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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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娘在三名侍女的牵引下上台,然后接过递来的丝绸折扇,接着台下乐声响起,丝柔婉转,她径直甩开折扇,随乐声在台上翩然起舞。
 




“绛罗高卷隔屏帏,一见令人思欲飞。若使风前能解语,何人开口说杨妃。”
 




没想打台上女娘不止扇舞,还有歌声,季窈忍不住侧向另一边,凑到严煜面前小声道,“这词写得可好?”
 




少年郎神色淡漠,较身后一种口水直流的男人不同,面对台上绝色眼中毫无波澜,“罗原知的诗,原是称赞芍药高贵而坚韧的品质,却不想被她改得如此谄媚风骚,实在有辱斯文。”
 




季窈不懂什么高贵而坚韧,只知道眼前这一幕实在是美,忍不住为台上人说道,“至少这副嗓子是真好,柔柔如丝,洋洋盈耳,唱得我都想给她打赏点银子了。”
 




严煜低头看她陶醉的模样,觉得好笑,声音转而低沉下来,目光温吞。
 




“我倒觉得,她的声音不如你。”
 




季窈目光落回台上,随意伸手拍他,“这时候可不兴拿我打趣。”
 




“自然句句是真。”他心里盘算起来,复开口问她,“改日我若编个更好的曲子,你可愿意唱与我听?”
 




眼看着台上女娘这一曲就要结束,季窈等不及要看台下那些公子哥们会打赏她多少,根本没细听严煜在说什么,伸长脖子往前看。
 




“都行都行……快瞧,前头有个郎君站起来了。”
 




如果说方才名叫素言的舞姬能赢得大家的欢呼声,那此刻面前这个女娘的歌舞简直是艳惊四座,惊动全场。
 




乐声毕,她于雷鸣般的掌声中双臂垂于身侧,向台下鞠躬,“尤伶不才,一曲《西轩赏芍药》祝在场诸位万事顺遂、心诚福至。”
 




话音刚落,方才站起来的年轻郎君巴掌拍得直响,尤伶于台上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皆露出不同程度的羞怯与喜悦,一看就关系匪浅。这回,龟奴捧着聚宝盆走一圈,不光刚才给素言打赏过的郎君纷纷再掏囊袋,就连几个站着看似穷酸的文弱书生都争着抢着上前扔了一把钱进去。
 




台下其他两个龟奴拨算盘声哒哒、哒哒响,足花了较前一个人两倍的时间才算出结果,矮个龟奴扶尤伶下台,冲着台下所有人高声报道,“尤伶姑娘一共获得五百六十三两七钱。”
 




哟呵,这就翻了两倍不止,甚至还有散碎银子。不用想也知道,那点散碎银子应该就是他们旁边那些个书生投的,季窈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杜仲看只要那聚宝盆被抱上来,她的目光基本就没离开过它,眉宇间懒淡笑意,将折扇合拢敲在她脑门,“财迷。”
 




“嘿嘿。”
 




严煜在一旁无言看着,淡眸眨眼,敛神轻咳一声。
 




欢呼声渐止。
 




浓浓夜色中,一个看着就像是掌柜老鸨的大婶手牵尤伶再度登台,宣布最终结果,脸都快笑烂,“尤伶在今日喝酒、抚琴和歌舞三项比拼中获得最多打赏,就是咱们今年暖香阁的花魁!”
 




哦,原来他们来之前,这花魁选秀已经比了两场了?
 




“啧啧啧,我还挺想知道,她和蝉衣谁抚琴更好听。”
 




“蝉衣要是知道你拿他和这样的女娘比,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这样是哪样?季窈目光扫过台上尤伶,她胸口风光在两侧亮如白昼的花灯映照下几乎就要喷涌而出,想来杜仲应该也不喜这样暴露的穿着,她赶紧捂住嘴眨眼,“我收回,别告诉蝉衣,求你。”
 




她终归跟杜仲更熟,两人今日的互动落在严煜眼中,让他徒生几分失落。见围观人群逐渐散去,季窈也开始呵欠连天,少年郎饶是此刻内心还有很多话说,有杜仲在中间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过身来,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绢帕。
 




“今日想着来见季娘子,所以昨夜专门做这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摊开绢帕,正中间一枚精致的纸雕小像赫然出现在少年郎掌心。
 




小像上季窈顾盼神飞,灿若春花。季窈拿起来于璀璨的花灯下细看,雀跃道,“真好看啊!比那几本旧书里夹的那张还好看!”
 




严煜脸上终于放晴,温柔道,“你喜欢就好。”
 




杜仲知道自己的胭脂此刻又输了,翻个白眼拉着季窈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馆里打烊正好需要我们帮忙。”
 




季窈被拖着,还不忘向严煜道谢,“多谢严大人!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说完脑门又挨一下,杜仲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快走!”-
 




第二日一早,季窈刚起,行至大堂看见门外不少人正成群结队往东城走,忍不住走到门口观望,正巧商陆抱着一大包茶叶回来,便询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人都去哪儿。
 




“哦,掌柜问他们啊?听说是什么新选出来的花魁昨夜被人杀死在东郊别院了,死相特别恐怖,尸体这会儿正往衙门送呢。”
 




【卷七·花魁别院】
 




第155章 死状恐怖 一两块碎肉掉落在地。
 




季窈提着裙摆赶到衙门口,从一众围观的百姓中间挤出来时,正好看到衙差推着板车从侧门准备进去。木板上,染血白布盖着的凸起勾勒出一个纤瘦的人影,而从白布下露出黄粉相间的衣裙一角,仿佛在告诉围观百姓,这是一具女娘的尸体。
 




她见状立刻从正门进去,与运尸首的衙差迎面撞上,伸手就打算来掀开白布,查看尸体。
 




“住手!”
 




就在她手指捉住白布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严煜清朗之声。少年郎看上去也像是刚到,正一边将官帽戴好,一边走到季窈身边。
 




她着急确认面前尸体是否当真是昨夜所见那名叫“尤伶”的新晋花魁,仍捉住白布一角不放,哀求道,“哎呀严大人你就让我看一眼,让我知道这白布下盖着的到底是不是我们昨夜所见那朵人间富贵花啊。”
 




若是换成其他要求,严煜或许还会因为季窈的撒娇动摇,可事关人命,这是他的公务所在,绝不能由着季窈胡作非为。严煜略弯抢过她手里白布盖回去,余光扫了一眼还在衙门口张望的百姓,“此处人多眼杂,断不可将尸体面目公之于众,季娘子不要胡闹。”
 




说罢他转头看向李捕头,口气凌厉起来。
 




“不是一再告知你,不要随便移动尸体,接到苦主报官直接上报,由我安排吗?”
 




