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130-140

第131章 村下黄金 麻绳专挑细处断。
 




就在村民们帮忙搬动苏老头的尸体,苏亦蓉也昏迷的何婶背进祠堂堂屋里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时,季窈被何婶身上挂的一块玉佩晃了眼睛。
 




单要说玉佩晃眼,村里鲜有人能买得起价值连城的上好翠玉。何婶脖子上那块玉爬满蛛纹,成色也十分一般,只是看着有些年头,应该是一代代传承下来之物。玉佩本身暗淡无光,看上去连龙都城里挑货郎卖的一般货色都比不上。
 




真正晃到季窈眼睛的,是玉佩正当间镶嵌上的一小块方形金片。
 




堂屋大门正对着天井,月亮不知何时悬停正空,暄明月光将祠堂内照耀犹如白日。
 




她难掩眼中兴奋,拉着严煜走到一边,伏在他耳侧小声道,“是黄金!苏亦凡生前在自己屋子里摆弄的那些个石磨石锤,应该是想把在石头里发现的金子提炼出来!”
 




严煜虽饱读诗书,对炼金采矿一事却了解甚少,看他一脸不信,季窈又抻了抻他的衣角,声音压低一些。
 




“今年年初,我在龙都城里一家珠宝铺子里买了好些首饰,有两根金镶玉的簪子还是画了样式,专门找老师傅定做的,足足等了我半余月。那时候掌柜就跟我说了,金子得来不易。金矿找着,先要把矿块砸碎,接着磨成泥浆,后面还有拉流、化火、掐丝等等无数工艺,轻易得不来,让我别隔三差五上门去催。
 




苏亦凡房中那些石锤、石墨,可不就是做这些使的?方才我在何婶身上那块玉佩上也看见一小块金子,他们穷苦人家,哪里舍得花钱买金子?一定是苏亦凡好不容易炼金得了一小块,先拿去孝敬娘亲,说得通。”
 




有了这些话佐证,严煜心下有数,略点点头走到苏亦蓉和何婶身边。询问之下,果然得到和季窈猜测相符的答案。
 




那玉佩原本是何婶嫁入苏家时,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玉佩,确不值钱,不会是留个念想。上头为何突然多了一小块金子,苏亦蓉表示不知情。还是何婶略清醒过来之后,才缓缓说出,正是苏亦凡一月前声称自己得到一小块金子,用了巧法将金子镶到何婶玉佩上,专门孝敬她之用。
 




季窈在一旁听得笑眼眯眯,歪着脑袋看严煜,“那他们之前听说,苏亦凡联系到的那个富商,应该就是来谈他发现金矿这事儿的。”
 




那可是金矿啊,一旦开采冶炼,能让子子孙孙都跟着富裕。
 




苏亦蓉听得迷迷糊糊,安抚好何婶之后跟着季窈走出来。
 




“大哥发现了金矿?神女莫不是瞎猜来蒙我们?”
 




得,她说自己是山神,这些人倒真管她叫上神女了。
 




季窈连连摆手,突然想起一事。
 




“诶对了,之前不是让你打听,你哥在这村里是否有来往甚密或者交心之人,可有结果了?”
 




如若苏亦凡是因为金矿被人杀死,那苏亦凡无意发现金矿这件事,家里至亲尚不知情,唯一有可能知情的就只能是这村子里与他交好之人呢。
 




可苏亦蓉摇头,转身看一眼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眼空洞的何婶,允自叹气。
 




“还没来得及问,爹就……娘如今也那副样子……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季窈抬头与严煜对视一眼,身后村长周力群带着村民给祠堂里其他人都送了点吃食,腾出时间来找到他们。
 




“大人、神女,这凶手到底是谁,倒是找到没有啊?这眼看着又过了三盏茶的时间了,咱们村子可经不起再死一个了啊。”
 




既然这村里暂时问不出与苏亦凡有关系的人,或许还有村外人可以一查。
 




严煜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神清亮。
 




“敢问村长,之前与那苏亦凡约好商谈交易的富商,你们可有村民见过?”
 




“见着了,大伙儿都看见了。”周力群身边两个村民也跟着点头,“这村里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生人,大家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个外头来的。”
 




“他如今身在何处?模样如何?”
 




