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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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来?
 




突然被季窈吻住,杜仲再也无法镇定,睁开双眼,伸手按住少女肩膀把她推开。
 




负责出声的男戏子看他提前“醒来”,赶紧咳嗽两声,然后又发出痛苦的呻吟,示意杜仲躺回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方才反应是何意思?倒像是她欺辱了他这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呸呸呸呸,男人嘴臭烘烘的口水又多,要不是为了钱,老娘还不稀罕呢。”
 




季窈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蹙着眉从地上站起来,跟随男女戏子台词的变化缓缓下台。
 




故事从将军勇斗道士,舍命救下女鬼这里开始发生转变,诡谲、轻松的音乐变得缠绵而舒缓,让人不自觉就跟着将军与女鬼陷入情爱的美好之中。
 




季窈对于杜仲刚才突然推开她心生不满,即便是两人状似亲密的戏份她也故意板着个脸,杜仲伸手来牵她,她就故意从手心里掐他掌心的肉,疼得他直吸气。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出名动京都的《清槐雨》不管是从念白、话本子还是配乐都无可挑剔,将军和女鬼从回到都城,情意相通的愉悦与缠绵,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鬼阻碍出现在两人之中,逼迫二人必须分开之时,季窈在台上看着杜仲挺拔的身影与他戏里定有婚约的美娇娘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在葫芦丝低沉哀怨的乐声中,竟真的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那样好,余生还有好多年幸福美满的凡间岁月……我不该耽误他。”
 




女戏子说完这句,开始小声呜咽。就在季窈以为自己要以袖遮面,于哭声中缓缓退场之时,她突然开口唱起了曲。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在侧恩已断,斜倚薰笼到天明。”
 




二胡声凄婉,葫芦丝声幽怨,配合女戏子娓娓动人的悠扬拖音,季窈不自觉迈开脚步,就站在“将军”和他红颜的身后款步舞动起来。一勾手一抬眸,无不让闻着动情,听着流泪。
 




杜仲原本一直游离在戏外,按台词同第一次见面的另一位女戏子站在一起本就度日如年,那女戏子年纪看上去至多十有七、八,见杜仲丰神俊逸,盯着他的脸挪不开眼,两人并肩而立的间隙甚至直接上手来拉他。
 




“郎君何不与我对视?妾身的容貌如此吓人吗?”
 




他烦躁闭眼,把头转向另一边却刚好看见季窈隔着台上栅栏在他身后起舞。
 




红黄交织的微光从头顶和腰际处打来,女娘凄凄哀哀的面容有一半隐在暗处,只有脸上泪光随舞姿不时闪动。轻纱曼舞,不胜哀愁。
 




他仿佛看到她在仅存的微光中升起,又于更盛大的黯然中落下。
 




一曲舞毕,台下班主的念白声将杜仲神志唤回:“车儿投东,马儿向西,身侧娇娘两心徘徊,奈何郎君痴心早付。罢了、罢了,暖融融似春,白冷冷若雪,他心意已决,叫人看来终是块捂不热的石头。郎心似铁。”
 




身侧红烛吹灭,青烟升起的同时,季窈收到女戏子递来眼色,一个箭步飞身跳开,徒留微光打在杜仲肩头冰冷铠甲之上。身后幕布场景由春江水暖切换到凄凉荒芜的无人之地,恰似那年将军与女鬼初遇的碑林。季窈在台下看杜仲垂头丧气,拖着剑一点点朝刻有女鬼名“殷离”二字的墓碑而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她见过游灵,知晓这世上真的有女鬼。或许此刻,远离人世浓郁烟火气的龙都城郊外,就正好哦有一如殷离般痴情错付的女鬼正在等候良人再见。
 




而将军这样的痴情人,更是少见。
 




剑锋拖地的声音中断,季窈强忍泪意抬头,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要自尽了吗?
 




“不要、不要!”
 




杜仲跟随念白正举剑自刎,季窈突然提着裙摆就冲上来,与郎君隔着墓碑遥遥相望。
 




班主、戏子们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都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按话本子里所写,将军自刎之后自以为变成鬼魂就能与女鬼殷离永不分开,却不知殷离独自离开悲痛难忍,已经在绝望与伤痛之中选择灰飞烟灭。
 




他生生世世做鬼也再遇不到她,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怎么办?
 




还好杜仲机警,看准季窈已经入戏,张开双臂准备扑过来抢走他手中利剑时闪身躲开,同时小声唤她,催她赶紧离开。
 




两人在台上一个扑一个躲,杜仲仗着自己武功高过季窈,在台上躲她的时候身形轻盈好似云中燕,台下观众以为这也是最后结局的一部分,看女鬼怎么也扑不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怀中,皆揪着手帕直哭。
 




季窈在台上被杜仲戏耍,转了好几圈把脑袋转晕,被迫停下来,眼泪还扑簌簌直落,杜仲看准商陆和京墨已经来到后台,趁机将她一把推出台子,落在商陆和京墨臂膀中,才抓着她好说歹说,告诉她赶紧出戏。
 




最终幕,幽微烛火照亮杜仲看上去沧桑又深情的侧脸,他于漫天徐徐落雪之中抬头,任由冷白雪星子揉了眼,于悲情的洞箫声中举剑,巍峨身躯怆然倒地,溅起一片鲜红与滚烫。
 




最后一盏烛火熄灭,戛然而止的洞箫声后,黑暗之中仅剩男戏子怯生生的发问还回荡在众人耳畔。
 




“须臾对面,顷刻相离。阿离,阿离,你在哪里?”
 