李捕头听他语带责备,后背冷汗直流,“回大人,属下也是想着大人公务众多,所以第一时间将尸体带回来,给大人送到殓尸房查验,为大人您节省这一来一回路途上耽误的时间呐。”
 




“愚昧。”严煜简洁明了,挥手示意衙差将尸体送入殓尸房后反而带着其他人往衙门外走去。
 




“亏得你在这龙都之中办案多年,竟不知命案现场留下的证据和线索才是最多、最要紧的。若是你们方才在搬运尸体之时已经将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我必严惩不贷!”
 




李捕头听完这话腿脚一软,跟在严煜身后差点没栽个跟头,点头认错不迭之余,身旁一众官差也更加小心翼翼。通判周正仁不知从何处跑出来,急急忙忙也提上衣摆跟出来,准备登上严煜身后另一辆马车。
 




严煜看他身上连官服都没有穿周正,伸手扒拉李捕头要他把马车让给自己坐,叫李捕头带着人骑马的时候,眉头皱紧,出声呵斥,“周通判这是做甚?”
 




“啊?”周正仁像个行窃被抓的小偷,弯腰驼背转过身来,朝严煜笑得殷勤,“属下、属下跟着去别院看看,是否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不用,”少年郎斜他一眼,转身扶季窈登车放下帘子,沉声道,“前两日结案的三份招状词,你至今都尚未整理出来交给我,这件案子你就先别管,专心将前两起案子了结就是。”
 




既然知府都开口让他别管,周正仁只好悻悻然把脚收回,站在门口看着队伍离开。
 




传言中只赏给每年夺得花魁之称的名妓居住的东郊别院离暖香阁很近,骑马或者坐马车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达,若是乘轿则需要两刻钟功夫。
 




因着修盖这座别院之时,就明白这是给青楼女子独住,身边左不过护院二三,丫鬟了了,是以为保证院内主子安全,整个别院的外墙修得极高。
 




季窈一路上都放不下白布下那具染血的尸体,不到亲眼所见,她始终不愿相信昨夜台上歌舞俱佳的绝色美人今日就已经玉殒香消。严煜瞧她少见地无话,两只手交织放在腿上来回摩挲,知晓她心头不安。
 




“今晨赶来衙门报官的行首说,死在别院内的正是昨夜花魁选秀中一举夺魁的花娘尤伶。”
 




当真是她?!
 




“为何是其他行首来报的官,不应该是在别院离伺候尤伶的丫鬟和护院一类才对吗?”
 




李捕头一路骑马紧跟马车,此刻瞧着搭话的机会,赶紧在马车外头恭敬开口道,“季掌柜有所不知,这东郊别院荒废半年有余,不过花魁选秀大赛开始前两日才刚收拾出来。那报官的行首说昨夜原本尤伶夺魁之后,老鸨安排仍旧在暖香阁内暂住两日,等给她置办的丫鬟和护院都搬进去了,她再行入住也不迟。
 




谁知道这尤伶气焰嚣张,非吵着要立刻住进去,所以暖香阁老鸨孙妈妈才派人把她一个人送过去。发现尸体的行首原本今日是安排过来照顾她的,谁知道……”
 




原来如此。
 




约半个时辰功夫,马车停下,季窈掀帘看来,面前青砖黛瓦,冷白色的高墙之内几支翠竹冒头,外围墙角种满花卉之余更多的是蓬生的杂草。
 




还好迈进院子,院内收拾得还算干净:冬后留下的枯木乱丛皆修剪一新,种上新苗还嫩央央的于寒风中摇摆;前院正中长廊两侧架于池上,水面冷气凝聚,泛着青绿色的光。再往后翠竹掩映的穿堂小门后,三面院落正三间大屋,正当中偏左那间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带刀衙差,屋内隐约能听见女娘啜泣之声。
 




没想到专门修建给青楼女子居住的别院竟修建得如此雅致幽静,难道是叫她们每日从那最是烟花极盛之地走出来后,回归自己沉静平和之本心?
 




真是古怪。
 




季窈跟在严煜身后进到屋内,门边四足八角圆凳上坐着的小娘子还在暗自抹泪,她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娘,穿着打扮比坐着的这位还讲究些,季窈立刻认出她是昨夜输给尤伶的行首之一:素言。
 




当时他们去得晚,只看见素言和尤伶两人的表演,直到龟奴和老鸨上台宣布结果之时,她才瞧见台下除尤伶以外,还坐着四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娘。
 




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应该是主卧房,正中间方桌上酒水、散食俱全,小香炉里留着两三根线香燃尽的木棍,左侧屏风内看去是一张雕花紫檀木床,整间屋子里摆满古玩字画、金器玩物,乍一看很是富贵,严煜却瞧出这些物件大多都是赝品。此刻方桌上酒杯翻倒,散落着花生壳,桌子附近地面上一大摊血迹不说,四周各处也滴落大大小小的血点子,此刻已经干透,森气冷然,隐隐泛黑。
 




两名女娘见严煜进来,立刻起身向他行礼。严煜抬手示意,一边问起她们发现尸体的经过,一边带着季窈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查看。
 




哭哭啼啼的小娘子看素言一眼,声音悲戚道,“回大人,奴家叫娇容,是刚进暖春阁两个月的清倌儿。因着刚来不久,与众位姐姐们不熟,也还没出来接客,是以孙妈妈就叫我做一些伺候姐姐们的杂事。今晨巳时,孙妈妈差人去给尤姐姐买的丫鬟到了,让我到别院来请尤姐姐回暖春阁瞧瞧,我一路进来见院门没锁,喊话里头也没人应,以为姐姐宿醉此刻或许还睡着,就直接往她住处来想叫醒她。然后……呜……”
 




季窈走进卧房,发现床上被单床褥整齐干净,衣柜、小几一尘不染,偏只有妆奁柜所有抽屉被抽出,里头此刻只剩下几枚散碎银两,有无其他贵重金玉尚不得而知。
 




兴许是受了不小惊吓,她说到这里又开始低声呜咽。那名叫素言的行首在旁闻声安慰她几句,她才又继续说来,“我来到门口见门虚掩,并未关上,就试着喊了姐姐两声,没成想一阵阴风吹过,门竟然自己开了,然后我就看见尤姐姐背对我趴在桌上,后背插着一把刀……”
 




说到这她情绪激动,像是难以面对此刻自己仍坐在凶案现场一样转过身去抱住素言,把头埋进她颈窝呜咽。
 




“……然后我大叫一声就跑了……”
 




那季窈就有些不明白了:“不过是后背被捅身亡,怎么会被围观百姓说是死状恐怖?”
 




