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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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床边,伸手将盖住王伯玉肩头的薄被稍稍拉低,看清孩童仍在熟睡,呼吸平缓,面色较那日在盘龙山上发现他相比好了很多,遂放下心来。
“季掌柜?”
闻声回头,季窈看见采药女阿鸳端着药碗掀帘进来,碗中乌黑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这孩子恢复得如何?为何时隔多日,他的爹娘还把他留在济世堂?”
阿鸳轻拍王伯玉后背将他唤醒,把药碗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缓慢服下,这时候季窈察觉到王伯玉全程动作不甚连贯,眼神更是呆滞无神,一举一动宛若提线木偶一样毫无生气。
“这两日恰好梁大夫有其他事情要做,才交代我留在医馆照顾这孩子。据说前些日子衙门里的人把他送来的时候中了毒,如今每日都在服用解毒的药剂,脸色倒是好了很多,只是这精神依旧浑浑噩噩,口涎不止的像个呆子,他们爹娘恐他是在盘龙山上撞克着什么,说将他留在医馆慢慢治,顺道还打算去请个跳大神的来替他驱邪呢。”
从来都只见过游灵在外头飘来荡去,却从未听说过有游灵附身的。季窈见他模样可怜,喝药的时候汤汁也顺着嘴角不断滴落到他身上,季窈没忍住坐到床边,拿出手帕替他擦嘴。
想到他有可能见过真凶,季窈怀着一丝希望温柔开口。
“伯玉,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盘龙山上去的吗?”
嘴角擦净,王伯玉仍然神情呆滞,双眼没有聚焦,季窈又将他小脸轻轻板正,捧住他的脸蛋,尽力与他眼神对视。
“是谁带你上去的?你还能记起来吗?”
小童好像看清面前季窈的脸,眼神逐渐在她脸上上下移动。就在季窈以为他嘴唇张开,应该是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之时,王伯玉突然张开嘴,低头一口咬在季窈的手腕上,用力之大,疼得她叫出声。
“哎哟。”
这孩子怎么咬人啊?
阿鸳在一旁看见也惊着,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抓人,柔声劝他松口。
手腕被他咬住,季窈另一只手还能使上劲,于是赶紧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松口,抽回手,疼得她直甩。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咬人呢?”
听阿鸳责备王伯玉,季窈赶紧摆手表示无甚大碍,“无妨,没咬着实处。既然梁大夫不在,就辛苦你抓一剂开胃醒脾的药给我,我就不打扰他休息了。”
“好。”
哄王伯玉躺下,阿鸳带着季窈走回前厅抓药。
季窈看她手法娴熟,对每一个抽屉里抓着什么药材都十分熟悉,想起前些时日她还在抱怨说自己没了挣钱的门路,遂开口问道,“梁大夫这忙起来,你不又得了活计可做,还整日愁眉苦脸的做甚?”
阿鸳站在梯子上去够上层抽屉里的陈皮和山楂,漫不经心回答道,“这医馆的活也只是一时的。梁大夫前两日都同我讲明白了,等他忙完这段时日,我以后都不用来了。前六年在医馆帮忙,倒也攒下一笔银子,家中娘亲还特意嘱咐我,让我这两日不要拿梁大夫的钱,就当是还他一个恩情。”
“六年?梁大夫之前病了这么久吗?”
“嗯。”拿到药材,阿鸳走下梯子,将铜碗里的药材倒在牛皮纸上,低头数着还差些什么,“他七年前意外伤到右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还是他娘子遍寻名医,又承他衣钵也习得针灸之术,这六年来日日替他施针、药浴加上不断的训练,才得以完全恢复。”
说完,她数了数牛皮纸上的药材,抬头笑道,“还差连翘和大黄,季掌柜稍等,我去后院架子上取一些来。”
“好。”
偌大的前厅又只剩季窈一人。她自觉无趣,甩甩手四处打量,倏忽间瞧见问诊台下方木质桌脚边露出藤编背篓一隅,心生疑惑。
梁大夫平日里不总是背篓不离身,为何这两日出去没带着它?