……
 




整个大堂完全黑下来之后,只有季窈如视白昼。众人沉浸在这极致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待烛火重燃,仍允自掩面悲戚,一时间整个南风馆里哀嚎啼哭声不绝于耳,宣示着这场戏的成功。
 




“呜呜呜哇哇哇……”
 




季窈哦哭得最凶,挣脱商陆和京墨的桎梏,蹲在地上捧脸痛哭。杜仲卸下铠甲扔给戏班子的人,身着黑色紧身劲装在她面前蹲下。瞧着她云鬓花容此刻哭得面上妆花,白生生的脸上揉碎一朵桃花似的荼靡,漾着别致的阴柔之美,鬓边碎发粘在脸上也不顾,忍不住伸手去撩,被她挡开。
 




“呜呜……做甚……”
 




不就一出戏,无一是真,她倒跟开闸放水似的。杜仲觉得新奇,挑眉凝她,“有什么好哭的?”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把杜仲当成戏里将军,边揪着他的衣领边大声控诉他,“呜呜呜……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要来……如果你告诉她,她一定会等你,如此,她定不会灰飞烟灭,你也不必做个孤魂野鬼了……”
 




原来她在纠结这个。
 




郎君眸色幽暗,声音比方才黯淡下来,“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寻常人看女娘哭成这副模样,通常都是循声安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季窈哦听他反问自己的语气如此严肃,稍稍顿住哭声,睁大泪眼瞧他,“你这话何意?”
 




杜仲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松开自己,心里想着方才那个吻,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徐徐沉声道,“如果殷离知道将军欲自刎化鬼,但求与她相知相伴,你觉得,她当如何?”
 




一语点醒,季窈脑子里轰一声响,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
 




“她、她一定会阻止将军,然后当着他的面灰飞烟灭,彻底绝了他自刎的念头哇!呜呜呜呜……”
 




他原本书这话是想劝她,却没想到季窈整个人又颤抖着哭起来,甚至比方才哭得更大声。他彻底没了招,抬头目光看向商陆和京墨,却见他们二人好像根本没听到季窈此刻哭声多大,故意走得远远的,留他二人在后台。
 




季窈哦哭得无助,看身边只有杜仲一人,也顾不上生不生气,就软软地朝他靠过来。杜仲眼神闪烁,略张开双臂僵直地拥女娘入怀,任由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啜泣,伸手轻拍女娘后背,嘴里小声。
 




“真是麻烦。”
 




作为打烊前最后一场重头戏,戏班班主带所有戏子、乐师们谢幕之后,女客们也纷纷起身离开。待整个大堂里只剩下前头楚绪清账,三七带着两个小厮打扫的时候,季窈才彻底止住哭声,直愣愣从杜仲怀中抬头,看见面前郎君面容讪讪,不甚自然。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泪,推开他想站起来,却因为久蹲缘故脚下发麻,一使劲反而软下去,屁股着地坐了下来。杜仲忍笑扶她起身,将自己手里巾帕递过来,“擦擦吧,现在的模样比方才更吓人。”
 




“哼。”她拿他帕子满脸抹个遍,把红白交织的脏帕子扔还给他,想起方才置气之事,“方才你我演戏演得好好的,你做甚突然推我?”
 




杜仲正笑着接过她报复式弄脏的巾帕,闻言回忆一阵,鸦睫疯狂扇动起来,“戏里没有那一段,你又何必真的来、来……”
 




他吞吞吐吐好久,喉结上下滚动,小声说出口来。
 




“……亲我。”
 




“那班主都是如此念的,我还能不照做吗?再说你推我又是何意,嫌我是个寡妇,不配和你清风朗月的贵公子亲个嘴是不是?”
 




她气得两颊鼓鼓,一边逼问他还一边叉着腰。脸上油彩退去之后,少女清丽脱俗的面容重现,娇憨之余带着傻气。杜仲被她宜喜宜嗔的模样勾住三分魂魄,侧过脸去,耳根烫红起来。
 




“我从未嫌弃你……只是……”
 




“只是什么?”
 




他整理好情绪重新对上季窈目光,自觉嘴唇发干,薄唇微抿道,“……只是如此情境下亲吻,太过草率。何况这种事情,该由男子主动才是。”
 




啊?他在说的真的是演杂剧这回事儿吗?
 




不等季窈反应,他自己先觉唐突,轻咳两声掩盖自己尴尬,转移话题,眼含期盼,小心翼翼道,“三日后便是上巳节,届时仁河坊桥边会有你喜欢的杂耍和百戏表演,河岸两侧花灯烟火,通宵达旦。我租了一艘船,欲寻一知己者同游,你……你可愿意?”
 




第152章 水性杨花 “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午时刚过,关下胡同两侧民舍屋檐上,炊烟未散。
 




一抹纤长挺拔的雪青色身影春风拂柳似的,行色匆匆,从连排青砖黛瓦下一闪而过。
 




锦绣居门前两棵黄连木此时嫩叶正青,淡绿色花苞串串簇簇,耷拉在枝头上等待开放。杜仲行至客栈门前,左右环看确定四下无人,抬手敲响深木色大门。
 




开门的小厮已将他认熟,躬身迎人进门,上到二楼。
 




石长老用完午膳刚服了药,身边一个打小服侍他到现在的双髻小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也主动开门,将杜仲迎进来。
 




石长老原本昏昏欲睡的眸在看见杜仲那一刻恢复少许光彩,“大王子。”
 




“石长老快躺好。”杜仲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床边,扶着石长老坐回床榻之上,上下细细打量他的神色,“那日劳烦长老将我从委蛇口中救出,已经伤及你的元气,如今再不好好将养,可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再是习武之人,好歹也已经年近耄耋。像石长老如此长寿之人,哪怕是神域京都里都十分少见。床上人咳嗽一阵,杜仲替他将被角掖好,坐在身后小童端来的四足圆凳上。
 




“不知长老这次叫我来,是为何事,难道是又新得了委蛇的下落?”
 




床上老者摇头,容色枯槁的一张脸因为急咳的缘故有些涨红,“是楼元应那边。”
 




他弟弟?
 