听完她的疑问,不光娇容把头埋得更深,啜泣之余疯狂摇头,就连身边几个衙差都面露不忍,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终还是李捕头开了口,“季掌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行首的身子和脸……哎。”
 




“她的脸怎么了?”
 




在场见过尸首的人想了想,竟没有一个能开得了口,只是嗟叹。
 




严煜将整个室内看遍,听完娇容的话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面前两名行首身上,“那尤伶昨日几时回的别院,从她离开暖春阁到娇容发现尸体期间,别院有无其他人进出?若是有,可有人看见?”
 




“是我。”素言冷眸低垂,温声答来,“昨夜花魁大赛结束大概在戌时左右,之后我们暖春阁所有人都回到阁中向尤伶道贺、敬酒。戌时四刻她提出非要回别院住,孙妈妈就让我送她回来。我把人扶进屋子立刻就走了,没、没见着还有其他人。”
 




严煜听她话语匆匆,像是在极力撇清关系,双眸微眯道,“素言姑娘是吗?”
 




他突然唤她的名字,素言抬头,面容怔愣,下意识将衣襟往上拢了拢,遮住脖子,“是……大人如何知晓?”
 




“你昨日在花魁选秀中落败,心中就不曾有过对尤伶的怨怼,亦或是憎恨?”
 




“难道大人在怀疑我?!”素言撇开娇容,主动站到严煜面前,声线也较方才提高不上,“我昨夜送完她回去之后,都与阁中其他娘子喝酒畅饮。一直到今晨娇容回来吵嚷着尤伶死了,才陪她去到衙门报官。阁中春香、心蕊和几个龟奴都可以为我作证!”
 




她虽然义正严辞,情绪激动,但严煜仍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她对尤伶的不屑,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和心虚。他不为所动,负手而立道,“在没有第三个人浮现之前,素言姑娘仍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之人,等仵作查验出尸首具体死亡的时辰,那时素言姑娘再来辩驳也不迟。”
 




房中正剑拔弩张,门外值守的衙差此刻突然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个叫胡见覃的郎君,自称是尤伶情郎,听闻女娘死讯赶来,吵嚷着非要进来。
 




素言听到胡见覃个名字,脸上又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侧过脸去眨眼。
 




“呵,还情郎呢,不过是尤伶众多客人之一罢了。”
 




严煜听她此言,确认这个姓胡的男子素言非虚,抬手示意衙差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门口脚步匆匆,一锦衣墨发,身形异常消瘦的男子不顾衙差劝阻,跌跌撞撞就冲进来,眉目焦急之色跃然脸上。季窈立刻认出,他就是昨夜尤伶一去歌罢之时,站起来带头鼓掌之人。
 




他环视一圈,既没有看见活着的情人,也没见着房内何处放有尸体,悬着心没能放下,推开门口娇容和素言就准备往卧房深处去找,“伶儿!伶儿你在哪儿?”
 




季窈看他对待娇容和素言如此粗鲁,心生不快,只稍稍使劲就把这个看似病弱的公子拦住,抓着他胳膊不让他走,“尸体在衙门殓尸房放着呢。”
 




“不可能!”胡见覃几欲甩开季窈的手未果,被她抓着眼泪直落,“就一个晚上,怎的就与她天人相隔?我不相信!”
 




大家这里都忙着,谁有功夫听他伤春悲秋。季窈手上用力一拉,胡见覃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在地上,严煜两步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昨夜戌时,花魁大赛结束,到今晨巳时之间,你在何处?”
 




胡见覃瞧严煜身着官服,知晓他是知府,泪眼婆娑道,“昨夜伶儿夺魁之后,我原本打算就算暖春阁设宴一桌,单独与令人畅饮,可她非说今日之所以能夺魁,少不了许多达官显贵的帮衬,要抽时间陪那些人喝酒,不得空陪我。我同她约定改日再叙后,就回到自己家中,一直到刚才去暖春阁寻她,才知道她出了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原来是个穷酸的痴情郎,多半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的可怜人。
 




严煜勘察完现场,回头轻声问季窈,“你可都看完了?”
 




“嗯。”季窈也对面前这个消瘦郎君的爱情故事再没有半点兴趣,先一步跨出房门,左右瞧瞧,“那尸首到底有多恐怖,我们这就回去瞧瞧罢。”
 




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胡见覃从地上弹坐起身,欲伸手来拉季窈被严煜挡住,“小娘子说什么尸首恐怖,难道是说我那可怜的伶儿?我也要去!去……看看她……”
 




严煜斜他一眼,带着众人陆续走出别院,登车回城。
 




“等案宗需要你时,自会传你来衙门问话。”
 




回城马车上,季窈又是一副愁眉深锁模样,脑海中全是尤伶屋子里奇怪的景象,“除开尸体面容有异不谈,其实有无可能,就只是一场寻常劫杀案?我看尤伶妆奁匣中首饰钗环一类全部不见,刀又是从背后插入,可不就是贼人见财起意,看尤伶又是孤身一人,杀人而劫财。”
 




短短两盏茶功夫看出这么多细节,严煜眼中浮现几分欣赏,笑眼凝她,“那屋子里值钱的物件,你瞧着有多少?”
 




严煜一语点破,季窈拍着脑门感叹起来,“对啊,那房中古董花瓶、山水字画如此多。香几茶案之上玉器也不少,怎么贼人就光偷空那妆奁匣子?竟是有意引我们往入室劫杀方面查吗?”
 




