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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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妈妈跪在地上,听得冷汗直冒,像是迫不及待要替自己找补一样抢话道,“禀、禀大人,老奴想起尤伶有个叫胡见覃的相好,前不久二人为她在其他恩客那里献媚发生争执,还打了她一巴掌,现在想来嫌疑也很大啊大人!”
 




季窈想起他前几日才在衙门口堵着自己问尤伶的死因,看那伤心模样不像是装的。抬头与严煜交换眼神,还没来得及开口,方才被季窈扶起来的小娘子眼神突然清亮起来,扯了扯季窈衣袖,小声道,“娘子,今晨我外出采买胭脂的时候,还见着那个姓胡的郎君带着家丁在街上四处招贴什么‘重金悬赏’,不像是会杀尤姐姐的样子……”
 




“什么?重金悬赏?”季窈一听傻了眼,李捕头也赶紧拱手道,“岂有此理,他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敢在集市上聚众张贴悬赏?属下这就去把他抓起来。”
 




没等李捕头走出暖香阁,外头冲进来一个捕快与他正好撞上,两人一阵交头接耳之后,李捕头战战兢兢返回二楼,拱手与孙妈妈跪在一起道,“禀、禀大人,衙门来报,说是一个姓胡的郎君带着自首的凶手主动找上门来了!”-
 




阴暗的审讯房内,两名捕快押着一个面容清秀、书生打扮的郎君走进来,胡见覃紧跟其后,瞧见严煜身穿官服端坐于审讯桌内,面露疑惑。
 




“大人不在堂前审犯人,将我们带来此处是何用意?”
 




通判周正仁不知道从哪里又窜进审讯房,上前一步横眉呵斥道:“大胆!谁容你这样同知府大人说话,还不跪下!”
 




严煜抬手示意他住口后退,脸色平静。
 




“罪犯与否,只是你们一面之词,未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予开堂审理。”说罢他起身走向跪在地上的书生,季窈换了一身仵作的衣服站在一边,借烛火微光终于看清地上跪着的书生。
 




“你是那日站在人群之中,给尤伶打赏银钱的书生!”
 




难怪她觉得如此眼熟,难道又是一个恩客杀行首的故事?
 




书生见自己被认出来,低头不语。严煜看一眼理直气壮的胡见覃,眸色冷淡,“说说罢,到底怎么一回事。”
 




“是。”胡见覃看机会来了,赶紧拱手道,“禀大人,我今日带着家丁在街上张贴悬赏,寻找能提供线索,找出当时杀害伶儿的凶手,并承诺给予提供线索者三十两白银的酬谢。没想到这个叫赵恒的书生一路跟着我,将我所张贴悬赏全部撕毁不说,还说他不怕告诉我,他与这件事虽有牵扯,但绝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当然都这么说。于是我立刻叫家丁将他制服,带到衙门来让大人审问。”
 




“我真的不是凶手!不是我!”
 




书生话音未落,被李捕头两脚踹翻在地,痛苦呻吟不止。严煜缓缓蹲下,伸手将赵恒脸面板正,沉声命令道,“还不如实招来。”
 




赵恒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顾不得满脸的灰尘与身上疼痛,老老实实说道,“我、我那晚助尤伶夺得花魁后,本想在暖香阁待上一阵,喝几杯花酒就走,谁知尤伶托人给我塞了书信,要我戌时六刻到东郊别院一叙,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
 




赵恒畏畏缩缩,呼吸都有些不畅,“否则就直接到我家中,逼我夫人与我和离。”
 




又是一个臭男人的风流事。季窈翻个白眼,插嘴道,“你已有妻室?”
 




“是。”他战战兢兢,缩着脖子答来,“尤伶知道我一介书生,囊中羞涩,从前也提过若是从暖香阁出来,想嫁与我做妾……可我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能娶一名贱籍行首做妾?更何况她夺魁那晚,在信中直接表明要我休妻,娶她做正室,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这一年多背着夫人在她身上已经花了不少银两,谁知如今还要被她压着低头!”
 




“所以你就杀了她?”
 