“早走了。”说起这个,周力群无力叹气,“之前不是都传他俩并未谈拢,为此那个大傻……苏亦凡还打了富商,人家气得连夜就走了,都未曾在咱们村子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刘家人去敲门送早膳,里头已经人去楼空了。”
 




“至于模样嘛……确实没看清,”他一边伸手比划,一边转过身去同身后几个村民点头,大家说法一致,“他来那天正下着大雨,一身黑衣还戴着兜帽,站在伞下根本看不清脸,咱们怕得罪他,又不敢凑得太近,就看着他往苏家院子去了。”
 




说罢他不忘用古怪的目光看严煜一眼,对他在意的点颇有微词。
 




“大人不会怀疑是那富商找人做的吧?他们都走半月有余,没必要为杀一个苏亦凡如此大费周章吧?况且如果真是富商找人干的,那我们此时要到哪里去寻那富商的身影,将他捉来放到今天要杀我们的人面前呢?”
 




严煜越听越觉得古怪,侧眸看一眼季窈,发现她也正蹙眉沉思,便接着问道,“你方才说富商当时在村子里有落脚之处,可否带我门前去一看?”
 




四处查看,总好过待在祠堂里等死。周力群点头不迭,吩咐村民带严煜和季窈又往祠堂外头去。
 




不同于之前泥泞难行的小路,这次走的路宽阔干净,还铺了石板,询问之下才知道,去的是四大家族之一,刘家人的院子。
 




带路人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领头进到院里,推开左边厢房抬手第二间房门,进到屋里点燃蜡烛。
 




这间屋子四面石墙方正,里头架子床、圆角柜、闷户橱一应俱全,床边甚至还有冬日里用以烧炭取暖的方鼎暖炉。
 




这样一比,之前去过的苏家院子简直就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季窈一边感叹小小村落里贫富也有如此差距,一边环视四周,“麻绳专挑细处断,穷苦人家何时才能出头?”
 




整间屋子看上去整洁如新,严煜在床上翻看一阵,转头问门口的村民,“富商走后,这屋子可有收拾过?”
 




“未曾,”那村民语气恭敬,不敢抬头看季窈,大概是因为之前蝙蝠的事,对她的身份生畏,“这屋子平日里专门空出来待客,那日富商走后,我嫂嫂,也就是刘家夫人见屋子里什么都没动,就没有刻意打扫。想来,那富商对我们这样的屋子,也是看不上的。”
 




那就好。两人趁烛火明亮,赶紧四处搜索起来。季窈自从之前陈无忧的案子之后,一直对任何案发现场的床底都充满兴趣,她趴到地上,半个身子探进床底,果不其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件黑色长衫和黑色兜帽。
 




“诶,这不是富商的衣服吗?怎的在这里?”
 




严煜将衣服在桌上展开,两件衣物皱皱巴巴,一看就是淋过雨后没有晾挂起来所致,将之拿起到鼻间轻嗅,还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他目光锐利,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淡笑。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用不上了。如果我没猜错,根本就没有什么外来富商,他是这村里人假扮的,目的就是要引苏亦凡说出金矿所在,所以苏亦凡一定是你们村里人杀的。劫财害命,罪无可赦!”
 




那刘家人被严煜义正严辞的模样吓到,想起自己也吃了福寿饼,可能活不过下一个时辰,吓得双腿颤抖。他略低下头回想一阵,突然想到一事。
 




“对了!大人,我、我想起来了!那富商进村的时候,是那郑家长子郑磊打着伞去接的,一路上点头哈腰没少献殷勤,他、他会不会看清了那富商的真面目?”
 




郑磊?
 




终于有嫌疑人浮出水面了。季窈将手里蜡烛放在那堆酸臭的衣服上,双眼放光。
 




“他离这么近,要么能认出来假富商是谁,要么根本同这些人就是一伙儿的!走,回去找他!”
 




三人出门一路疾行,刚从分叉路走出来,还没到祠堂,站在村子最宽阔的大路上突然看见七、八个人擒着火把、端着蜡烛火急火燎从祠堂出来,朝村口去。
 




“这是做什么?”
 