看来此案确实不像表面上看得如此简单。
 




严煜目光落在女娘白净脸蛋上,发现她今日耳垂两侧各戴一枚鎏金耳钩,眸中流光微澜,“比起翡翠玉石,你更喜欢金子吗?”
 




话题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转到她的喜好上,季窈惶然,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金钩,面色羞赧,轻轻“嗯”一声。
 




少年郎眼中柔情更浓,仿佛有一股热气在这逼仄又略显狭小的衙门马车内蒸腾,衬得他声线极尽温柔,“那下次见面,我再挑好的送你。”
 




啊啊啊她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啊!
 




季窈感觉自己脸都快烧起来,说什么也不敢抬头与面前人对视,只闷闷地又“嗯”一声。还好马车此时已经到站,她赶紧掀开帘子跳下车,远远跑出去几步冲严煜打哈哈,“我、我想赶紧看看尸体,咱们去殓尸房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殓尸房,穿戴妥帖之后,季窈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揭开盖着尸体的白布。随着染血的冷白色丝绢落地,严煜耳边传来季窈疑惑的声音。
 




“诶?她这脸上怎么还缠了一层?”
 




少年郎戴好手套转身,借墙壁烛台上幽微的光,看见尸首整个头上还横向缠了几圈布条,眉头蹙起,站到尸体头部另一边。
 




“我把上半身扶起来,你把布条解开。”
 




说完他一手抓住尸身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尸体后脑偏上的位置,季窈赶紧凑近寻找到布条其中一头,将之揭起从尸体面部层层剥离。
 




最后一圈白布被取下之时,一两块碎肉突然从尸体面上滑落,掉在地上。季窈吓得后退两步,擒灯蹲下来将暗处照亮,看清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何物之时,双眼瞬间瞪大,扔掉烛台一屁股跌坐在地,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第156章 找找舌头 “不止一个人。”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
 




怕翻倒在地的烛台引燃殓房,严煜赶紧蹲身将蜡烛扶起,确认季窈没有摔着实处,才又手持蜡烛去瞧地上的肉块。
 




“这是……鼻子和嘴?”
 




季窈蒙住眼睛不敢再看,脑海中回想一阵,察觉到那块凸起来的浅色肉块上面两个小孔,确是人的鼻子无疑,那么旁边那两片颜色稍深一些的肉应该也是嘴唇。
 




那一瞬间她明摆过来为什么送回衙门的尸体脸上缠着白布——因为尤伶脸上的鼻子和嘴唇都被人割掉了。
 




严煜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地上去捡尸体的鼻子和嘴唇,大手欲伸未伸,犹豫再三安慰自己戴着手套,颤巍巍从地上把两块碎肉捡起来贴回尸体脸上。
 




季窈再起身睁眼时发现尸体鼻唇部位已经被严煜拿布条重新遮挡上,这才稍稍松一口气,观察完一圈发现尸体面部除开鼻子和嘴唇被割,还好脸上没有其他伤痕,两只眼球也好好待在尸体眼眶里,遂说起自己的疑惑来。
 




“好奇怪,凶手杀人就可以了,为何要将她面部损毁成这样?”
 




严煜回想起自己方才抬尸体头部时奇异的触感,正蹲下身重新检查尸体后脑,接话道,“这就可以完全排除胸术为财杀人的可能。如果目标是钱,他杀完人只需要尽可能多拿些钱银离开,而不是花时间去毁掉死者的脸——这种做法,贼人很恨死者,简单杀了她并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春夏交替之际,白日与夜晚温差较大,东郊人烟稀少,入夜之后应该更冷。季窈正检查尸斑和尸僵,看着尤伶白里透红的掌心肌肤突然眉头蹙起,“不对啊,我怎么觉得刚才那、那两片嘴唇颜色不对劲呢?”
 




她记得地上的肉片虽然颜色深,但并不是正常泛白的红粉,严煜掀开布条照亮,眼中微光闪烁,“是紫的。”
 




“紫的?!”
 




她来龙都一年,形形色色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嘴唇发紫的原因最简单:中毒。
 




她下意识凑上去想看个明白,等又一次看见尸体面部那豁口一般可怖的牙齿和嘴唇分离时为时已晚,赶紧捂住眼睛问道,“可她不是被人从身后用刀捅死的吗?既然凶手选择用刀,做甚还要给她下毒,多此一举呢?”
 




“不止。”严煜脱下手套拉她衣袖,示意她睁眼,然后蹲下指着尸体后脑勺冷声道,“我方才扶尸体起来的时候就摸到,她后脑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凹陷,刚才又重新确认一番。”
 




说着他重新戴上手套拨开尸体头发,露出左右两边伤痕来,“你看,左侧凹陷稍深,中心出血,右侧伤痕被挡在死者头上所戴绒花头饰之后,凹陷稍浅,没有血迹。”
 




这是何意?
 




“严大人的意思是,凶手不但拿刀拿刀捅她的背,毁她的脸,给她下毒,还用东西砸了她的脑袋?”
 




“不止。”严煜再一次起身,烛盏照亮整个尸体正面,“方才你摔倒之时我正好看清她身上衣服,上半身胸口到腹部位置的衣服也有不同程度血迹,仔细一看里面全是刀口,她正面应该也被捅过。”
 




季窈脑子已经接近冒烟的程度,接过蜡烛立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严煜伸手解开尸体衣衫第一层,黄粉相间的齐胸里,纯白的里衣料子上果然布满高高低低的血洞,一看就是有人用利器穿透衣服扎进肉里再拔出溅上的血迹,粗略一数,竟有七八个之多。
 




碍于季窈也在一旁,他要若往常那般将尸体衣衫尽褪之后再仔细检查有些不妥,只将她腹部上衣料掀开,果不其然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最后严煜一个人用力将尸体翻面,将后背衣衫往上推开,一条又宽又深的刀口出现在两人面前。想起血洞不过自己小拇指大小,季窈说起话来已经觉得有些无力,“所以,她腹部的伤和后背的伤还不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凶手在做什么?玩游戏还是做实验?”
 