听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杜仲脸色冷峻,垂目不语。石长老虽然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忌讳,但也只能继续说道,“部下的人传来消息,他手下猛将似乎又在集结整装,欲再探神域。只是不知,他们这次的目标是什么。”
 




杜仲想起那件旧物,脸色不好。
 




“万蛊蚕衣目前还放在我那里,只是这衣裳上面的宝石已毁,再无任何效用,我不敢轻易找人送还回去,看来还是块烫手山芋。”
 




得找时间、找人,把衣服送回去才好。至少赶紧从南风馆消失。
 




其实,最好的人选还是赫连尘,只是他如今……
 




“不对。”石长老反驳道,“依我看,不是寻找万蛊蚕衣这么简单。去年他派出来的人虽然没有得手,还落了个死伤惨重,狗贼楼元应却并没有严惩首领尤猛。这次行动,据探子回报,他们出发之前皆立下重誓,不死不归。总之,这段时日你我都小心一些……”
 




说到这,石长老突然憨笑两声,伸手捶打着自己这副已经半边入土的身子骨,声线沧桑,“家里人也说,最近咱们的寨子里也出现了不少陌生年轻男人,总在代倪和代帕家附近转悠,估摸着都是楼元应那个狗贼派去监视他们的,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注意到我……咳咳……”
 




如果楼元应已经将眼线布置到石长老儿子和女儿家附近,那迟早会因为知道石长老与自己联手,对抗新苗王一事对他的亲人发难。杜仲面色焦急起来,赶紧说道,“那石长老还是赶紧回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此你和你的家人方得安全!”
 




“我石危龙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说到这他情绪激动,又猛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又继续道,“这次出来我已下定决心,要么与大王子你大仇得报,荣归故里,要么就此与楼元应撕破面皮,带领老苗王部下与他们决一死战,再不回那苗疆寨去。代帕和代倪我已安排好,待他们守卫松懈就连夜出逃,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大王子你不必担心。这次尤猛的人若出现在龙都,一定是寻我来,大王子这段时日就先不要再来锦绣居,以免暴露行踪。”
 




尤猛不认得长大后的楼元麟,却认得石危龙。
 




杜仲闻言叹气,半晌后只是点头。石长老看他脸色难看,像普通长辈关心后辈那样打趣道,“大王子如今与老夫久别重逢不到一月,又要避嫌,你常年在这龙都孤身一人,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细看面前容姿冠艳的郎君一眼,眼前一亮,“大王子今日穿着打扮,倒比之前细致得多。”
 




杜仲被他说得赧颜,嘴角拾起一个淡笑,“明日上巳节与友人有约,邋里邋遢,总不像个样子……再者,元麟在神域这些年,身边可交心之人还是有的,大家彼此照应,不在面上,都在心里。石长老只放心就好。”
 




说罢他起身后退,躬身朝石长老拜别,“虽要避嫌,元麟与石长老在这龙都之中的联系不可断,我每日会派人来确认您老安全,若有何事发生,长老也可以随时派人来南风馆送信。元麟先告辞。”
 




说到交心之人时,年轻郎君眉宇间带上的那抹愉悦骗不了石长老。他以手捻须,放心点头。
 




“好。”
 




想起前日夜里,季窈十分爽快就答应与他上巳节同游,杜仲仍难掩心中悸动,回南风馆路上看到街边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忍不住驻足抿唇。
 




与她相识这一年,自己收到过她不少礼物。虽然都是给南风馆所有人买礼物的时候顺带送他,但要说起来,他却从不曾送过她任何东西。那严煜却殷勤得紧,前夜才让人送了花玉簪子来,昨日又差人给季窈送了一对翡翠耳铛。季窈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看见漂亮首饰时眼神发亮的表情却是实实在在。
 




加上前日蜻蜓点水的一吻,他眼中波光宛转,手攥成拳,在掌心里来回摩挲一阵,抬步进了胭脂铺。
 




过一阵,当他再从胭脂铺走出来,忍不住再将怀中锦盒掏出来确认,然后放回衣服里,继续往南风馆走。
 




此值未时,天气正好,前馆众人已经开始收拾打扫,准备下午开门做生意。杜仲眉目舒展,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走进大堂,环视一圈没看见季窈,以为她还在后舍,刚准备往后院走,被面前突然窜出来的商陆拦住。
 




“杜郎君最近越发神秘起来,用过午膳这是去哪儿了?”
 




杜仲白他一眼,伸手欲将他推开,“散个步。”
 




“诶,”商陆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大家都以平日里最稀松平常的样子相处,互相也不会恼。他眼珠提溜直转,坏笑起来,“那你可见着掌柜了?”
 




她?
 




他当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商陆,“她出去了?”
 




某人阴谋得逞,双手抱胸,面上露出一副惆怅的表情,边走边摇头,“哎,杜郎君你是没看见,咱们的探花郎知府今日又差人给咱们掌柜送东西来了。”
 




他没看见?他看得还少吗!
 




杜仲忍不住追上去,跟在商陆背后小声嘀咕,“然后呢,她就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商陆斜眼看见他墨眉倒竖,眼珠子里差点冒出火来,继续添油加醋道,“是啊,今日李捕头送了两匹布料,说是叫什么……‘方目纱’,纱薄如空,最适合夏日里制成衣裳穿,据说是京都达官贵人才能得的名贵布料,让咱们掌柜看着裁剪两身衣裳,入夏时穿……诶杜郎君你去哪儿?”-
 




龙都府衙,一小队官兵从东城办事回来正围在班房门口喝水解渴,就看见季窈抱着两匹轻纱罗缎的布迈步走进来,小脸绷得紧,鼓着腮帮子冲他们喊。
 




“知府大人呢?”
 




但凡来衙门当差有一月以上的,都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娇纵蛮横的女娘与知府大人关系匪浅,也不管她此刻毫无礼数可言,放下手里水碗,愣愣地指向内堂。
 




“严大人在书房呢。”
 




紫袍黑帽的少年郎正临窗翻阅手上案件卷宗,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从纸页上移,刚好与季窈怒气冲冲的目光对上。
 




她这是?
 




季窈一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窗内人,一边抱着东西推门进屋,不光是两匹布料,她甚至从怀里掏出之前他差人送来的玉簪和耳铛,全部“哗啦”一声扔在书桌之上。
 




看这架势,他送去的三件东西她都不喜欢。严煜眼中失落一闪而过,放下卷宗站起身来。
 




“你不喜欢?”
 




他还好意思问?
 




季窈仰头叉腰,恨不得拿鼻孔瞪他,“严煜你找人天天送这些东西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严煜看她气呼呼的样子怔住,眉头紧锁,不解道,“自然是向季娘子你示好的意思。”
 




“示好?”她抓起那副耳铛,在严煜面前晃,“有你这样示好的吗?还真把自己当话本子里的皇帝,把我当你哪个宫里的妃子,差个太监来送点东西,就以为我会感恩戴德,芳心暗许吗?”
 