周力群从火光之后追出来,满脸无奈,双手直拍膝盖。
 




“他们说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冒险连夜出村寻医问药去,我在里头拦半天也拦不住,这……这……哎!”
 




季窈赶紧跑到队伍最前头,拦住他们吼道,“我们已经找到线索了,你们留在这里尚有一丝生机,若是在出去的路上毒发,我们就算想给你们送解药也来不及啊!”
 




为首急赤白脸的壮汉身后想要推开她,被她眼疾手快抓住胳膊反制住,嚷嚷道,“等什么解药,根本找不出这里头谁是凶手!别拦着我们,让我出去!我跑快些,出去到下一个村子用不着一个时辰,那里有大夫能救命!”
 




“对啊!根本不能相信你们!”
 




“放我们走!”
 




众人推推嚷嚷到了村口,仅凭季窈何严煜根本无法阻止这些身强力壮的村民。就在其中两人挣脱桎梏,准备带头往村子外出口奔逃时,只听得懂不远处一片漆黑的出村口传来震天巨响,接着无数落石、山灰从两侧山上滚落,一片乌烟瘴气。
 




严煜将季窈护在自己身后,抬手替她挡住扑面而来的烟尘,待灰烬散去,只看见唯一进出黄金下村的出口已经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完全堵住。
 




村长走上前来,哆哆嗦嗦查看一番,眼中懦弱与绝望,完全没有了往日目中无人的做派。
 




“这、这、这是苏家冤魂一定要我们所有人陪葬啊!”
 




这群人之中不乏三两个妻眷和孩子,见状犹如见了阎罗王一样悲恸大哭,众人被这可怕的气氛吓得哑口无言,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季窈按耐住心里不安,想了想还是要打起精神,朝中人开口道,“大家莫慌,我刚才说了,我们已经找到线索和有嫌疑的人了,回祠堂把他找来问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祠堂方向吭哧吭哧跑过来,停在众人面前,不停喘气道,“不、不好了,又、又死了一个……”
 




话说到一半,他看见众人身后被巨石堵住的路口,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是怎么了?”
 




季窈心急如焚,拎着他大声追问,“死的是谁?”
 




不要,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个人。
 




“是、是郑家长子,郑磊。”
 




第132章 地狱之火 “不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丑时三刻,当季窈跟着严煜冲回祠堂,又听见几声尖叫。挤开面前无数围观人群走进天井,看到毒发除了郑磊,又添两个。三人正被几个看上去像是周家和郑家家里人模样的村民搂住,横躺在冰冷的地上口吐黑沫。
 




她两三下推开身边人,挤到郑磊身边,蹲下身伸手去拍他的脸。
 




“郑磊,那个假扮富商的人是谁?”
 




原本已经在亲人怀里接受自己即将死去的郑磊,浑身抽搐、双眼空洞无神,听着这话之后骤然回神,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少女。
 




片刻后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缓缓朝人群之中指去。可惜还没等到众人用火吧将他手指方向上人一一照亮,男人一口气没上来,双眼眼瞳涣散,双臂失去生气,把手耷拉下来,彻底不动了。
 




该死!为何刚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季窈不甘心,抓着死不瞑目的郑磊反复摇晃,企图再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消息。
 




“郑磊!郑磊!”
 




抱住他的妇人兴许就是他娘,见怀中人咽气,她悲鸣一声,趴在尸体上与其他两个死者的家属一起痛哭起来。
 




看着郑磊咽气,季窈又是懊恼又是丧气,思绪正入搅乱的线团理不出头绪,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刚才伸手,是不是说明他承认自己是害死苏家长子的凶手之一了?”
 




“对!他一定是同伙,我们把他家里人都抓起来拷问,一定能问出来!”
 




众人振臂高呼之中,一个矮胖但身型富态的长须男人挤进来,看见地上惨死的儿子和痛苦的夫人,两眼爆睁,两腿乏力“咚”一声跪倒在地,转过身来朝村民怒吼。
 




“休要对我家人动手!我郑云林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他还嘴硬,把他们抓起来!”
 




“把他们抓起来!”
 