她越想越生气。虽然与面前尤伶只有一面之缘,且她昨日穿着打扮着实暴露些,想来这龙都民风开放,风骚的小娘子除女娘们不太喜欢,城里郎君个顶个爱不释手,恨不得把眼睛抠出来贴在人家身上,口碑就算差些也断不至于被凶手如此凌辱。
 




严煜检查完尸体后背刀伤,徒手再将尸体翻转过来时,发现她嘴角竟然流出脓血无数,心头一惊,唤季窈道,“持灯靠近些。”
 




她仍然不敢看她的脸,只伸手把蜡烛放近。严煜见她露着牙床的一口白牙里竟然没有舌头,怀疑是不是刚才将尸体翻面的时候掉在地上。
 




“快找找地上有无尸体的舌头。”
 




“啊?我、我不敢。”季窈把蜡烛塞到严煜手里,怯生生站到殓房角落,不敢看地面。严煜搜寻一圈未果,脸色沉重站起身来摇头。
 




“凶手为什么要把她舌头割掉带走呢?”
 




季窈看着尸体完好无损的下半身罗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再将尸体全身都检查一下?”
 




验尸确实需要全身上下看遍,但要严煜当着季窈的面勘验一具女尸,这还是头一回。
 




她都能说得如此爽快,严煜一个大男人要是再扭捏作态,反倒失了气势。他尴尬咳嗽一声,应了声“好。”
 




再次确认殓房大门已经关好后,季窈解开尸体罗裙,衣衫褪尽。微弱烛火下,尸体肚子上一抹刺眼的深红刺痛女娘双眼。
 




她颤抖着稍稍掰开肚子上的小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挪开,眼角泛红,“我不敢看。”
 




皮肉外翻,血肉模糊,遭受过多大的折磨可以想见。
 




严煜思虑再三没有直视,擒灯站在稍远处只不时扫过一眼。但他看过两眼之后察觉到不对,将蜡烛放在殓尸台上,拿起银筷子,脸色难看地伸向肚皮深处,季窈就看着他从里面夹出一段猪肝色的舌头。
 




“……”
 




她绝望闭眼,忍耐再三没有成功,退至门口,打开门拴冲出去开始吐,留严煜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把舌头夹住放回尸体口中,摘下手套走出来看她。
 




“季娘子若是觉得不适,可先去我书房休息片刻。”
 




早上进那点米粥一股脑全吐干净,季窈面如死灰,呈现出一种淡淡地无力感。
 




“凶手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尤伶?就因为她是个妓女吗?!”
 




那些数不清的伤口迷了季窈的眼,严煜看她此刻的神智已经被愤怒占据,伸手轻拍女娘后背以示安慰,同时温声分析道,“我方才细看每一处伤痕,发现尸体身上伤口是在不同时段造成。有些是生前,是以伤口会呈现出愈合反应,比如胸腔上的刺伤和面部伤口,而有些伤痕上愈合反应会弱很多,几乎弱到看不出来,就比如……肚皮塞舌头的地方。再加上作案手法和选择凶器的不同,有没有一种可能——”
 




季窈听懂他话中深意,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直起腰身接话道,“——你是说,她身上这些伤痕不是同一个人所为,而是由不止一个人在不同时辰,使用不同凶器造成?”
 




“不错。”
 




那季窈可就更不明白了。
 




“那她到底死于哪一种凶器之下?是毒,是刀还是刺入她胸腹的尖锐物?”
 




两人重新走回殓房关上门,回到尸体旁边。
 




严煜按压尸体掌心检查尸僵程度,同时再撩起腹部衣衫检查尸斑,心中有了大概,“只能判断她死亡时间在今晨子时前后,其他的,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总之,昨晚一定有不止一个人到过东郊别院找尤伶,并且与她发生冲突,其他……就等李捕头那边那所有与尤伶相关的人一一调查问话之后,再行查验。”
 




“太过分了!”
 




季窈大吼一声,因为过度激动喉头那股冲劲又上来。她忍住干呕的冲动,平复心情道,“不管是谁,他们都太残忍了。就算除开凶手以外的其他人没有直接杀死尤伶,这些人也都是不择手段、凶残狠毒的恶人,严大人你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抓住关起来,以免让他们再出来迫害更多的女郎!”-
 




经上巳节一日,杜仲与季窈不但相互交换过信物,还一同泛舟湖上。虽然半路杀出来一个严煜搅局,整体结果还是美好的。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觉心情愉悦,是自从发现委蛇踪迹以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从房门走出来,发现季窈房门紧闭,想来她一定是睡不着早早起了,此刻不知道正在那条大街上闲逛。
 




可惜一来至前馆大堂,杜仲看楚绪和商陆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私下又极力憋笑的模样,他已经习以为常,沉下脸问道,“她又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每次她去衙门,不管是去看验尸还是去找严煜,总少不了最后由杜仲出面,像接一个不着家的游子一样把她带回来。
 




不等柜台里二人点头,杜仲瞪他们一眼正打算迈步出来,眼神扫过门口,倏忽然瞧见一群藏青色身影从南风馆门口快速走过,个个头戴抹额、身上各类银制首饰环佩叮当,惊得他脸色大变,立刻转身靠在门边躲过这群人视线,直到叮当作响之声完全消失。
 




第157章 如意郎君 也不是头一回嫁人了。
 




直到门外七八个左顾右盼的苗疆人路过南风馆大门径直朝对街而去,杜仲才重新将头探出去。
 




商陆满心期待着又能看到杜仲这只老鹰去捉季窈这只小鸡的戏码,却突然看杜仲变了脸色,表情竟罕见透出几分慌张,开口问道,“杜郎君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那群苗疆人消失在簋街尽头,杜仲仍旧靠在门口,悻悻然反问道,“你们最近上街,可有见着方才路过那群苗疆人?”
 




三七把采买回来的新鲜食材交给厨子以后从后厨走出来,闻言赶紧点头,“看见了,我这几日逢出门上街几乎都能撞见那群人,每次看见他们总是板着个脸、神色匆匆,不像是来龙都贩货或者游玩的。”
 




听完他的话,杜仲脸色更差。没想到先前石长老听闻尤猛再探龙都,竟来得如此快。
 




京墨不知从何时开始悄无声息地上到二楼雅舍,听见前面动静亦从行至大堂,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杜仲身上道,“又是来寻赫连尘的不成?”
 