少年郎听她说话咄咄逼人也不恼,面色沉静接过她手里耳铛,置于掌心,任由外头日光打在上面,流光四溢。
 




“我听闻季娘子这样的女娘都喜欢金玉、服帽等物,于是专门挑选来予你,却不想这几日公务繁忙总不得空,所以才让李捕头送来,却不想季娘子并不喜欢这些。”
 




不知道是谁告诉他女娘们都喜欢这些,季窈揉揉脑门,觉得头疼,“总之严大人就别把黄金下村里醉酒一吻放在心上,只赶紧翻篇就好,别再提什么成亲、嫁人之事,我知晓你是君子,亲了我就想着娶我。那这样好不好,我来做这个坏女郎,我告诉你,我前两日亲了旁的男子,最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也不懂得珍惜严大人对我好的女娘,有什么道德枷锁都往我身上戴,你且放宽心,可好?”
 




岂料严煜听完脸色非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他捏住耳铛朝季窈走近,快要贴上少女玉面,将她面前日光完全遮挡,闷闷道,“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第153章 芍药定情 “你可知赠我芍药,是何用意……
 




谁?
 




自然不能告诉他。
 




前日夜里那一吻本身只是为了演出效果,既无感情掺杂其中,也不存在双方任何一方的强迫。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那是一场表演。
 




自己方才那番话如果传出去,已经担上骂名,季窈觉得实在没必要再把杜仲牵扯进来,于是摆手道,“不是什么重要之人,不过是我贪图人家美色,一时逞快……啊不说这个了,东西都还给你,以后也别再让李捕头送旁的东西来,招人闲话。我、我走了。”
 




贪图美色?若要论男色,严煜对自己这张脸也并非一点自信也没有。
 




“季娘子且慢。”他快走两步拦住面前女娘,脸色复杂,“之前种种的确是我草率,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是从前你在我府里见过的彩颦支、支招,我一一买来赠你的。我知晓季娘子你不缺这些,但我也的确不懂得,还能如何向你表达我的情意。”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原本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她双臂,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收回,只在季窈面前站得英挺,郑重其事道,“即便没有之前我误闯书房,窥见你赤身裸体那一幕,没有你为解除我的误会,主动凑上来亲我那一幕,也没有我在黄金下村,因为木绛笑话我童子之身,醉酒之下错吻你那一幕……这些事情通通都没有,我此刻也想告诉你:我严煜是真的心悦于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杀季窈个措手不及。她自觉口干舌燥,好像有一朵桃红色的烟火在心头悄悄炸开,星星点点的绯色烟雾迷蒙住她双眸,眼前玉质金相的少年郎形象突然就变得朦胧起来。
 




“你、你说真的?”
 




严煜,这样一个自小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家中世代书香痘墨,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为强权恶势低头的少年清官,居然说他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字写得潦草,书没念过几本?还是武功盖世,血有奇效?不会因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吧?
 




经过之前和南星的相处,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爱粘着他,可这个严煜就连送东西都是差手下送来。倘若他真喜欢自己,为何不晚上再送来?
 




严煜以为是自己表达得还不够真诚,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季窈手腕,呼吸急促道,“自然是真。季娘子还要我如何证明?你在这龙都城里可还有视若亲人一样的长辈,我这就带着你到他们跟前去表决心:我严煜一颗真心尽归于季娘子身上,此生除你以外,再无其他女娘能入我半分眼,与我携手余生。若有违今日言,可叫我受尽人间疾苦,伤病困苦而亡!”
 




“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季窈忍不住伸手捂住他的嘴,心中霞绯此刻转移到脸上,略显扭捏道,“我在这里并无亲人,你不用发这些毒誓……诶你做甚?”
 




少年郎闻言即刻转身,又回到书桌边,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执笔开始书写起来,“那我这就给家中去信,告诉他们我已找到此生唯一心仪之人。只要她同意,我争取尽快带她回去见他们,亦或是他们抽出空来,到龙都来探我,我再向他们引荐你。”
 




他书写速度极快,说这话时第一行已经写完。季窈赶紧冲过去抢下他手里毛笔,只觉得心里那团绯色烟火里还夹着蜜一样的甜。
 




女娘羞怯眨眼,低头把玩手中毛笔的同时,甜润小声道,“不用费心做这些事情,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
 




他如此说,严煜终于放下心,起身的同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脸上红霞似锦,又烫又闷。
 




书房里两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乍一看倒像是红娘撮合下头一回见面的两个人一样生分。
 




严煜左顾右盼一阵,还是决定问出口,“那、那桌上这些物件,季娘子可还愿意收下?”
 




她如果收下,是不是就说明她对他也有此心?
 




季窈娇滴滴扫他一眼,沉思一阵从桌上把那对耳铛拿起,放在手心。上好的翡翠触肌生凉,她摘下腰间香囊把耳铛放进去,难掩嘴角笑意。
 




“就这个吧,刚好我明日有约,戴上它正合适。其他的暂且放在你这里,我想要的时候自会来取。”
 




这次严煜不傻,听出话外音,是季窈愿意再来找他,心中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好。”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拿起季窈放到书桌边上毛笔,又开始写起来。季窈以为他还在犯傻,赶紧开口,“怎么还要写?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休要搬你爹娘出来吓唬我。”
 




“自然不是。”他专心执笔,眉宇间仍旧带着如获至宝的喜悦,“我是要去信家中,告诉他们不要再为我寻亲事,否则倒真应了那日在南风馆竹林中,与季娘子你讨论的‘娶心上人还是娶有媒妁之约的人’那句话了。”
 




呆子。
 




季窈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站在桌边看他低头认真写信,想着自己不打声招呼就出门,此刻也该回了。
 




“那你忙着,我先告辞。”
 




“嗯。”
 




她揣着兜里翡翠耳铛走出来,还没出衙门口,刚好和前来抓她的杜仲迎面撞上。看他一脸怒容,头发也不似用午膳时收拾得那样干净利落,女娘脸现疑惑。
 




“杜仲,你来衙门做甚?”
 