已经死了六个人,所有人都失去一样跟着最前头几个人一起大喊。季窈展开双臂拦住扑上来的人群,火光照亮她肃然的脸庞。
 




“不行!你们不能就这样滥杀无辜!在我们没有找到证据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轻举妄动!”
 




周力群看弟妹和弟弟两个人惨死在自己面前,也失去理智,怒发冲冠,擒住火把不断朝季窈挥舞。
 




“你说了郑磊是凶手之一,那他家人就不算无辜之人!”
 




“可这一切到底跟郑家其他人有没有关系,尚未可知,你们不可以动用私刑!”
 




周力群示意周围人环绕到季窈和严煜身后,将他们和郑家人包围起来,“你们查了这么久,就只把郑磊抓出来,我们不压着他们家处治,难道又等你们慢慢悠悠的办案?再等下去,我们全部都得死!
 




要替苏亦凡报仇的那个凶手是人也好,是冤魂也好,他已经杀了我们六个人,老子今天就带头也处理几个人!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郑家一直都是最贪财又抠门的,出村修路你们出钱最少,修葺祠堂你们出钱也最少。今天你们要是不说出实情,那就只当祭奠我们黄金下村各位列祖列宗,让他们把苏亦凡的冤魂带走,还我们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在场除郑家以外,所有无知又恐惧之人的响应。他们振臂高呼着“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一点点将包围的圈子缩小。
 




经过前两次交手,村民们对季窈的武力值都有所了解,周力群示意一壮汉手持木棍悄然站至季窈身后,缓缓将木棍举过头顶。
 




对于背后的一切,少女浑然不觉。郑家家主郑云林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周力群怒不可遏。
 




“胡说八道!修路修祠堂我们虽然没有出钱,但是人力和物力都是我们出的,那出村的石板路和祠堂的石墙,哪件不是我们郑家所出,你休要在这里混淆视听,激起民愤!”
 




季窈肯定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闭上眼睛往前仰倒。严煜立刻伸手接住,将她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袭击她的人是谁,自己后脑勺也传来一声闷响,少年郎眼前天旋地转,失去意识抱着季窈倒在地上。
 




眼看着村民们已经动手,郑云林赶紧蹲下身去护住自己妻儿,奈何敌众我寡,他们被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一拥而上的村民强行拉开,郑磊的尸体被扔在地上直接不管,夫妻二人双手反绑被村民架住,塞住嘴后差人严加看管起来,其他人则是走出祠堂,到村口台子上开始搭火刑架,准备烧死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窈在头疼欲裂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绑,和同样被绑住的严煜一起坐在一堆干稻草里。头顶木窗外清冷月光照进来几许,勉强能看清这里面似乎是个杂物室。
 




见严煜还昏迷未醒,她在心里偷偷啐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用肩膀碰他。
 




“严大人、严大人快醒醒。”
 




严煜睁眼醒来,眼前视线略清晰之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何事,扭动身体企图挣脱麻绳。奈何这绳子绑得太紧,绳索与皮肉之间一点间隙也无,直到双手勒出红痕也不见绳结松动,只好放弃。
 




听见外头乱成一片,有坐在祠堂天井里痛哭等死的,有带着孩子出去挨家挨户找药吃的,还有从各家抱柴火,到村口台子上布置火刑现场的。郑家人除家主夫妻以外,又有四五个叔伯、妯娌一类的人被一同抓起来,此刻正求饶不止地往村口送。
 




季窈从来没见过地狱,但她觉得,此时此刻的黄金下村,就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地狱。
 




真相是什么,他们已经不再关心。活可以独活,但是必须都得死,可能也正是这样封闭落后的思想,造成了这个村子今天的悲剧。
 




哦对,她差点忘了,等外头这群人死完以后,就轮到她和严煜了。
 




她环视一周,见四周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割断绳索的利刃,稍稍侧过头去叫严煜,“别费劲了,省些力气罢。”
 




她都挣脱不掉,更何况严煜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手腕和脚腕因为被绳索过度摩擦的关系又红又疼,严煜表情颓废,最终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
 




季窈难得见他如此颓废,平日里都是一股大义凛然,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笑道,“这案子还查吗?严大人。”
 