季窈忍不住走过去,弯腰把背篓拖出来,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霎时间盈满鼻腔。她低头看去,背篓里装着十来个棕褐色的菌子,菌身纤长透白,顶端伞帽圆润饱满,正当中一个尖,形状与桃子有几分相似。
“这是什么菌子,样子倒是新奇。”
她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准备去到后院问一问阿鸳。推开右侧木门,季窈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颈突然一疼,接着她双眼一黑,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
时隔一月,杜仲终于又收到来自苗疆的回信。
关于他之前在同季窈一起在沼泽地当中找到的巨型白色半透明蛇皮残片,回信当中的人已经确认,正是他苦苦寻找接近两年的目标。
“此物当年深受重伤,我断定它会在当时消失的地方陷入沉睡,故告知你去到神域龙都城附近寻找它的踪迹。而你如今寻得此物,恰好证明它已经苏醒。且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蒙眼时期完成蜕皮,应该正在逐步恢复它的神力。如若你没能在蜕皮之处方圆百里内寻到它留下的其他踪迹,说明它还潜藏在地下深处,需要使用琉璃瓶中那滴血才能将它找出来。”
既然它已经苏醒,那离自己重回苗疆之日又近了一步。
杜仲满意地收起书信折好,视若珍宝一般放进怀中,看着手上另一封苗疆人的回信,低头看向南风馆大堂。
“她还没回来吗?”
商陆正站在大堂里,看着伙计摆放新买来布置大堂的花卉,闻言抬头看向从二楼探头出来的杜仲,眼中盛满促狭地摇头。
“掌柜最近,倒是和那个知府大人走得颇为近呢。”
这个女人,怕不是着了那个小白脸的道。真是肤浅。
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起,杜仲捏紧手中尚未拆开的书信,面无表情迈步出来,径直朝衙门的方向走去。
第115章 药到病除 “她一定知道了什么。”……
疼。
季窈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后颈窝火辣辣的疼。她强打起精神从冰冷的地上爬起身,发现自己双手从身后反绑,无法挣脱,双腿弯曲的时间过长有些酸麻,细看之下,脚上也被拇指粗的麻绳绑住,双脚脚踝之间不留一丝缝隙。
这是哪里?
视线恢复之后,她主见看清自己此刻身处在一个看上去很像山洞的地方。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虽然她抬头看去,头顶四周墙壁都是未经雕琢的石墙,地上坑坑洼洼,显然不常有人行走。但要说完全是一个野外之地,石壁上此刻又点着蜡烛,不远处看似山洞更深处没有光亮的地方,似乎还放着一些簸箕架子,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一些晒干的菌菇和草药,微风吹来之时有干草清冽的幽香钻进少女鼻腔。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闪回,季窈记得自己刚才还在济世堂里,好像是在从前厅走到后舍去寻找采药女阿鸳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才昏迷。可当时整个济世堂除了她和阿鸳,就只有内室屋子里还躺着一个神智不清的孩童,难道是阿鸳袭击了她?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季窈弯曲双腿往石墙边移动,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摸到墙壁后借力站了起来,并拢双腿一蹦一蹦地往看上去像是山洞出口的地方移动。
刚向前跳了两步,还没来得及看清山洞外是白日还是夜晚,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进季窈耳朵。
糟了,有人来了。
如今对方在暗她在明,自己双手双脚还被绑着,武功力气都施展不开,实在不宜硬碰硬。季窈心头气馁,赶紧又跳两步坐回原位,闭上双眼躺在地上装晕。
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季窈从眯缝的余光里看到一双黑色长靴走到她面前,先是弯腰将什么东西放在她身边,接着伸过一只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呼吸平缓之后,黑色长袍的一角扫过少女面颊,她能隐约闻到对方身上气味莫名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那人确认好季窈的情况后起身,取下石壁上蜡烛朝山洞里面走去。
等烛火的微光完全消失在山洞另一侧,季窈睁开眼确定那人已经不见,赶紧又坐起身来查看那人方才在她身边放了什么。
不看还好,一看她差点叫出声。
借山洞外依稀照进来些许微弱的亮光,季窈看清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孩子面色安详宁静,像是还沉沉地睡着。
难道绑架自己的就是杀害男童的凶手?这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与季窈不同的是,那小孩没有被绑住手脚。她心生一计,赶紧挪移到小孩身边,用身体触碰地上熟睡的孩子。
“诶,醒醒,快醒醒。”
若是能让小孩去给她找来剪刀一类的东西松开绳子,她就能有足够的把握将自己和这个孩子救出去,到时候再杀回来把这个凶手抓住,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见季窈贴在耳边的呼唤,那男童睁开眼,脑袋机械式缓慢转动,将目光落在季窈脸上。
“小孩,姐姐不是坏人,我跟你一样是被坏人抓到这里来的,你现在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不好?”