“自然是来逮你这个没脑子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
 




他上下打量面前人一圈,见她手上既无布匹也无簪钗,也同样疑惑不解起来:“那个小白脸送你的东西呢?”
 




“还他了。”季窈拍拍手,好像上面粘着灰尘似的。洋洋洒洒从衙门口走下阶梯,来到杜仲身边,“怎么,你也喜欢那方目纱,想制成衣裳入夏再穿吗?”
 




“荒唐。附庸风雅的俗物,谁会稀罕?”
 




说完他态度稍稍软下来,凑到季窈面前再一次确认道,“你当真把东西都还他了?”
 




女娘主动退还郎君的定情信物,是否代表她其实对那个小白脸也没什么意思。
 




季窈闻言摸了摸腰间香囊,有些心虚答道,“啊、对啊,能还的都还了,不然你真当我来者不拒,什么破铜烂铁都当个宝吗?”
 




这话的意思是,布匹和簪子她看不上,不过这翡翠耳铛就另当别论了。
 




杜仲却只当她三样东西都退给那个小白脸,藏不住心里高兴,重新扬起头朗声道,“算你还有点子傲骨。”
 




他越夸,季窈越心虚。她见对面路边有卖炸花片,赶紧拉着杜仲往对街走。
 




“诶诶我明日想吃酥炸牡丹花片,咱们买一些回去罢。”
 




杜仲最讨厌这些虚有其表的食物,不过目光落在拉住自己的那双小手上,嘴角止不住上扬,还似以往那样嫌弃她,“故弄玄虚的东西,有甚好吃的?”
 




“你懂什么,这可是传说中征服了宋高宗第二任皇后的美物,花香扑鼻,入口脆生,,诶老板,这炸花片怎么卖的……”
 




两人被街上人头攒动的热闹氛围感染,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一道如箭般锐利的目光。
 




严煜家书写到一半,突然回想起季窈方才收下翡翠耳铛时说那句话里,前半句还有个“明日有约”。明日三月初三上巳节,神域里历来有青年男女相约踏青赏花的习俗。
 




她戴着自己送她的耳铛,打算与谁相约?
 




带着疑问追出来,他刚好看见季窈伸手抓住杜仲胳膊,拉着他到对街去买炸花片。往日他只道杜仲或许是她的兄长云云,如今听她说在龙都举目无亲,那这个叫杜仲的男人就自然不是她的兄长。与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举止如此亲密,严煜双手在袖中攥成拳,眼神黯淡下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每逢上巳节,神域都有祭祀水神的习惯,商陆起个大早,抱着怀里半壶清水走出门口,手持刚掐的嫩柳条沾水洒向门窗,但求祈福、驱邪。
 




见季窈和杜仲也穿戴一新,前后脚从后舍走出来,他赶紧又再沾湿柳条,朝二人洒过去。
 




“哎哟。大早上的胡闹什么?”
 




商陆洒完水就躲,嘻嘻哈哈道,“自然是帮掌柜你驱除疾病,祈求福祉啊。”
 




“你祈福就祈福,这身衣裳花了我足有八两银子,可不能叫你沾湿了,还不住手。”季窈伸手去抢他手上柳条未果,转念伸手把他怀里陶壶抢走,手伸进去拿水洒他。
 




“哈哈哈。”
 




杜仲一把夺过女娘怀中水壶还给商陆,听说往外瞧天色时辰。
 




“算着时辰,高禖像已经过簋街口了,再不出发就瞧不着了。”
 




季窈还从未见过高禖这类巫教庙里的神像,也从未参加过祭祀高禖,感兴趣得很。顾不上身上水渍,赶紧拉着杜仲就往仁河坊跑。
 




幸好他们来得不算晚,被龙都百姓专门从郊外庙里请来的高禖像被放在台子上,交由八个光膀大汉抬起,从郊外寺庙一路慢慢进城,此刻刚好走到仁河坊入口肆星桥下,在两侧百姓的欢呼与簇拥之中缓缓上桥。
 




神像后方还跟着一支跳傩神,也就是驱鬼戏的队伍。为首的壮年头戴面具,身前四五个头稍矮的小子扮鬼,游行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代表傩神驱鬼逐疫。从三年月一日到三日,这支队伍已经跳了三日。只不过今日才是上巳节,是以在傩神戏外,另加有斗草的习俗。
 




四民踏百草,卉木渐滋荣。
 




季窈在看见高禖神像背后也拖着一条长长尾巴,以及傩神脸上五彩斑斓面具的一瞬间,脑海中再一次划过之前无数次曾于梦中相见的那顶青面獠牙的面具,跟随队伍一路追上去,问身侧郎君道,“那高禖像怎的也是条蛇精变的?”
 




“快打住,休要当着这么多人胡说。”杜仲手指放到唇边示意她小声,“神域里高禖庙中一般供奉的都是女娲、姜媛和简狄三位娘娘,一切皆因世人对先祖崇拜、媒神崇拜。今日百姓从庙中请出这位这个是女娲娘娘,专司生育……还有婚媒。”
 




他在神域待的时间更长,知晓这上巳节除了驱邪祈福以外,迎生万物以外,更重要的是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并以芍药定情的节日。
 




可惜郎君这点小心思,面前大大咧咧的女娘丝毫没察觉,只顾着看那女娲造像,对杜仲话里最后一句只随口敷衍。
 




上午祭祀高禖,下午则是全民郊外游春、临水饮宴的好时候。
 




午膳时分杜仲就已经行止河边,找到之前就在船叟那里定好的一支花船,于两岸春风拂柳、歌舞乐声不断的氛围中伸出手,牵季窈上了船。
 




日头晴朗,这河岸边每一艘花船的船头船尾更是都摆上刚摘的芍药,花团锦簇,肆意芬芳扑鼻。船正中间一四方木桌,上有美酒烧鹅,并珍馐糕点无数。季窈看得眼馋,提裙几步走过去坐下,先将自己昨日买的炸花片夹起来放入口中,神情陶醉。
 




“这神仙一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还能过几日,我可得好好享受。”
 




杜仲原本被她欢喜雀跃的劲头感染,也正身心愉悦地观赏两岸美景,忽听她说出如此伤感之言,眸色转暗。
 




“这话何意?”
 