“查,那怕我只多活一盏茶的时间,我都要查下去。”
 




看窗外这些人准备的架势,估计要等烧死了郑家人之后才轮到他们。如今自己和严煜这副模样,勉强也算是得到片刻休息,浓浓困意夹杂饥饿感一同袭来,季窈眼皮开始打架。
 




“可惜,他们村里一旦执行火刑,除了怀孕的妇人以外,通通不能幸免。待会儿如果还没找到解开绳索的办法,你我怕是没办法活着给苏亦凡一个交代了。”
 




说罢她想起这世上还有游灵,兴致略高些又道,“要不咱们死后化作厉鬼,要比外头那些人死后化成的鬼厉害许多那种,把他们全扔进阎王爷的六道轮回里变猪变狗、变鸡变鸭,做一辈子畜生,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严煜看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心情稍稍缓和下来,与她一起靠在干稻草扎成的堆上,目光缓缓平静。
 




“抱歉,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于你也算是无妄之灾,都是我的问题。不能将你安全送回南风馆,是我食言了。”
 




少年郎声线喑哑,月光下近乎完美的侧脸此刻表情阴沉,纤长睫毛下几道疏落的暗影打在脸上,让季窈恍然间生出一丝怜惜。
 




这样好的少年郎,这样好的年纪,同她死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
 




严煜正沉浸在对自己的失望之中,听到耳边传来季窈好听的声音。
 




“那……如果就这样死了,严大人你可有什么遗憾?”
 




自然有。
 




他自月光下抬头,眼神空灵,好似穿透杂物房厚厚的石墙看出去,看到远比江南水乡和富饶龙都城更远的地方。
 




“我既为臣,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上不负君,下不负民;于心不负父母,于情不负妻儿。佛经中有地藏菩萨曾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虽不奢望荡尽天下不平之事,捉尽世间作恶之人,但求行一方,保一方太平。如是而已。往后若得太平盛世,无需有人记我严煜一名,只求无愧于心。”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深远,若是落在不了解他的人耳中,多少有些孤高自许的意思。说完他轻咳一声,将目光落在身旁如月光般皎洁的季窈身上。
 




经过这一晚来来回回折腾,她衣裙已经染上污渍,可这仍然掩盖不了她眼中微闪的眸光。他自认自己不是个悲观之人,可出入官场,尤其是在验尸和审案之后,总免不了陷入情绪低谷。可眼前少女似乎从来就没有丧气灰心过。即便偶尔失控暴走,或者对着谁上手一通爆揍,低靡情绪至多只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
 




而其他更多时候,他看见她享受繁杂尘世美好的时候,胜过思考其中暗藏的罪恶。
 




“季掌柜你呢,若就此死去,你有何遗憾?”
 




这话刚好问到季窈心坎里,她立刻回头看向严煜,开始大倒苦水。
 




“当然有啊!赫连尘那个好死不死的留给我这么多钱,还没花完就死了,下去见着他,我都不好意思面对他!再说南风馆那些伙计和朋友,我尚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带他们发财,买田买地,置办房屋、丫鬟仆人。等到我忌日那天,就算他们给我烧纸我都不好意思拿。”
 




依稀记得她的户籍资料里空白一片,严煜眉眼温和,温声开口。
 




“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想啊,不过找不到也无妨,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得知世上尚有亲人,自然好,没有了,也没关系。”
 




说完她想了想,面上突然浮现一抹女儿的娇羞,语带憧憬说道,“其实吧,还有一桩。之前同赫连尘成亲,婚事简陋,我与他穿着常服就拜天地了。也是等他死后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成亲那日新娘子要着凤冠霞帔,佩金戴玉。那衣服我见过几回,真是好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穿一次……”
 




第133章 好孕逃生 “她并非舍妹,而是我夫人。……
 




关押季窈和严煜的小屋外,搬运木柴之人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息止,猜测他们在村口用来烧死郑家人的火刑台已经搭好。
 




接着郑家那些人求饶和叫骂的声音又想起,还不等严煜从窗口探出头细瞧,杂物房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走进来,一只手攥紧严煜手腕上的绳子,另一只手抓住季窈手上绳子,稍稍使劲同时将二人从地上提起来,打算牵着他们走出来。
 




“诶、诶!”
 