见他默不作声,季窈还以为他听懂了,转过头去瞧一眼山洞深处,确认没有动静之后又转回来,小声吩咐面前小童道,“你现在先悄悄站起来,去你身后那些架子边上看看有无剪刀、柴刀一类的利刃,拿过来帮我割断绳子。”
接连说了这么多话,季窈却迟迟没有在小童脸上看到一丝表情上的变化。他睁着双眼,分明有意识,但听季窈说完这么多愣是连一个点头的反应都没有,更遑论站起来。
她辛苦着急,想伸手去拍男童的脸又苦于双手被绑,急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皱着眉头又说道,“诶你倒是说话啊。如果你觉得我也是坏人,没关系,你现在就赶紧往那边出口跑,出去以后找人来山洞里抓坏人,好不好?”
不管季窈说多少话,面前小童都毫无反应,就跟济世堂内室里躺着的王伯玉一模一样。她猜测可能这孩子在被抓之前就已经中毒,所以才像季窈一样被绑住双手双脚。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死掉的五个孩子虽然失踪多日,手脚却都没有被绑住的痕迹。
会是谁呢?
阿鸳吗?毕竟她晕倒之前,整个济世堂就只有阿鸳。
可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杀害这些无辜的孩子不可?
辛苦一团乱麻似的,季窈想不出头绪,看着面前行尸走肉一样的孩童干着急。
就在她低头胡思乱想的片刻,身后昏黄色烛光一点点亮起,意识到身后那个人已经走过来,季窈没办法再假装昏倒,万般惊恐与害怕之中,她只能僵直后背,除了眼珠子哪里都不敢动。
糟糕,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没有回头去看凶手的勇气,感受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已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季窈咽一口口水,颤抖着开口说道,“我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对这些无辜的孩子下手,你要做什么都冲着我来。”
身后那缓慢移动的脚步突然停下,很明显已经听到了季窈的话。就在她不知道接下来还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脚步声又开始一点点往她身后移动。
看吧,顶多就是个人,连碎脸的游灵她都敢看,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不敢看的。
少女心一横,闭上眼睛缓缓转身。
感觉到身后那个人已经在自己背后站定,她转过身来,鼓起勇气睁眼,却被眼前一晃而过的一道银光刺痛眼睛。
是什么?
接着,借蜡烛微弱亮光,季窈的视线从下往上,看清面前人一身黑靴黑衣,一只手擒烛盏,一只手拿着一支长长的银针。
直到她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少女双眸倏忽间瞪大,不可置信地尖叫起来。
“啊啊!!!”
**
龙都城内,严煜身骑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身后一小队官兵也快速从东街跑过,跟在严煜身后朝东后街而来。
众人在济世堂门口停下,李捕头上前替严煜牵马,神情严肃冷峻的少年郎一个翻身下马,径直朝医馆内走去。
此刻天色已暗,医馆内没有燃灯,目光所到之处看不真切。隐约能看见两名体型高大的身影站在里面,严煜眼神一凛,迈步走了进去。
京墨还在四处查看医馆内有无暗室,听门外马蹄声和脚步声走出来,瞧见严煜之后温声开口。
“严大人。”
看见严煜,杜仲只淡淡斜他一眼,目光不甚友好,又一心投入到搜寻季窈可能会留下踪迹的行动中去。
严煜看整个济世堂所有的门都已经被打开,目光阴沉。
“季掌柜真的有可能遭遇不测?会不会只是一时贪玩,流连在哪所茶坊里听曲儿,没能及时告诉你们一声?”