京墨知道,赫连尘之所以会招惹上苗疆人,皆因他与杜仲不知达成什么协议,于去年此时只身前往苗疆所致。而赫连尘自苗疆回来之后身边不但多了季窈,不到一月时间还传来他暴毙的消息。
 




杜仲到底唆使赫连尘在苗疆犯下何事,以至于苗疆人如此穷追不舍?所以这话与其是在问赫连尘,倒不如说是在试探眼前神色慌张的白衣郎君。
 




杜仲冷然对上京墨双眸,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或许吧……不过也不必理会,寻一个死人,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终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京墨听出他话中有话,无言凝他半晌后突然轻笑出声,眉眼间皆是轻松,“在理。除非他还活着,否则换作是我,也不会再等了。”
 




“是吗。”不愿再与他打哑谜,杜仲别开眼神,甩袖而去-
 




从衙门走出来,季窈满脑子还是尤伶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若她从未见过尤伶完好无损的面容也就罢了,可是昨夜那张脸有多俏丽惊艳,今天尸体上那张缺了鼻子、露出牙床的脸就有多可怖。她表情呆滞,双手无助地交握在一起,刚走下石阶就被人拦住。少女缓缓抬头,看清面前人后面露疑惑。
 




“你是……那个情郎?”
 




面前挡住她去路的正是早些时候在东郊别院里见过的那个自称尤伶情郎的男子。姓甚名谁来着……
 




胡见覃早就跟在官差后面回到城内,眼看着衙门进不去,只好在门口随便找了个就近的茶摊坐下盯梢,终于逮到季窈从里面走出来。
 




“小娘子抬眼,正是在下,胡见覃。敢问小娘子,伶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又抓住没有?他为何要杀她?”
 




他噼里啪啦一阵问,季窈脑子被搅成浆糊一句也答不上来,挥挥手示意他让开,“走开、走开。这是衙门不是寺庙,你当求个签就能立刻知晓结果不成?我还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呢。”
 




没想到季窈看似吊儿郎当的一番话痛击面前清瘦郎君内心,她看着他眼眶骤然含泪,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莫不是知府大人嫌伶人行首出身,最是下等卑贱的贱籍,就打算置之不理,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不成?贱籍的命就不是命吗?!”
 




“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也不等季窈说完,径直打断她继续替自己心爱之人诉说冤屈:“伶儿她容貌出挑,能歌善舞又聪慧巧思,比多少上等世家贵族里头的小娘子都毫不逊色!若不是苦于生计,何至于落入那青楼野地,卖笑为生?我早有意替她赎身,再求些功名助她早日摆脱贱籍,绝不能容忍她就这样被人害死!”
 




想不到面前郎君看似清瘦斯文,对待尤伶这样的行首倒真情真意,让季窈高看他几分,忍不住说道,“你莫慌,我何曾说过知府大人不管呢?只是那尸体上验出来又有毒药又有刀伤,当真是连死因都尚未可知,真不是有意要推脱隐瞒。你只管放心,就算官差在此事上不落心,我也一定会将杀害尤伶的凶手找出来,以慰佳人在天之灵。”
 




街边茶摊无遮阳之处,胡见覃在日头下晒了半日,听完季窈这话脑子又好似挨上一记重锤,脚下不稳,“什么……小娘子说她、她身上又、又……”
 




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加剧,竟捂着胸口开始低声抽泣起来。季窈抬步欲走,又立刻被胡见覃捉住衣袖一角,哭着问起验尸的细节来。饶是季窈心中不忿,此刻也被他如此大的动静比下去,看路过行人递来异样眼神,只觉浑身不自在。
 




“胡郎君你别这样……何苦再问得自己难受呢……哎……”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的瞧见杜仲的脸出现在对面街上。虽然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脚步却是坚定地朝着衙门而来,她赶紧伸手招呼。
 




“杜仲!”
 




挥手的同时甩开胡见覃,她两三步走到杜仲面前,拉起他就往反方向走。杜仲回头看一眼尚留在衙门口啼哭不止的青衣郎君,斜她一眼。
 




“他是谁?”
 




“那花魁的情郎,昨夜还在台子前面带头鼓掌呢,你没瞧见?”
 




不是严煜就行。
 




杜仲挑眉不作声,略低头抓住季窈手腕,带她快速从人来人往街上穿过的同时,不时环望四周,警惕身侧来人。
 




“谁的情郎你都别管,这几日只好好待在馆内,不要出来。”
 




“为何?”季窈被他拉着走得极快,几乎就要使上轻功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就差没有腾空而起,实在叫她疑惑,“那尤伶的尸体你没瞧见,让人割了鼻子、划掉嘴皮,还切了舌头,简直惨不忍睹。对待女娘如此丧心病狂的贼人,我一定要把他抓起来,阉割一万次都不为过!”
 




杜仲带着她快速穿过热闹长街进了小巷,看四周无人脚步才稍稍放缓,将她拉到梧桐树下,贴在树干上小声道,“最近苗疆人又开始出现在龙都,不知道四处搜寻什么。你若是不想被抓回去,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苗疆人?也太执着了吧?
 




“他们还没放弃?那万蛊蚕衣早已损坏,咱们找人给他们送去不就行了?”说到这她想起什么,复低头小声道,“说起来,我那亡夫的忌日也快到了,终是要找个时间去他坟前瞧瞧……哎哟。”
 




杜仲两根手指关节敲在她脑门,怒瞪她一眼,“蠢货。你找万蛊蚕衣,需要如此招摇过市,天天带着人上大街上来找?”
 




季窈捂着脑门,不客气地瞪回去,“不找衣服找什么?找人啊。又不是你我把衣服弄坏的,赫连尘都死了一年了,要找人自己挖坟掘墓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看面前人仍是一副警惕神情,她明白过来,长长地“哦”一声。
 




“他们是来找你的?”
 