季窈双脚被绑,被他大力一拖直接往前面扑过去,严煜赶紧以后背作垫将她接住,开口朝壮汉抱怨。
 




“壮汉大哥,我们二人脚上还绑着绳子,实在不便与你同行啊。”
 




到了季窈这里,她可就没什么好话了。
 




少女从严煜背上骂骂咧咧起身,冲着壮汉吼,“你没长眼睛啊,没看见你姑奶奶我脚上绑着绳子,拖、拖、拖往哪儿拖?”
 




那壮汉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碍于严煜朝廷命官的身份,正低头解开他脚上绳索,听见季窈骂他,直接起身将从严煜脚上解开的绳子扔到地上,一弯腰将季窈扛在肩上,牵着严煜往村口走。
 




季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头朝下被他扛在肩上的时候不停挣扎。好在整个村子实在是小,没两步走到村口,看见郑家人已经被绑在堆满木柴的火刑架上。
 




两人被壮汉扔到墙角,村长周力群走过来,看着双手被绑的两人表情严肃。
 




“两位还是好好祈祷,郑家人会在被烧死之前说出实情罢。不然等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荒唐!”季窈挣扎几下,手脚皆挣脱不开,气得她直骂人,“你们不能烧死他们!这是违背人性和天理的!”
 




严煜听完怒气值已经达到顶点,但此刻他们处于劣势,恐怕正面硬碰硬也难以取胜。
 




侧目看向一边还在企图劝阻他们的少女,严煜回想她方才那番话突然想到一个法子。
 




“村长且慢!”
 




周力群闻言回头,衣袍虽然染尘但仍掩盖不住一身公正纯一气场的严煜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他先是看一眼地上还坐着的季窈,面上夹带三分绯色,走到周力群面前小声说道,“实不相瞒,舍妹并非舍妹,而是我已经怀孕的夫人。因她体质特殊,怀有身孕后状态一直不好,此次进村找人表面上是为家中黄金蟒治伤,实则寻那木绛是为了向他讨要一味大山深处的灵药,用于安固我夫人腹中之子。”
 




啊?
 




季窈瞪大双眼看着他,接到他递过来的眼神后立刻装腔作势开始哼哼。
 




“啊,对、对啊。哎哟我这肚子,又疼起来了……夫君,咱们儿子在肚子里踢我呢。”说完还不忘故作娇羞地扭动几下肩膀。
 




此言一出,不光周力群呆愣住,就连一旁木讷憨傻的壮汉都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你这书呆子,原来表面上人模狗样,私底下跟自己妹妹鬼混在一起,还搞大人家的肚子,真是比畜生还畜生啊。其实我告诉你们罢,你们说伙同别人害人的那个郑磊,他还有……”
 




周力群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少信口胡诌!那不是妹妹,是他夫人。你这个傻子还是少开口罢!”
 




说罢他转头看向严煜,指着季窈继续说道,“就算她不是你舍妹,而是你夫人,编排谎话也要有个度。被人戳破不嫌臊得慌?你自己瞅瞅,你夫人哪里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方才同我们动手的时候跳得比猴子还高。休想用这个法子逃脱火刑!”
 




看他甩袖离开,心里刚燃起一点希望的季窈和严煜两人又只好坐回地上。寅时已到,距离下一次死人还有三刻时间,季窈原本还以为这些火刑架一类都是专门架在那吓唬郑家人,要他们说出郑磊背后的同伙是谁,岂料看见周力群当真把旁边熊熊燃烧的一根火把从村民手里夺过,高举到空中朝着郑家人走去。
 




那些人看见火光登时就哭天抢地地鬼哭狼嚎起来,火光映在季窈眼里,吓得她突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在开玩笑。
 




“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做……住手!”
 




季窈欲从地上站起来,立刻被看管他们二人的壮汉一巴掌又推倒回地上。如此三番,她只能同在场所有人一起,眼睁睁看着周力群手上的火把点燃火刑架最底端堆放的木柴,星星之火在秋风的吹拂下立刻窜延开来,伴随木柴燃烧带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往上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火苗已经将最外头三四个郑家人的衣服点着,接着如厉鬼般可怖的嘶吼与求饶声传进季窈耳朵,吓得她泪湿双眼。
 




“不要啊!”
 