回想起路人的话,京墨蹙眉:“据门口转角买酥糖的大爷说,掌柜从未时四刻一个人进来以后,就再没看见她出去过,且之后也再无人见过她。杜仲一路打听到这里来找她的时候,这根簪子就掉在地上。”
这是她从赫连尘私藏在菩然寺众多珍宝之中唯一相中的一支金镶玉的簪子,平日里爱不释手,如果不是遭遇不测,断不会从她头上掉落下来,留在此处。
严煜接过金簪细看,依稀记起之前每一次见面都能看到她头上戴着这支金簪,于是转过身来吩咐李捕头带人开始在四周搜寻,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京墨目光扫过内室木门,继续说道,“说来也怪,整座医馆现在只有内室还躺着一个男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正说着,门口负责看守的两名官差突然发出动静,像是在和谁争吵。京墨和严煜走出来,看见他们正在阻拦一拄拐老妪往里闯。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是来找我孙女的,求官爷行行好,让我进去罢!”
“放手。”严煜走到近前,吩咐官差放老妪进来,“这位大婶,你说你来找你女儿?”
“对啊。”老妪下意识伸手扶住严煜,颤颤悠悠说道,“我孙女阿鸳出来一整天了,本来说好来医馆帮梁大夫照看医馆,太阳下山之前就回来的,这都到晚上了,她还没回来,怎么能叫老身我不担心呐。”
所以与季窈一同失踪的还有这个名叫阿鸳的女子?
严煜低头,对于老妪的失礼并不恼,反而将她搀扶进明亮的大堂,温声问道,“你确定你孙女除了医馆不会再去别处吗?”
老妪点头,语气里满是肯定,“她爹娘死的早,所以懂事得也早,平日里除了采药来医馆卖钱,其他地方一律时不去的,况且……”
话音未落,门口又传来声音,众人抬头看去,梁之章正与官差推推搡搡。
严煜一个眼神,李捕头立刻让他们放人进来。梁之章黑着脸走进来,一弯腰把背上背篓放在地上,也不管面前人是自己得罪不起的高官,竖着眉头开始抱怨。
“怎么我回自己的医馆都要被人这般拦着?大晚上严大人不在官府查案,到我这小小草药铺子来做甚?看病还是抓药?”
京墨上前一步,将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悉数道出。梁之章看一眼旁边焦急万分的阿鸳祖母,口气这才缓和下来。
“季掌柜来过?那老夫不知。阿鸳确是老夫叫来替我看医馆的没错。前几日春雨缠绵,我估摸着山上应该长了不少草药,想赶紧上山去。但你们之前送来的那名男童尚留在医馆之中,所以我便拜托阿鸳来替我看医馆。”
“这么说来,就是有人将掌柜和阿鸳同时带走了。”
杜仲从晒草药的后院走出来,语气罕见的带上几分焦急。
“一定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才会被人带走。”
那她会发现什么呢?
众人散开,开始在整座医馆内搜寻。梁之章生怕这些人动了他的宝贝草药,左一下右一下不停地招呼着这些人小心。搜寻一圈未果后,京墨神色凝重,朝严煜郑重鞠躬。
“此事关系到掌柜生死,我斗胆请严大人立刻派出官兵前往盘龙山搜寻掌柜和另外那名女娘的踪迹,同时在济世堂周围展开严密搜索,务必要在贼人伤害掌柜之前将她救出。”
自打来龙都上任,季窈也算得上是严煜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未作细想,目光扫过杜仲和一旁焦躁不安的梁之章,点头之后带着官差离开。杜仲在前厅缓缓坐下,看着医馆内一尘不染的地板陷入沉思。
南风馆打烊之后,众人不顾忙碌一夜的辛苦,也自发加入到搜寻行动之中,结伴一起在城中挨家挨户搜寻季窈的踪影。
楚绪手持火把又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询问完后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环视一圈南风馆众人,眼中疑惑。
“杜郎君怎么不见了?”