女娘吃完炸花片又开始给两人斟酒,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桃花的香气。
 




“没什么意思,之后咱们不是要找委蛇、杀仇人去吗,就算再顺利,也断不会比今日活得更逍遥自在。这如画的春江两岸,我可要多看几眼。”
 




她脑子里牢记与杜仲的盟约,他自然高兴。可是她这话说的颇为感伤,倒有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光景。杜仲与她碰杯之后并没有将酒喝下,而是面露不安道,“我知晓你喜欢逍遥自在,有酒喝、有肉吃的快活日子,若是寻找委蛇一事并非你自愿,我也断不会勉强于你……”
 




他话没说完,季窈将酒杯“铛”的一声放在木桌上,眼神凌厉,“这是怎么说的?你杜仲头一天认识我,当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辈不成?再者人哪有成天成宿躺在安乐地,吃喝等死的道理?我想见见委蛇,也想帮你复仇,更想有朝一日真的去到苗疆寻亲,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我再三考量之后才作下的决定,绝不后悔。”
 




说罢她也不管杜仲还有无话说,端起酒杯走上船头,朝两岸眺望。
 




“怎的今日这街头,突然多出来这么多年轻貌美的郎君?个个打扮得竟较娘子们更精致。”
 




杜仲因为她方才一番话脸色由阴转晴,手持折扇与她一同站至船头,鬓间竹青色发带迎风飞舞,潇洒又风流。
 




“如此好时节,若是再不穿得光彩周正些,只怕又要再等一年了。”
 




他说这话时手一直放在胸口,只觉里有半个巴掌大的锦盒烫手。目光落在身边着桃粉色衣裙的季窈身上,他思虑再三,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锦盒,放到季窈面前。
 




铜胎掐丝珐琅的脂粉盒子,上面满是缠枝莲花纹,正适合季窈这样年纪尚轻,喜欢花哨纹样的女娘。她眼中放光,赶紧伸手接过来,“这是送给我的?”
 




“嗯。”看样子她应该是喜欢,杜仲这才松一口气。
 




季窈打开来,一股蔷薇粉和玉脂膏的香气扑面而来,颜色恰似登台演戏那日,女戏子点在她眉心的脂粉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胭脂?”
 




郎君轻咳一声,表情像是在抑制自己内心的雀跃。
 




“不过是觉得这个颜色与你也合得上……你若是不喜欢,还我便是。”
 




“没有、没有,”她捧在掌心爱不释手,以指腹轻轻在膏体上揉散些许,点在手背,凑近鼻尖细嗅,“颜色和味道我都喜欢,谢谢你啊……”
 




原本想喊他一声,末了想起面前人的真名,又娇滴滴补上一句,“元麟。”
 




从未听得有女娘如此软声软语唤他真名,杜仲薄面倏忽烧烫起来,浓睫眨个不停,连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不、不用如此客气。”
 




俗话说,来而无往非礼也。季窈开始低头往自己身上摸,“我这出来得急,没给你带什么……”
 




杜仲脸红到呼吸不畅,折扇遮住自己半张脸,嘴角疯狂上扬,“不、不用了。”
 




那不行,季窈铁了心要回礼,思来想去,瞧见脚边一朵黄绿相间的芍药“绿晕”,颜色正好同今日一身水青色长衫的玉面郎君相衬,干脆一弯腰折断花枝,仰头踮脚将芍药别于杜仲耳边鬓发。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灿然一笑。
 




“这个赠你。”
 




美人花容在前,更有桃花香气萦绕二人身侧。杜仲摸了摸鬓角芍药,定神凝她,自觉喉头发干,声色喑哑,“你可知赠我芍药,在外人看来,是何用意?”
 




季窈脑子里缺的那根弦至今没补上,丝毫没察觉到此刻两人之间气氛暧昧,眼中还只是一味泛着明媚和阳光,笑答道,“自然是看你生得美才送你的啊!”
 




不等杜仲酝酿好情绪,船尾看了许久好戏的船夫此刻终于逮到话头,扯着嗓子大喊道,“错了、错了!上巳节这一日,从来都是年轻郎君们邀自己心上人踏春出游,赏花吃酒的日子,若有人在这一日赠你芍药,那必定是早就芳心暗许,盼着你们早早心意相通,喜结良缘呐!”
 




啊?那她好心办坏事,这芍药反而送错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赶紧把花还我,我改日再送你旁的礼物。”不等杜仲答应,季窈直接伸长胳膊来抢他鬓间芍药。
 




杜仲心情正好着,哪里肯还她。一边闪躲一边用手护着花蕊,眉眼间全是笑意,“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的,我可从未当你是言而无信之辈。”
 




“言而无信不是这么用的。”两人站在船上打闹,经不得脚下船板摇晃不止。拉扯之间,杜仲还惦记着别让她落了水,正伸手悄悄揽住女娘细腰,朝她靠近的同时,突然瞧见她耳垂上碧绿的翡翠耳铛,刚还上扬的嘴角瞬间垮下来。
 




季窈正站立不稳,面前人却突然松开她,一只手捏住她耳垂上摇晃不止的耳铛,沉声问道,“不是说都还了吗?怎么还留着这副耳坠?”
 




完了。
 




“这个嘛……”季窈从他手里扯回耳铛,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之时,两人身后水波猛然晃荡起来,引起船身左右摇晃不止。接着另一艘船船头突然撞到他们这艘船船身,季窈一下子没站稳,仰着脑袋往后倒去。杜仲眼疾手快伸手捞她,将她重新抱回自己面前,剑眉倒竖同季窈一起回头看是哪个不长眼之人的船坏了他的好事。
 




与此同时,严煜掀开纱帘从船内走出,一身晴山色春衫外罩广袖鹤氅,如仙人临世。他款步行至船头,目光落在季窈腰间那只大手,眼中不悦一闪而过,面目重归宁静清疏,淡眸微眨。
 




“季娘子,巧遇。”
 




第154章 三人春行 “恭喜成为花魁。”……
 




“严大人!你怎么在此?”
 