“我没有!”他急于否认之后,又丧气着低下头,声音低落,“我按照信上她要求的,戌时六刻来到东郊别院与她私会,那时候送她的轿夫和阁中姊妹都已离开,她喝多了酒趴在桌上,见我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我想一起喝酒。我憋了半晌说自己不能娶她,她就开始大发脾气,说我负心忘情、是个孬种,她改日必要登门拜访我的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一番。然后……”
 




他眼神闪躲,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不安地抠着手心,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说道,“……然后我趁她不注意,就将带在身上的毒药撒在桌上酒壶里,看她喝下去以后我实在害怕,就……就趁她醉倒在桌上,赶紧走了。”
 




能抓住赵恒,周正仁似乎很高兴。季窈看着他一边咧嘴浅笑一边提笔记录道,“所下何药?”
 




“乌头。”
 




严煜一听这个药名,立刻变了脸色。季窈不解发问,他才耐心解释道,“此剧毒服用后会导致四肢麻木和头晕目眩,意识混沌不清直至死亡,且因药量不同,过程也可能十分漫长。从服药到毒发,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三四个时辰也是有的。”
 




说罢他抬头,厉声问赵恒道,“那你为何还敢站出来说自己不是凶手?”
 




赵恒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脑门青红一片,“大人明鉴!我看那悬赏的单子上写尤伶是死于刀伤而非下毒,方知我离开之后还有其他人找上门并且杀了她,所以我肯定不是凶手啊大人!”
 




“你走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他拱手打算跪着上前,被李捕头拦住又退回去,眼神里充满笃定,“我离开的时候刚到亥时,钟漏只响了一声。她尚在喝酒,嘴里嘟囔着睡醒就来找我,我当时以为她一定活不过今晚,所以才放心离开。如今看来,杀人的不是我,所以我是清白的!”
 




季窈最听不得臭男人假清高的话,翻个白眼不自觉爆了粗口,“你清白个屁。骗了你夫人和尤伶两个无辜女娘的臭男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敢下肚杀人,还敢说你清白?”
 




周正仁见季窈愤愤不平,应和着抄起审讯室内一人高的木棍就朝他身上砸过去,打得他直嚎,“还想狡辩,你就是凶手!快速速认罪,签字画押!”
 




杀人掉脑袋的事,赵恒就算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敢松口。严煜被面前乱象扰得心烦,一伸手夺过周正仁手中长棍,一个凌厉的眼神喝住他自觉后退,复开口问道,“你既知自己并非最终杀死尤伶的凶手,为何又要主动站出来承认下毒?安心躲在角落看官府抓别人不是更稳妥?”
 




赵恒不过文弱书生,先是挨了李捕头两脚,现在又被周正仁乱棍打了一通,再直不起腰来,躺在地上差点失禁,“回、回大人,今年科举春试马上就要到了,我与尤伶来往密切,助她夺魁一事迟早会被你们查到。与其到时候被你们抓住盘问,耽误上京赶考,不如我现在先招了……哎哟我的腿……”
 




严煜坐回审讯桌,开始提笔写字,“尤伶找人交与你的书信现在何处?”
 




地上人只顾抱着腿哀嚎,李捕头蹲下身在他身上搜寻一番,从书生怀里掏出书信展开,递给严煜。少年郎并未伸手去接,只看一眼便低下头,吩咐道,“差人送去暖春阁,与尤伶往日书信对比字迹再报。”
 




“是。”
 




“再派人到赵恒家中,找出毒药乌头,和尤伶被杀当晚能证明他行踪之人。在此之前,将犯人赵恒收监,等候发落。”
 




“是。”
 




赵恒一听到要把他关押起来,立刻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疯狂朝严煜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我只投了毒没有杀人!大人!”
 




眼看着身侧两名捕快就要上来拉他出去,赵恒浑身发抖之际,突然又抬头补充道,“我知道了!大人,一定是专门杀花魁妓女的人干的!不是我!去年夺得花魁之名的行首据说也是突然有一天就从东郊别院消失,从此再没了下落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求大人明鉴啊!”
 




“带下去。”
 




周正仁看着赵恒被捕快拖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在严煜身边踟蹰半晌后试探性开口。
 




“大人,我看这个赵恒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他完全可以在下完毒药之后,因为不放心毒药的毒发时间,复转身返回补刀,确认尤伶确实死了之后才离开,是完全有可能的。”
 




严煜写完面前一页纸,搁笔抬头看他,眼中淡然没什么情绪。
 




“之前交由你誊写的卷宗可有全部完成?”
 