第116章 魁星面具 “因为他不是阿鸳。”……
目送所有人离开济世堂以后,梁之章开始把自己背篓里采到的新鲜草药倒在地上,一一分类收好。
“梁大夫。”
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梁之章转头看去,杜仲一身白衣,站在月光中谪仙出尘。
“杜郎君,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找季掌柜?”
杜仲迈步进来,眉眼间闪烁着一丝怒气。
“梁大夫方才没有将实情说出,他们此番出去不过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并不会有结果。”
听他直截了当拆穿自己,梁之章眼神闪烁,从一堆草药里站直了身子,表情有些局促。
“老夫可没有说谎,杜郎君莫要信口雌黄,污蔑与我。”
“哦?”杜仲横他一眼,迈步越过梁之章走到后院小门出口,指着泥地上一排脚印说道,“地上这排脚印从晒草药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外面,且从脚印大小来看并非梁大夫所有,只有可能是你府上采药女阿鸳留下。”
梁之章蹙眉,低头绞缠衣角,“她、她平日里都在我这里做活,会留下脚印实属正常。”
“是吗。”杜仲再走近一步,下意识将自己腰间佩剑握紧继续说道,“那梁大夫说自己出门两日,失去山上采药。”
“对啊。”他急着证明自己似的,将面前新鲜的草药捧到杜仲面前,“这都是我上山采的。”
郎君低头看一眼他的靴子,目光挪移到梁之章脸上时已经变得阴冷,“梁大夫采草药如若一直穿梭在杂草丛生的深林之中,这靴子着实干净了些,不是吗?”
梁之章所穿靴子仅在鞋底留下少许灰尘与杂草,可如若深入山林,鞋面、鞋边以及衣袍下摆的部分都太干净了些。梁之章辩无可辩,一时语塞。
杜仲走到后院泥地,在上面印处一个脚印,随后擒过烛盏将自己与阿鸳的脚印照亮,再开口说道,“杜某踩在这泥地之上,尚且印不出如此深的脚印,所以采药女阿鸳会留下如此深的脚印,只能说明她离开之时肩上扛着掌柜。话已至此,梁大夫你是否还要包庇她?如若掌柜有一点闪失,我绝对饶不了你。”
说罢,杜仲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拔剑出鞘,对准梁之章。锋利的剑刃在烛火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梁之章只喉头微动,便感觉到那剑刃随时会割断自己的脖子。
“说,掌柜在哪里?”
**
季窈再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眼前唯一的一点亮光已然消失,只有从山洞外依稀照进来一点月光洒在她身上。
“嘶。”这回不光后脖颈疼,胳膊被扎的地方也隐隐作痛。
想要爬起来,浑身却一点劲也使不上,季窈在地上挣扎几下,最终只能放弃,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身体虽然动不了,脑子却十分清醒。那张长着獠牙的魁星面具还像噩梦一样萦绕在季窈心头。刚才她转过身,以为可以看清贼人真面目之时,对上的却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那人黑衣黑靴,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在季窈转头尖叫的瞬间将银针扎进她胳膊,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酥麻感和眩晕感将她笼罩,接下来的事她就全然不知了。
看来自己也中毒了。
她会死吗?
像莫子衿那样,在中毒之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若是运气好,尚可以在尸身化作一堆白骨之前被南风馆的人找到;若是运气不好,只怕是化成白骨让这山里的虎豹豺狼叼走裹腹,至此在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赫连尘留给她的财宝还没有花完,她还没有收到苗疆的回信,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季窈越想越伤心,纵然双手反绑,她的脸蛋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少女悲痛难忍,就以这样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呜呜……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呢……”
“那你以后还去找那个小白脸吗?”