看见严煜同样乘花船出现在河中央,将杜仲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季窈暗自庆幸,偷偷躲在两人身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两只翡翠耳铛摘下来揣进怀中。
 




她离开杜仲怀中站起身,与面前郎君稍稍拉开距离,严煜脸色转晴。他虽然在答季窈的话,目光却落在杜仲身上。
 




“上巳佳节,赏花游春。严某今日得空,也打算一窥这龙都春景的盛景。”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杜仲眸色却阴冷起来。
 




“严大人今日能得空,想来衙门里那些琐碎的案件,都交与他人来做了罢?”
 




严煜闻言眯缝双眼,嘴角仍挂带礼貌淡笑,“自然是处理好了再出来走这一趟,倒劳杜郎君替本官操心上了,严某在此谢过。”
 




一青一蓝两道英挺身影分站于两艘花船船头,很是惹眼。河岸边眼尖的小娘子但凡有一个瞧见河中央这两名俊俏郎君,皆停下脚步呼朋唤友,同时一边冲两人招手,一边将手中芍药扔过来。
 




女娘之中也有随行郎君发现季窈的娇俏身影,碍于不似女子们如此直接,只面带欣赏地一步步往前,跟着游船缓缓前行,以求多看季窈几眼。
 




她收好耳铛,抬头看两人话语间没有一句对付。虽吃不准严煜的态度,她却知晓杜仲一向是不喜严煜的,遂赶紧站到两人面前,哈哈笑道,“哎呀,这过节就不要提那些劳心伤神之事,只痛痛快快玩上一日才好。”
 




她侧眸看到严煜花船上放了美酒,忍不住凑上前去轻嗅,“严大人,你喝的是什么酒,怎的我从前竟从未闻过?”
 




闻起来清新淡雅,又带着甜润。
 




严煜稍稍俯身拎起碧玉色酒壶,将盖子打开与季窈看酒的汤色,“这是玉梨春露,乃是用新摘的香梨,加上去年大雪那日摘下晒干的干桂花和蜂蜜调制而成,是我家乡人每年逢春必喝的酒,季娘子可要尝尝?”
 




浅青粲色的春酒汤色净透,梨香盈满鼻息,惹女娘点头不迭:“好啊好啊。”
 




她因着喝不醉,一向是个酒缸子。什么味道的酒都想尝一尝。看着季窈就这样被唤到严煜的花船之上,杜仲一张俊脸黑成锅底,抬起胳膊将她拦住,“做甚在河上走来走去?你又不会水,掉下去就知晓利害。还不快回去坐好。”
 




末了抬头看向严煜,语带讥讽,“咱们的知府大人一向慷慨大方,若真想让你一品这什么劳什子春露的味道,将酒壶递给我就行,哪里需要你这样上赶着凑上去。”
 




言下之意,他严煜要是舍不得把酒交过来,倒成了抠门吝啬之辈。
 




这一回终于激得严煜有些恼,他脸色笑意消失,目光变得泠冽,“彩颦,另拿一壶新酒递与杜郎君。”
 




“是。”
 




他唤这一声,季窈才瞧见之前给她疗伤解毒的严府医女彩颦一直坐在帘内,眼中乍现惊喜之色,也不顾杜仲阻拦,一个轻功踩船弦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严煜的花船上,与正要将酒壶送过来的彩颦打上照面。
 




“彩颦姐姐,好久不见!那日因家中蟒蛇生病我走得急,一直没找着机会同你道谢。”
 




彩颦自从给严煜出主意,看着自己主子买来许多讨女娘欢心的物件,就知道面前这个俏丽可爱的小娘子在自家主子心中与众不同,此刻竟生出几分对待女主子的生分来,生涩笑笑,“季娘子快别这么说,救人行医是我本行,娘子自身身体强健,才是能康复的关键所在。”
 




说到这她看看船头严煜,他此刻目光正落在季窈身上,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能成为翩翩公子的贴身丫鬟,她的眼力见儿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遂立刻开口说道,“这是我来龙都后第一次出游,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但又看不太懂。季娘子若真想谢我,不如与我们同游一段,也给我讲讲,这龙都上巳节的过法,如何?”
 




“自然可以。”
 




她以报恩提出要季窈同游,如此一来就连杜仲也再找不出理由拒绝。两个女娘就此在花船中间坐下开始闲谈,严煜眉眼舒展,脸上重拾浅笑,宛若胜利者一般缓步转身,立于船头迎风饮酒。
 




这下子,河道中央最为人瞩目的两艘花船上,一艘空有青衣俏郎君一人独酌,另一艘则坐着站着翩翩美男秀女,于花团锦簇中更为赏心悦目,谁觅得良伴,谁独守空船,显而易见。
 




杜仲虽不是妄自菲薄之人,船上女娘被他人带走,脸面上多少还是有些挂不住。他上下打量一圈严煜的穿着,剑眉上挑道,“这媚里媚气的粉蓝色衣料,往日我以为只有女娘会喜欢,没想到咱们雷厉风行的知府大人也会喜欢。”
 




严煜今日选这一身衣衫,不过也是因着想让季窈见着自己年轻一面。往日不是在严府足不出户时的灰衣素袍,还是在衙门里永远一身官袍,今日这身稍显亮眼的颜色,正好提醒她,自己也是个适龄婚嫁之人。
 




少年郎,同样打量着对面青衣杜仲,目光在他鬓角芍药顿住,出声反击。
 




“杜郎君不同样青衣簪花,勘比桃花俏三分?”
 




呵,他不提,杜仲还生怕他没看见自己头上这朵“定情之物”。杜仲眉宇间皆是得意,故意伸手抚摸鬓角芍药,显出怜爱之状。
 




“她送的花,又亲自为我戴上,自然再觉不适也断是舍不得取下的。”
 




末了还补充一句:“严大人没有收到过小娘子送的花,想来也不能与我感同身受。哎。”
 




哪儿来的一股茶香?
 