苗疆前大王子的死讯传开已有十年,若他那个弟弟怀疑自己的死有蹊跷,早在登上王位之时就该有所动作才对,断不会等到现在。杜仲回想去年与尤猛接触之时并没有看出他对自己眼神有异,想来果真如石长老所言,是冲着石长老来龙都有关,心里不禁惦记起锦绣居来。
 




“总之这几日不准你去衙门找那个小白脸,出了事我也断不会来找你,听见没有。”
 




他严肃起来的模样真真有几分吓人。季窈收起看好戏的表情,刚点点头又被杜仲拉着继续往前。两人使出轻功跳上屋檐,一路沿着无人的街角高墙回到南风馆厨房后门,落地推门进去。
 




因着心里惦记锦绣居,杜仲晚上趁众人在大堂忙着接待女客,写好书信交与三七,让他找步递送去锦绣居二楼拔脚左边第二间客房,并嘱咐他一定要让客房里的人也写好答复送还来交与杜仲手上才算放心。
 




待石长老的回信交到手上,表示最近都不会出锦绣居一步,让他放心之言才松一口气。
 




在没有征服委蛇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楼元应的人正面交锋-
 




不能去衙门时刻关注案件进展,季窈又投入到待人接客之中。杜仲回到大堂之时已经接近亥时打烊,馆内女客一走而空。楚绪正埋头算账,只剩季窈带着京墨、商陆等人坐在大堂最边上那桌还在喝酒。
 




她喝得面红霞绯,看杜仲出来直伸手招呼他过去,“上好的青梅酒还剩这最后半坛,你快来尝尝。”
 




对于她千杯不倒的脾胃,馆内人人皆知。她喝成这副模样,面前五六个坛子里至少有四坛酒是她喝的。杜仲面色紧绷,上前夺过她手中酒碗,嗔怒道,“不让你出门你就在这里酗酒。以你的酒量,真打算把咱们店喝垮不成?”
 




他重话说完,面前女娘却依旧笑脸盈盈,抬头眯眼傻乐不止,“当然不是花我的银子……这酒是今日一名叫星儿的女客买下,没喝完又转赠于我,相当于钱也是我的,酒也入了我的肚,嘿嘿……你何时见过我花自己的钱买酒喝?”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傻笑一个生气,场面说不出多滑稽。京墨在一旁摇扇,淡然笑眼里藏着一丝锐利,“掌柜得了如意郎君是幸事,多喝几杯也使得。况且是同我们自家人坐在一处,杜郎君不必担心。”
 




知己?
 




杜仲眉头挤在一起,放下酒碗在桌边坐下,喑声问道,“什么知己?”
 




楚绪失落了一晚上,听他发问赶紧凑过来,表情明显夹带对他的怨怼。
 




“掌柜说,咱们的知府大人已经向她袒露心扉,说她生得好看,又聪明,脾气又好,还夸她勤奋好学、一点就通,谁娶了她,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咳。”商陆手肘碰楚绪胳膊将她打断,清了清嗓温声接话,“这青梅酒最是性烈,多饮几杯说了胡话也是有的。严大人既然如此看重咱们掌柜,于南风馆也是好事。”
 




“远不止这些呢。”楚绪不知死活还在继续说,“他还说此生只求同掌柜生死相依云云。那意思,恨不得立刻带她回江南,同家中长辈表明求娶之意,一颗真心早就掏出来摆在她面前,哪像你……”
 




“咳!”
 




这一声咳嗽比之前重了不少,咳完商陆差点呛着。他眼神喝止楚绪住口,再想圆话,思来想去不知道这话还能如何圆,“成亲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儿郎、女娘私下议论?这些话不光掌柜不用听,杜郎君更是不用当真,都是不作数的……”
 




话没说完,杜仲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变黑,表情拼命抑制住上下起伏的胸膛,黯然看身侧女娘一眼,敛眸起身,扔下一句话。
 




“她可不是头一回草率嫁人,再嫁一次,想来也无妨。与我何干?”
 




第158章 琼脂美玉 “琮之,我的表字。”……
 




出春入夏,时不过巳,日头已经开始毒辣起来。
 




因要躲着外头那帮苗疆人,季窈在出入上诸多限制,于是就算睡醒也懒得起床洗漱,半撑起身子坐在床头,唤珍哥儿去给她开窗户。
 




粉色凤头鹦鹉扑腾双翅飞到窗边,双脚蹬开木窗,外头早已等候多时的黄金蟒蛇就沿着窗边爬进屋子,到季窈手边轻蹭。
 




木绛那老头脾气虽然古怪,治蛇的本事却真真不错。差人从黄金下村把金哥儿送回来的时候,季窈不但打量着金哥儿整体壮了不少,性子也更加喜人亲人。从他随蛇附上的书信看来,送金哥儿回龙都之前他还给雌蛇留了种,就等着孵化出小黄金蟒蛇做玩宠,为此他连诊金都一并退还,说是能留下金哥儿的儿女已经知足。
 




被窝里余热未消,手上蟒蛇的脑袋触肌生凉,舒服得让人叹气。季窈正迎着窗外徐徐凉风欲睡回笼觉,听见门外有人登登登走过木桥的声音。
 




三七一脸不情愿地出现在门口,侧身往窗边探头发现内室被屏风挡得严实,索性直接站到窗边冲里面模糊的身影喊,“掌柜,严大人来了。”
 




严煜来了?
 




原本睡眼惺忪的女娘噌地从床上弹坐起身,抓下外衫披在身上,下榻穿鞋,临出门又折返回梳妆台前瞧了瞧,双手撩拨鬓边碎发整理片刻,方迈出房门跟着三七行至前馆大堂。
 




“严大人这么早来南风馆做甚?”
 




严煜今日一身青灰色圆领广袖长袍,头上缠丝缕金发冠衬得他雅致秀气。回身见季窈一头坠瀑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松散外袍里领口微敞,锁骨肌肤珠圆玉润,一副病弱美人的恹懒模样,像是刚起,舒展面庞闪过一丝羞赧,收回目光从腰间锦袋内拿出一对金点翠嵌珍珠的圆形耳扣置于掌心,递到季窈面前,略显迟疑道,“去暖香阁查案,顺道路过,就想着将这……”
 




大堂里楚绪、商陆都在旁边瞧着,严煜宽厚的大掌张开又合上,露出几分少年郎君的青涩。季窈知道楚绪和商陆都是故意留在大堂不走的,赶紧斜眼瞪他们一眼,伸手主动抓过严煜掌心耳环,咧嘴笑得舒颜,“多谢严大人挂心,你既有公务在身,当先忙正事要紧,这耳坠子差旁人送来也是一样。”
 




见美人笑靥如花,严煜身上那股不自在稍稍减退,眉眼温吞道,“我想亲自送来。”
 




少年郎温唇淡眸,缓声说来一字一句似鸟鸣啁啾、轻盈脆生,季窈看着他的眼神倏忽间红了耳垂,眨眨眼只是抿唇傻笑。
 




“咦。”楚绪和商陆实在看不下去,故意出声表示厌弃的同时又在心里痛骂杜仲不解风情一万句,被季窈出声赶走。
 




此时大堂里就剩他们二人,季窈探头看他的马车就停在门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严大人方才说,你这是要去暖香阁?”
 