“这……还、还没……”
 




“那还在这里掺合别的案子做甚?”少年郎年岁上虽然小周通判许多,气势上却压他许多。除却知府与通判的差距,他卓越的断案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周正仁讪讪不敢再说,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季窈凑上前看他已经将赵恒所说与案件实际情况做了个细致的对比,回想方才赵恒的话和之前去东郊别院时,李捕头的确说那别院已经荒废半年有余,好奇道,“诶严大人,那别院会不会真有专杀行首花魁的游灵存在?否则,为何上一个入住东郊别院的花魁也会不知所踪?”
 




灯下,她凑得近,严煜几乎能看清她抖动的睫毛。娇俏伶俐的面容触手可及,暖色绒光之下,红唇更是诱人。少年郎眉眼染上淡笑,放下手中事务,专注看她。
 




“尤伶身上多处伤痕足以证明她的死并非全是预谋,而是多种巧合导致。至于前一个花魁失踪的案子,等此案结束后再查也不迟。另外——”
 




他突然抬头,鼻尖几乎与季窈相触碰,狭长的双眸里盛满柔情。
 




“——私下里,倒也不用唤我‘严大人’如此生分。”
 




他突然岔开话题,季窈被面前骤然放大的俊脸吓呆,愣在当场,只有眼珠还在转动,“那、那如何叫你才好?”
 




“琮之,我的表字。”
 




严琮之……
 




女娘眼中微光闪烁,露出一丝艳羡,“琮之为瑞玉,你的爹娘当真爱你。”
 




静谧的审讯室里,尚有蜡烛即将燃尽的余温。严煜忍不住伸手抚摸面前女娘妩媚的眉眼,声线温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娘子的爹娘,想必也是极疼爱你的。”
 




“或许吧。”说起这个,她心口微窒,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这个通判看上去不太聪明啊。赵恒若真是先下毒后杀人,必定躲得远远的,哪里会跳出来认?连这点都想不通,一味只想着早些结案,实在不是一个好官的所作所为。”
 




说到周正仁,严煜脸色复沉下来,双手自女娘面庞垂落,表情严峻起来。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看来得找人盯住他了。”
 




第159章 金蛇郎君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呢?……
 




深木色并扇木门前,两株黄连木叶已成冠,翠绿层峦,在清风吹拂下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声音。
 




杜仲一路掩人耳目,沿着屋檐高墙之上潜行至锦绣居,见院内空置一跃而下,正巧遇到一身形壮硕、肤色黝黑的男子搀扶石长老自二楼走下大堂,他耳朵上虽然没有戴任何耳饰,耳垂正中明显的耳洞却表明男子分明是苗疆人。
 




看见杜仲身影,石长老颤抖着双手牵着壮硕男子走到院中,弯腰向他行礼。
 




“大王子。”
 




搀扶着石长老的男子闻言态度立刻谦卑恭敬起来,亦随着石长老向杜仲鞠躬。杜仲上前将他搀起,因匆忙赶来的缘故呼吸微乱,额间还沾挂细汗。
 




“看见石长老信中说要离开龙都,我便立刻赶来。是此处被尤猛和他的部下发现了吗?”
 




石长老面露不舍,皮包骨一样枯槁的双手忍不住握住杜仲,目光看向自己身侧的男子道,“是噶倪坚持要送我上京,他会继续留在龙都附近为大王子搜寻委蛇的下落。”
 




原来面前男子是石长老的孙儿。
 




他再次朝杜仲弯腰行礼,恭敬道,“我叫石万乔,继承阿剖的位置,是现任圣衣族银刀护卫。”说话间二人身后又走来一名苗疆女子和半大孩童,二人接过石长老的手搀扶他往门外马车走去,石万乔的语气带上几分担忧。
 




“阿剖年岁已高,若是在龙都城中被尤猛的人找到,恐难以全身而退。阿芒如今已经是圣衣族族长,与阿乃一起守护圣衣族人平安责无旁贷,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所以我将妻儿从苗寨接走,陪伴阿剖一同上京,在那里尤猛的人鞭长莫及,是我目前能想到最为安全的去处。他扛在肩上一辈子的担子,如今也可以交给我了。”
 




看着石长老和自己的妻儿坐上马车,石万乔转头看向杜仲,面色庄严而郑重,“大王子,以后就由我来为你寻找委蛇,并且在找到委蛇之后,为随时都会打响的战斗安排好圣衣族所有兄弟,随时准备好为大王子你夺回王位,替老苗王复仇而战!”
 