严煜脸涨成猪肝色,没忍住开口道,“你……”
 




他的船追上杜仲的船之前,他一直在里头坐着,也没细看到底杜仲鬓角那朵花到底是如何来的。但说这话时季窈就坐在两人边上,他杜仲断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严煜心口微窒,甩袖从船头走开,不再理会。
 




季窈与彩颦靠坐在一起,将之前杜仲告诉她有关上巳节和高禖祭祀的习俗又全部讲了一遍,顺带一路看着河岸边形形色色的年轻郎君,不时评头论足几句,聊得开心极了。
 




杜仲这边,因为独坐花船,落在两边岸上的小娘子眼里倒成了专门来寻有缘人的模样,不再矜持娇羞,纷纷将手中芍药朝他扔过去。
 




直至薄暮黄昏,红日西沉,河岸两侧连绵数里的花灯也逐一亮起,彩颦手中酒壶梨最后一滴玉梨春露喝尽,杜仲的船上也被芍药完全铺满,连多一个落脚的空当也无。
 




今日好好的二人约会偏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截胡,杜仲自己闷着喝了几杯酒。
 




眼看着船即将驶到仁河坊尽头,他侧眸看一眼旁边花船上,季窈还在跟彩颦兴致勃勃地聊她新置办的首饰,完全忘了杜仲才是今日邀约她上巳节同游之人,他难掩面上愠色,不等船只靠岸就直接使出轻功飞身跃起,登岸拂袖而去。
 




旁边船只摇晃起来,水波荡漾连带季窈身下的船也晃动起来。她喝尽两壶酒,此刻面色绯红,看见岸上那抹气急败坏的身影,这才反应过来。
 




“诶,杜仲你怎么走了?等等我啊。”
 




好在仁河坊尽头靠岸之后只有一条长街,灯火通明十分好找。她晃晃悠悠登岸之后小跑一阵追上杜仲,拉住他衣袖停在路中央,微微喘气,“怎的说走就走了,不是说好,晚上还要一起去暖香阁看选花魁吗?”
 




彩颦看季窈追着杜仲而去之后,自家主子脸色明显拉拢下来,于是自作主张带头也追上来,停在季窈身边好奇道,“什么暖香阁?又是选的哪门子花魁?”
 




“这原是我们馆里伙计告诉我的。”她生怕杜仲再走,伸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袖,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彩颦说道哦,“说这龙都城最纸醉金迷的销金藏娇处,当属顺平街第一名妓坊:暖香阁。里头绝色歌姬、舞姬无数,卖身的、卖艺的,脸面是个顶个的出挑。随便哪一个拿出来放到其他妓院,都是头牌。为了争这个暖香阁头牌中的第一,每年上巳节他们阁内都会举办选花魁大赛,通过身段、才艺和酒量等等选出一个最好的。在她夺得花魁的那一年里,不但可以入住掌柜为花魁专门修建的城郊别院之中,就算是做生意的时候,任何人不可以和她抢客人。”
 




杜仲听她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心头烦躁,不禁加快脚步道,“想看就抓紧,说这么多做甚?人家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吗?”
 




彩颦没想道杜仲对待除出季窈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这般没有耐心,尴尬咳嗽一声,脚步也跟着加快。
 




“严大人既同去,我可否与你们一起?”
 




季窈一边扯着杜仲衣袖非要他放慢脚步,看身侧严煜和彩颦直点头,“乐意之至。”
 




好不容易,上了岸,没想到这个小白脸还要跟着。杜仲脸色更差,说话也更加难听。
 




“知府大人也喜欢往那烟花柳巷去?”
 




严煜看他鬓角还戴着那朵芍药就不高兴,一张脸此刻也拉得比驴还长,淡然沉声道,“暖香阁属我府衙管辖地,今日花魁选秀,必定人头攒动,其中若有闹事之人,我去看看也无妨。”
 




听那意思,整个龙都都归他管,你个小小南风馆男倌还能管得着他严煜去哪?
 




四人再无多话,就这样并肩走在街上,随人流一起往前走。
 




还没等季窈看到挂着暖香阁的招牌的那栋楼,路尽头一处高台上灯火辉煌,暄明宛若白昼。原来为了让更多人观看到花魁选秀,暖香阁特意在门口搭台,此时台上一位面带薄纱的女娘正随两侧四个酒缸大小的牛皮大鼓所发出的鼓点声,手持彩带上下翻飞。
 




台下有坐的,也有站着的。那坐着的人多半锦衣华服,一看就是阁中常客,腰缠万贯,季窈等人没有提前来,也没有花钱打赏,自然只能跟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一起站着。
 




锣鼓声毕,台上表演彩带舞的舞姬摘下面纱,躬身行礼之间一举一动都带上明媚婉转的娇羞,声线宛若春风拂面。
 




“素言献丑了。”
 




话音刚落,台下坐在最前排的几位公子立刻从怀中掏出银票、金子等物,看模样像是暖香阁里龟奴的矮个男子立刻手捧聚宝盆走上来,他们便把所有金银扔进去。
 




季窈瞅着台下一灯火幽微处放着一张木桌,桌子背后另外两个龟奴手持算盘,开始就聚宝盆里所收获的金银开始拨动算盘。
 




不一会儿,方才的矮个龟奴重新走到台前,捏着个嗓子大声道,“素言一共获得二百三十五两。”
 




“哇!”
 




不光是身边百姓惊呼,就连季窈也颇为感叹。
 




“跳支舞就能收着二百多两,这郎君的钱着实好赚。”
 




说罢她侧眸看向杜仲,殷勤的目光盯得郎君有些不自在,“我不会去学跳舞的,你死了这条心。”
 




女娘踮脚凑到杜仲耳边,好商好量道,“诶你说,咱们回去也办个争头牌大赛,你猜能赚多少钱?”
 




杜仲还没来得及骂她财迷,只听得人群之中又一阵惊呼声,几人循声望去,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从左侧暖香阁中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虽不及方才那个叫素言的舞姬精致,却浑然媚骨天成,眼睛一闭一眨之间就勾走在场无数郎君三魂七魄。
 




她身上所穿广袖长衫的下摆竟被制成芍药花瓣造型,每走一步就像是一朵行走的五色芍药花,裙摆层层叠叠好似春风轻拂花蕊,盛大而华丽。
 




更甚者她上半身衣领开得极低,哪怕是季窈这样不出挑的身高,站着就能窥见她胸口风光一隅,妖媚风骚,直叫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她的方向看去,季窈还看到暖香阁二楼看台位置,一块垂地丝帘下,似乎还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