什么?刚才她好像听见杜仲的声音了。
季窈以为自己出现幻觉,赶紧止住眼泪,努力抬起头想往外头看过去,奈何不管她怎么用力,却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她只能捏着嗓子,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悄悄喊道,“杜仲,是你吗?”
一道黑影“唰”的一声从山洞外大树上落下,接着他无声走近,将季窈面前微弱的月光全部遮住。
看清杜仲的脸,季窈宛若在水中濒死之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扭动着肩膀企图坐起来,同时眼神放光,“杜仲,真的是你!”
“嘘。”
“呜呜呜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除开身体不能自如,她看上去精神尚可。杜仲放下心来,揭开她手脚上的绳子,伸手将她扶坐起来。
“张嘴。”
什么?
她看着杜仲从怀中掏出一青花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丸药。
“这是什么?”
杜仲将丸药喂到她嘴边,眼神肃清,“是解毒的药丸,梁大夫给的。”
料想绑走她的人一定会对她用毒,于是杜仲离开之时,还不忘找梁之章要了解毒的丸药。
“所以把我打晕带走,并且做出这一切事情的人就是阿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扶她起来,杜仲看见她脸上黑了一块,拿出手帕替她轻轻擦拭。
“个中缘由,自然只有等我们抓到她再问个究竟。你感觉如何,能站起来了吗?”
季窈努努力摇了摇头,四肢开始一点点恢复力气。
“你说这个毒到底是何毒,竟然真能让我浑身僵硬但又从外表一点看不出中毒的迹象。哎哟。”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季窈抬起手勉强能捂住胸口,接着那阵剧痛好似海浪一般不断翻腾汹涌而来,疼得她倒在杜仲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
“疼……好疼啊……”
难道是那解毒的丸药有异?
杜仲立刻警觉起来,抱住季窈想要查看她的脸色。还没来得及将少女姿势摆正,黑暗中一阵疾风似乎夹带利刃迎面朝杜仲而来。
因怀里抱着季窈,他没办法躲开,只能用手接住。却没想到手里倏忽间传来一阵刺痛,再张开手,一根尖端发黑的银针已经刺进他的手掌。
糟了。
心头慌乱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僵硬,抱着季窈的手不可控制地僵直当场,怀中少女因力道缺失,滚落到地上。
接着山洞外响起脚步声,季窈忍住体内撕心裂肺的痛感,抬头与杜仲一起将走进来的人看清。
“是你……”
黑衣黑靴,头戴面具,来人手持烛盏,一言不发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阿鸳……是你吗?”
无人回应。季窈面前撑住身体坐起来,靠在杜仲僵直的肩膀上,呼吸急促,嘴角带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具人蹲下身,从杜仲掌心抽走银针,接着将季窈身旁那名意识不清的男童抱起来。
“不要伤害他!”季窈拼死也只是伸手抓住了面具人的胳膊,被她轻轻用力便甩开。
接着她看见面具人将孩童扶正,手里银针刺进他鼻腔。尖锐的疼痛让男童面露痛苦,尖叫出声。她却还不停手,继续用银针扎向他身体各处。
“住手、阿鸳你疯了!”
季窈的嘶吼似乎起到一点作用,面具人停下手上动作,转过身透过面具上两个黑洞无声地瞧着她。
就在季窈以为自己将要成为她下一个折磨的目标时,面具人却缓缓起身,拿过烛盏去到山洞深处端了一杯水来。
她要做什么?
只见面具人复蹲下身,将水一点点喂给那孩童。上一刻还在哭闹不止的男童喝下杯中水后,竟然逐渐安静下来。
“阿鸳,那是什么东西?你给他喝了什么?”
