥当?”
 




“严大人今晨就已经带一批官兵北上出城,前往百里之外的定安村要将李二狗的尸体带回。李捕头路程最远,需要去到近三百里外,天禄紫阳山上带回郑穆行的尸首,他们昨日就已经出发。”
 




郑穆行一家原祖籍在下昊郡,不属于龙都城管辖内地界,他们注重落叶归根,是以在出殡之日,不惜花耗甚多,扶棺请灵,将自己孩子的棺椁送回紫阳山。
 




马车又颠簸一阵,终于在稍低凹平坦处停下。季窈拎着锄头下车,看见面前不远处一座新立的墓碑,上面写着谢存的名字,赶紧双手合十向他拜祭。
 




“小童小童,我们此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能将害死你们的那个穷凶恶极之人绳之以法,我深知肉身只是你们游灵暂居之处,死后对你们而言其实只是一堆尘土。我们今日将之取走绝非亵渎游灵,而是为了查出真相。望理解、望原谅。真凶落网之日,我必备上元宝蜡烛无数,以祭奠你们在天之灵。”
 




末了她想起什么,又朝谢存的墓碑多磕两个头说道:“严大人和李捕头处若有怠慢,实属他们头一次担此大任,不懂规矩,我这边就替他们二人向你的兄友李二狗和郑穆行道歉行礼,元宝蜡烛到时候就一并交由你来分发给他们罢。阿弥陀佛。”
 




杜仲仍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盯着季窈,站在一边不肯动手。
 




“装神弄鬼。”
 




“嘁,不与你一般见识。”
 




说干就干,她强行将一把铁锹扔给杜仲,见他不动弹又把土扔到他身上,逼得他加入进来。
 




第二日,三具同为胡桃木制成的孩童棺材并排整齐的摆放在验尸房中。季窈因为不敢看里面人剥皮剔骨,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在门口等。没想到过一阵,里面什么刀砍斧切的声音都没有,少女转头看去,李捕头和另外两个官差抱着一个巨大的瓦缸哼哧费劲地抬进验尸房,放在三具棺椁之间。
 




那瓦缸上面用石头压住,末了再蒙上各种绢布、抹布,但仍然阻止不了里面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臭味飘进季窈鼻子,引得她蹙眉。
 




“这是什么?”
 




一声令下,李捕头塞住鼻子、蒙上面纱,伸手揭开盖在瓦缸上面的种种遮挡物,季窈探头看清里面无数白色正缓缓蠕动的蛆虫,层层叠叠好似翻天波浪一般,胃里猛的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冲出验尸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114章 一病七年 白伞伞,白杆杆。
 




季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蛆虫。多到她怀疑严煜这二十几年圣贤书都是在厕所一边拣屎养蛆一边挑灯夜读,是以获封“茅坑里臭石头一样美得独树一帜的探花郎”一称。
 




她冲到验尸房外将早膳和午膳通通吐了个干净,神魂晕眩之际脑海中仍然是那白花花、肉乎乎的虚影,前赴后继宛若蝗虫过境一般扑面而来的臭气,扶在门边捂着胸腹虚弱地骂人。
 




“严煜你疯了?让你剥皮留骨,没让你拿死尸养……养……呕。”
 




今日终于换上一身绛紫色官袍的清俊郎君戴上手套,以滴了白醋的绢巾蒙住口鼻,从三具棺椁中间抬头,淡眼扫过还在嗷嗷吐黄水的少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剥皮剔骨,且不说费时费神,如果遇上细微缝隙处,即便再小、再锋利的刮骨刀也难以将之完全剔除。若再遇手上力道出现分毫偏差,将骸骨上被毒物侵染变色之处也连同皮肉一同刮去,岂不是枉费一番功夫?”
 




肚子里最后一点黄水吐出来,季窈只剩干呕。
 




“那、那你找这些蛆虫来做甚?”
 




他目光澄澈,口吻笃定道,“喂以蛆虫食之,能在将尸骨上所有皮肉悉数吞噬干净的前提下,尽可能完整地保留尸骸最原始的模样,我们甚至不用将骸骨头身分离,大卸八块,就可以将三具孩童的骨头从血肉之中完整取出。”
 




那叫取出吗,那叫吃剩下!
 




“那严大人先忙,我就先行告辞……呕……”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汹涌感又起,季窈不顾严煜一本正经地吩咐官差抱起瓦缸,将缸中蛆虫倒进第一具棺椁里,捂住口鼻逃命似的朝衙门口跑去。
 




人到门口还没跑出去,季窈迎头撞上刚从外头回来的李捕头。他带着一队官差像是出了任务回来,一个个神情疲惫,没精打采。
 




“大家这是怎么了?又有新案子发生吗?”
 




李捕头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碗水,擦去嘴角水渍说道,“还不是盘龙山下头闹山贼,我们找了个遍连贼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大白天的,白跑一趟。”
 




“不是老早之前就听说有山贼了吗?怎的现在还有?”
 




“谁知道呢。”季窈身后一个官差抱怨道,“反正去了好几次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再这么下去,下次老子说什么也不去了。”
 




李捕头眼神一凛,示意他不要当着季窈的面说出这种话。她倒没觉得有什么,随口应和两句,告辞李捕头走出来。
 




把肚子吐空,走在大街上,季窈觉得有点饿。但是一想到那股令人窒息的臭气和蛆虫,她又实在没胃口。
 




找梁大夫要一碗开胃的茶喝一喝罢。
 




来到济世堂,见前厅没人,问诊台也是空空如也,她也不打算就这样离开,而是掀开帘子往她平日里换药敷药的内室而来。
 




无窗的内室光线昏暗,仅有平日里病人所卧的床榻边上点着一盏油酥灯。她隐约瞧见床上似乎躺着一个蜷缩的身影,走近才看清竟然是前几日从盘龙山上救下来,失踪男童案目前唯一的活口王伯玉。
 




所以李捕头那日受严煜之命,带着孩子和他娘亲连夜下山求医,来的就是济世堂?
 




也对,这里距离东城不远,加上李捕头也来过几次,会第一时间想到这里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