“不错。”
 




如果来回都有马车,那自然不会与那些苗疆人撞上,季窈心里惦记花魁命案,想了想开口问道,“那我可否一同前往?”
 




自从来到龙都任职,他早已习惯季窈的陪伴。严煜不假思索点头,开口有些迟疑,“只是季娘子那你这身衣裳……”
 




“且在大堂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换。”
 




待二人一同乘车行至暖香阁门前落脚,李捕头已经大致审问过里头行首和龟奴们,手持招状纸从里面迎出来,将季窈和严煜带到暖香阁二楼一间布置还算风雅的房间坐下。
 




“大致的嫌疑人可有眉目了?”
 




李捕头呈上手中招状纸,季窈就凑过来与严煜一同查看。
 




“回大人,这阁里的行首大部分都道死者尤伶脾气差、难相与,平日里虽日夜相对,倒也没有与她交恨之人。老鸨孙妈妈把三个近日与死者吵过架的行首都叫来让手下盘问过,尤伶被杀那晚她们三个都在陪客。”
 




就招状纸上而言,尤伶在这暖香阁内确实口碑不好。不少行首对她的评价就是爱欺负姐妹,霸占客人,那几个同她吵过架的行首甚至直言说尤伶这次花魁夺冠,全靠她从别人手里抢走的客人打赏,以及自己私下将多年积蓄拿出来佯装客人打赏,从面上过一遍最终又回到自己荷包里,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知道严煜来了,孙妈妈端着热茶敲门进来,放低声音怯生生道,“知府大人明察,尤伶死那晚,我这暖香阁里一个人没少,全在通宵达旦地伺候客人,互相都是见证。”
 




严煜放下招状纸起身,负手环视四周,“照你们阁内行首和龟奴所言,尤伶有不少金主客人,劳烦妈妈将名单一一列举出来,其中若有可疑之人,希望妈妈不要有所隐瞒。”
 




“自然自然。”严煜话语温和,却自带一股威慑力,孙妈妈点头不迭。
 




季窈看完招状纸突然想起一事,从纸页之中抬头问道,“诶,我记得有个叫娇容的行首说过,原本妈妈是打算将东郊别院收拾一番再让尤伶搬入,她却偏偏要当晚立刻就住进去,你可知这背后缘由?”
 




孙妈妈身后还跟着几个行首,闻言脸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慌张,各自对视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严煜看出孙妈妈面露难色,冷声呵道,“隐瞒不报,与贼人同罪。”
 




“大人饶命!”孙妈妈闻言立刻下跪。这一跪,身后几个行首也赶紧跪下,“是……是那晚花魁大赛结束之后,有、有人在尤伶床上扔了许多毒虫蛇蚁,她又刚好夺魁,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留下,所以老奴只好连夜叫人将她送去的别院……”
 




“大胆!”严煜一个眼神递来,地上跪着的一帮人立刻瑟瑟发抖。他展袍在众人面前坐下,示意李捕头把孙妈妈带到面前来,“如此重要之事你居然瞒到现在?你可知扔毒虫之人很有可能与最终杀害尤伶的凶手是同一人!此人是谁?快说!”
 




“这……毒虫都是外头抓来的,老奴也不知……”
 




孙妈妈支支吾吾,跪在她身后的一个看似年纪尚小的女娘突然抬头接话道,“禀大人,我知道!”
 




不顾孙妈妈回头瞪她,那小娘子咽了咽口水,面上毫无惧色,仍旧将手攥成拳头举在半空。看到严煜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她才又悻悻然开口道,“……是咱们阁里的行首银欢。那晚尤姐姐回房发现床上有毒虫之后立刻叫喊出声,接着她就硬吵着要把放毒虫的人给找出来,大家忙活一圈在银欢姐姐房中花瓶里找到她装毒虫蛇蚁的包袱皮,上头还挂着几只蝎子钳,真真是抵赖不得的。”
 




孙妈妈像是有心维护那个叫银欢的女娘,赶紧抬头说道,“尤伶非要让我严惩银欢,奈何当时米铺陈掌柜点名要银欢伺候,所以我只好罚了她三个月工钱另二十两白银赔偿给尤伶,尤伶才肯罢休。银欢那晚陪陈掌柜在二楼房间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龟奴和丫鬟们都可以作证,所以肯定不是她杀的人,请大人明察!”
 




“那你为何方才知情不报?”
 




孙妈妈又是支吾,蹙眉不展,“大人点名要找杀害尤伶的凶手,而银欢整夜都在咱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伺候客人,想来肯定不是大人要找的人,所以……”
 




方才主动检举孙妈妈和银欢的小娘子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眼中含泪道,“因为除了尤姐姐和素姐姐,银欢姐姐就是孙妈妈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尤姐姐已死,她自然要保全银欢。可是大人,如果银欢姐姐如此行为都未能得到惩戒,可叫我们其他姐妹以后还如何在这暖香阁内安心生活?难不成要一辈子处在担惊受怕,生怕哪一日惹得银欢姐姐不快,第二日就暴毙在床上的下场吗?!”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这话说完,身边其他行首立刻掩面而泣,看来都是平日里选择忍气吞声,没少受这几个头牌花魁欺负的人。
 




季窈心疼得紧,拉着那个小娘子站起来,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孙妈妈听。
 




“这个简单,你记着,经这件事一传开,龙都所有人都知道那银欢是个蛇蝎心肠的歹毒之人,恐怕她以后是再也接不到客人、收不到打赏的了。且不说她不做摇钱树,你们孙妈妈还不会留她在暖香阁里长待。哪怕她日后还在,只怕这里头任何人出任何一点事,首先第一个就会找到她这个有前科之人,想来以后谁欺负谁,谁打压谁,都是风水轮流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