不行,接下来她肯定会杀了那孩子的。季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一次伸手将面具人胳膊死死抓住。面具人几次三番没能将季窈甩开,怒火攻心之下直接抓起一支银针再次扎在季窈胳膊上,接着将她一脚踢开。
杜仲全程僵在一旁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季窈被面具人踢开,手脚却使不上一点力气,急得他怒目圆睁,眼中血丝乍现。
被踢到墙边的季窈后背撞在墙上,喉头腥甜吐出血来。她再次抬起头,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的面具人,眼神里满是绝望。
“为什么……阿鸳,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不是阿鸳。”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男声从山洞外传来,接着无数官兵手持火跑进来,吓得面具人连连后退,抱住那默不作声的男童退到墙边。
严煜清俊朗然的脸出现在暄明的火光之中,他走进来看见面具人之后,余光扫到角落里倒地不起的季窈,方才还冷静的面容慌乱起来,赶紧蹲下来将少女抱在怀中。身后京墨、蝉衣也都走了进来,见状从严煜手中接过季窈,又去查看一旁僵直不动的杜仲。
看见他们,季窈心里最后一丝坚韧与顽强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她难掩喜悦,眼角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伸手抓着严煜的衣袖,怅然道,“她不是阿鸳?那她是谁?”
神情肃然的郎君转过脸去,看向挟持男童瑟缩在一旁的面具人,声音冷若冰霜。
“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藏得住吗?”
面具之下,那张脸此刻是何表情看不真切,他扔下银针,握紧拳头,片刻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再一次,季窈没能忍住心中激动,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从京墨怀里撑坐起来,声线颤抖。
“竟然是你!”
第117章 绝命毒师 看见声音,抓住颜色。……
子时已过,盘龙山上万籁俱寂,只剩山洞内暄明的火光烧得噼里啪啦。
看清面具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季窈没忍住,情不自禁喊出了声。
“梁大夫!?为什么是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季窈自觉腹腔又是一阵翻云腾雾的剧痛,忍不住捂着肚子,在京墨怀里蜷缩成一团。
“掌柜!”
她到底怎么了?
借山洞内无数火把明亮的光线,京墨看见季窈嘴唇发紫,分明就是中毒的迹象,奈何面前无人可喊。严煜见状示意仵工上前替她简单看了看面色,伸手捏住少女两颊迫使她微微张口,略瞧了瞧口腔后,明白过来。
“应该是刚中毒不久。”
这话传进季窈和杜仲的耳朵里,杜仲虽然手脚僵直,眼神却担忧地看过来。
也对,早在看清面具下的人是梁之章的那一瞬间,一个不好的念头就涌上杜仲心头:他给自己的那颗解毒丸药是假的。
京墨能感觉到怀中少女的呼吸愈渐微弱,伸手探向她额头,发现她此刻已经开始高烧起来。
“掌柜,我们还是先送你下山寻医罢。”
“不行。”少女虚弱开口,慢慢将目光锁定在面前仍旧挟持着男童,一言不发的梁之章身上,“我一定要知道梁大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救了她这么多次!他明明是世人眼中乐善好施的好大夫!
听她如此说,山洞内所有人一时陷入沉默。
严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梁之章,眼中燃烧着审判的光。
“季掌柜,你没发现吗?从头到尾,梁大夫看似与整件事情都没有关系,但他确实才是贯穿整个案件的那个人。小果儿惨死,他不但引导你知道了莫子衿的事,还将莫老三和其夫人的家族秘辛告知于你,引导我们将莫老三看作凶手;接着谢存、郑穆行和李二狗三人尸体被发现,他又引导我们查到知柳书院教书先生身上,甚至连先生和杜娘子的奸情,你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正当我们准备就杜娘子和陈峰这条线索继续查一下去的时候,陈家又传来灭门惨案。这一切的一切,他看似只是从旁协助,实则利用你对他的信任,将我们查案期间获得的消息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完全主宰了我们查案的方向。”
接着他朝身后看去,李捕头立刻会意从另一捕快手里拿出几节人骨,除一节完全发黑之外,另外几节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新鲜。
“几名死者的骨头与莫子衿骸骨对比过,仵工验出这几节新鲜人骨上发黑的斑点与莫子衿整段黑色人骨中的是一样的毒。结合三具尸体白骨化前,在后脑头发里和鼻腔里的针孔来看,凶手就是用银针将毒液以针灸的方式刺入死者体内,他选择的位置十分隐蔽,表面上不能轻易被发现,是以我们当时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三名男童的死因可能是中毒,因为他用的方法是针灸,而非口服。”
原来是这样。
“可凶手杀陈峰明显是事先预谋,所有准备,但是他怎么会知道陈峰那晚一定会杀了杜娘子?那完全是陈峰酒后失控造成,纯属意外啊!”