严煜知道她被吓到。虽然她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但在心软和善良这一方面,她有过之无不及。于是赶紧起身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胸膛挡住季窈视线,并不断出声安慰,试图掩盖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男人的、女人的,接着是小孩的。季窈止不住浑身颤抖,绝望闭上双眼,连呼吸都放轻。
 




伴随火焰不断攀升,火堆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整个村口广场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声音和秋风吹过的声音。
 




突然,一阵烤焦又酥香的气味飘进鼻子,让原本就没有吃夜宵,此刻饥肠辘辘的季窈食指大动。待她骤然反应过来,那香味来自哪里,从什么东西身上散发出来之时,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呕。”
 




众人看向火刑台的间隙,听见呕吐声,回头看见季窈缩在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
 




火光照亮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显得少女脸色更加惨白吓人。
 




见周力群眼中疑惑与犹豫一闪而过,严煜逮住机会,声嘶力竭道,“若是我夫人腹中胎儿有任何闪失,我严煜一定叫人踏平整座宿山,将你们黄金下村全部活埋,生生世世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这赌咒听着着实吓人,周力群明显动摇起来,支支吾吾道,“你、你们二人能否活着走出去尚未可知,如何叫人?”
 




严煜立刻看向村口一边,顺着他的目光,周力群看见了村后大石头后面停着的其中一辆马车,上面空空如也。
 




“本大人的车夫早已突破你们层层包围,逃到村外通知最近的县丞衙差来营救我们,到时候看你们还能往何处跑?!”
 




如此说来,他依稀也记得当初严煜和季窈二人来的时候,身后马车上还坐着一个长须老伯。周力群被他这话说服,看他生气的阵仗,季窈那肚子里多半还真有他的种,于是冲壮汉挥手,示意他给两人松绑。
 




“念、念在你夫人身怀有孕,可以把她放了,可你不行。如果等会儿寅时三刻咱们村又死人,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给不给交代,严煜心里没准,但至少把季窈解开,她能够舒服一些。
 




少女在一旁吐得手脚无力,被解开绳索以后,勉勉强强走到严煜身边,靠在他肩上大口喘息。
 




“这个村子的人,真的没救了……要不,我们带上金哥走罢。”
 




能把一群朝夕相处的邻舍,无论男女老幼活生生烧死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人。季窈自认一直是个嫉恶如仇之人,碰上这样的人,她也不是非得要救。
 




严煜看一眼身边还在挠头的呆傻壮汉,侧过脸去在季窈耳边悄声道,“真相就在眼前了,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这话何意?”
 




他们明明刚找出郑磊,什么都还没问人就死了。再说那假扮富商之人到底跟苏亦凡的死有无联系,尚是未解之谜,又何来接近真相一说?
 




严煜有余光示意季窈看向那个壮汉,目光里满是精明。
 




“方才我们找出郑磊可能是与杀死苏亦凡的凶手有关之人这条线索时,除郑家极力否认以外,身边那些村民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村长,他的儿子明明在这件事上死得最早,他却也不关心郑磊到底跟谁在合谋,而是迫不及待地教唆所有人把郑家人全部抓起来烧死灭口,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都知道谁和郑磊关系交好,只是谁都不敢说而已。”
 




原来如此,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我知道了!”
 




季窈重拾斗志,趁周力群和壮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火刑台上,悄然起身。她环视一圈,看到壮汉腰上别有一把长刀,刀刃银白骇人。
 




她放轻脚步绕到壮汉身后,将自己耳垂上挂着的一颗玉石耳铛扔到壮汉脚边,语气疑惑道,“诶我花五十两白银买的玉石耳坠掉哪儿了?”
 




壮汉闻言低头,立刻瞧见自己脚边闪闪发亮的翠玉耳铛。
 




这村子里的人,别说拾金不昧,□□烧都有。那呆傻壮汉傻乎乎直乐,赶紧伸手把耳坠子捡起来。趁他弯腰,季窈一把从他腰上刀鞘里抽出长刀,三两步来到村长周力群身边,从身后将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给我夫君松绑!”
 




她轻功了得,周力群根本没察觉到她的靠近。心想身后到底是个女人,周力群作势往后一仰,企图撞上季窈面门,趁她发晕好脱身。谁知季窈躲得比他仰得快,侧头闪避之后一个扫堂腿绊倒他,直接挥刀在他手臂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登时血流如注。
 




“哎哟哟!”
 




手上剧痛还没适应,后背又挨上一脚。季窈踩在他肩头,气得鼻孔瞪大。
 




“老实点,还想暗算你姑奶奶我。”
 




就在这时,一个身背背篓的佝偻身影缓缓从众人左手边山脚下现身,一黑瘦的小老头手持镰刀,站到火光之下冲季窈等人疑惑挑眉。
 




“怎么了这是?”
 




一看见那老头,周力群像是看见皇天菩萨一样,忙不迭大喊道,“木绛大夫,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村民有救了!”
 




第134章 三还是四 “有劳大人和您的夫人。”……
 




要将今晚发生在黄金下村的事同突然归来的木绛说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以办到。
 




季窈看着他朝自己和村长走过来,吃不准他站在哪一边,长刀仍然架在周力群脖子上,拉着人质满眼警惕。
 




木绛先是靠近几步,看见一旁火刑架上焦黑的尸体又惊愣住,沉默半晌后严煜看他脸上既没有表现出对周力群被俘的喜悦,也没有对火刑的恐惧,猜测他或许真的处在这个村子边缘之人。
 




“木绛大夫……”
 




严煜朝他还没走两步,木绛视线在他脸上上下滑动,淡定说道,“你中毒了。”
 




只一眼就能看出来吗?难道他当真是神医?
 




周力群惊若天人,想走上前去被刀刃架回来,缩着脖子颤颤巍巍道,“对啊!我们……我们所有人都中毒了!还请木绛大夫快救救我们!”
 




“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眼看村长还想说话,季窈一个眼神将他喝退,冷声开口。
 




“村长莫不是忘了,现在可不是你说了算。”她伸腿踢了旁边呆傻的壮汉一脚,眼神示意他听命令,“你先把木绛带进祠堂瞧一瞧大家的毒,看能否尽快配出一部分解药,先给寅时三刻就要毒发的那十个人服下。其他的我和严大人会看着办。”
 




既然大家被问到郑磊的同伙,因有村长在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就先把这个土皇帝一样的村长先单独关起来。
 




说干就干。
 




等壮汉带着木绛进到祠堂,季窈立刻将地上绳索抓起来,欲捆住周力群。慌乱之中他开始挣扎,甚至欺负严煜一个书生,打算推开他逃走,季窈直接翻转长刀,手腕发力,将刀柄重重打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晕。
 




随手将他扔进杂物房,为防止他醒来后挣脱,季窈又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圈粗绳,绳索另一端甩过房梁拴好,到时候就算他醒了,这个狗项圈一样的装置也可以避免他乱窜跑出来。
 




回到祠堂,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因为木绛到来终于恢复一丝生气,大家围在他身边,吵着嚷着让他给自己看看,木绛却始终气定神闲,先是给面前妇人略诊断把脉之后,又开始查看她怀中孩童的状况。
 




“确实都已经中毒,舌苔乌黑、眼中泛红,还需等我找出你们到底中的什么毒,才能对症下药,现在,先把我背篓里这些草药煎水服用,暂时压制住毒性再说。”
 




听到能将毒性暂时压制,大家喜出望外,纷纷主动上前接过他身后背篓,前后脚送进厨房开始烧柴打水。
 




目光扫到一旁钟漏,还有一刻钟便是寅时三刻。季窈担忧地看向严煜,对方挥手示意,让她到一边说话。
 




“你把刚才那个壮汉找来。”
 




“找他做甚?痴傻的呆子,连句人话都听不懂,你审问他不如审问狗……哎哟。”
 




话音未落,她脑门上挨了一下。严煜眉眼带笑,话语间不自觉带上一丝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