“不是意外。”严煜从怀中掏出一木制方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根发黑的银针和一小片晒干的菌子,“杜娘子死那天,我们因为怀疑杜娘子常年生病是因为有人投毒,所以拿着银针测遍了整栋屋子里大大小小所有的物件,却偏偏将一个地方忘了。”
“哪里?”
“酒坛子。”
啊?
季窈心头一跳,抬眼看他,“你是说,陈峰杀害杜娘子那晚带回家的那几坛子酒?”
“没错。”严煜把那根发黑的银针拿出来,针尖锋利,在火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当我开始对凶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行为产生怀疑之后,便命人去检查了那几个空坛子,果不其然在里面发现了下毒的痕迹。而这毒不是其他,就是这个蘑菇——裸盖菇。”
裸盖菇?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蘑菇。
“那是什么?”
仵工上前朝众人略躬身行礼,随后戴着手套将木匣子里那片晒干的菌子拿起来,朗声道,“这是一种生长在深山里的蘑菇,所产生的确切来说不能叫毒素,而是致幻素。只需要吃上或者被人用针扎进体内一点,酒可以产生轻微的石化效果。”
说到这,众人看了一眼杜仲,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就是被沾了裸盖菇毒素的针扎过之后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把这种蘑菇通过处理和加工放进酒里,服用过的人会产生幻觉,能看到声音,能抓住颜色,产生天马行空的各类想象,出现精神失常和发疯的迹象。”
季窈脑海中闪过某个片段,立刻接话说道,“我……我在济世堂问诊台下的背篓里看到过这种蘑菇,所以梁大夫就是靠这种蘑菇来让陈峰精神失常,发疯杀了自己的夫人之后,又被他在树林里杀掉。他也是用这个把那些抓来的小孩控制住,让他们像现在杜仲这样,即使没有绳索的束缚,也不会主动逃走。”
严煜朝梁之章走近一步,将银针和裸盖菇举到他面前,面容冷峻。
“当我意识到你才是潜藏在整个案件里那个不断引导大家走上错误的查案方向的那个人之后,我派人去调查了你的行踪。原来杜娘子从你那里拿走补身体的药之后,你立刻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不久陈峰就来过。经过在盘龙山下四处走访,有人也认出你那日与一山民碰头,而那山民平日里就是跟陈峰一起在田间干活的人。官府的人将那山民带来问话之后确认你将杜娘子与教书先生私通并曾经有孕一事告诉了那山民,暗示山民转告陈峰。之后他以求证为名到济世堂找你,才从你那里拿到了下过毒的酒。而这一切只需要将陈峰杀掉之后,就再无人提起。真真是天衣无缝。”
太残忍了,他如此做,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当人看待!
季窈恨不得冲上去抓住梁之章,可体内的毒还在发作,她气若游丝,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控制住这些小孩,又杀了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梁之章在一旁沉默许久,听着众人对他的种种控诉。当他听到“杀”这个字眼的时候难掩激动,举着手里七寸的银针突然吼道,“我没有杀人!我是在救他们!”
救他们?亏他说得出口。
“那五个孩子的尸体如今救摆在大家面前,你居然还说你是在救他们?”
对于自己曾经无比信任的梁大夫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季窈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痛。都说医者仁心,他却藏在一个悬壶济世的外表下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如今还要为自己开脱。
两人争吵的片刻,在山洞内搜寻一番的几个捕快带着几个白瓷小瓶从山洞内深处走出,严煜将瓷瓶打开,递给仵工闻过之后,后者点头示意确认无误。
梁之章在看见那几个白瓷小瓶之后情绪更加激动,将银针对准手上男童的脖子,朝严煜大吼。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怎么,梁大夫是怕严某摔了你的心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