石万乔虽然壮硕,年岁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八、九岁,他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坚毅与果敢,可想而知这些年石长老是如何日日向他灌输楼元应弑君叛国之罪。
 




在与石长老重新取得联系之前,杜仲这么多年一直将复仇之事作为家族蒙羞的私事看待。而这十年背井离乡所吃的苦和受的罪,此刻在石万乔面前似乎都显形化象。他难掩心中澎湃紧紧回握住石万乔的手,哽咽之余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只缓缓闭眼点头,喉头有些许苦涩。
 




“元麟定不负众望。”
 




石长老看着这一幕湿了眼眶,从马车里探头笑道,“噶倪同我一样,世世代代追随老苗王和英烛夫人,自然也是大王子你的部下,怎担得起大王子你自谦之言?”
 




徐徐清风拂过,黄连木翠绿的树叶掉落下来,徒添几分寂寥。石万乔年仅三岁的儿子尚不知离别愁滋味,呵呵笑着伸手去抓那零落的树叶,任由几缕微光自掌心穿过,让在场的人生出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初夏叶绿,日光温和,世间除凡胎肉体还留着三千烦恼丝外,其余万物仿佛丝毫不受人情冷暖摧残,到了日子就如约变得朝气蓬勃起来,全然不似杜仲此刻心中一片沉寂,不知道该为离别而感到悲伤,还是该为石长老即将去往安全的住处而感到高兴。
 




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把目光落在那三岁孩童身上,仿佛那就是他们每个人残存于人世最后一丝美好的化身。锦绣居门前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风拂过树冠发出的声响夹带一两声孩童肆意的嗔笑。
 




“只是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杜仲敛神静气,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容,“其实元麟心中一直藏有一个疑问:那委蛇身躯庞大,身尾扫过之处树断根拔,龙都城附近既无高山也无深谷,根本没有它藏身之处。何以会如此难找?”
 




没想到这话说完,除那三岁孩童以外,就连驾马车的苗疆人和跟在马车后面的苗疆护卫都笑了,石长老畅怀大笑两声,一扫方才离别愁绪。
 




“既为神祇,难道连那神域人话本里化身变形之术都不会了不成?老夫曾见过委蛇褪去巨蛇身形,变成一般小儿手臂粗细大小,缠绕在神女胳膊上的样子。即便是化成普通蛇形,你却只消看它的眼睛便能知晓,它与普通蛇多不一样。”
 




说到这,石长老陷入回忆,眼神变得崇敬而向往起来,“再说那时候的神女,当真是圣衣族乃至整个苗疆最为美丽的女子。你的阿哒英烛夫人被选为巫女的那一刻,应世代先例嫁给苗疆最英勇神武的勇士,而神女就成为当时整个苗疆所有未婚男子心中最为渴求的伴侣。”
 




石万乔看上去憨憨莽莽,揉着鼻子笑他阿爷道,“听上去,阿剖当时也喜欢神女吗?”
 




“呔你个顽劣根子,拿你爷爷开玩笑。”话虽然严厉,石长老看着倒是一点也不恼,大家却分明瞧见他羞红了耳根。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杜仲笑着接过话头道,“石长老原来还见过神女。”
 




石长老眼前清丽绝色的面容一闪而过,露出一副“你们不懂”的高深表情来,“神女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是要喜欢的,若她能活到现在,哪怕容颜老去,就那股精神头和银铃般脆生生的笑声,也远胜多少中原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娘。可惜、可惜。”
 




闲聊至此,时间逐渐转至晌午。眼看着周遭行人渐多,大家都知道是时候挥手道别。
 




石万乔登上马车,与车夫并肩而坐,表示自己要先送一家人出城后再回来,杜仲与他交换了日后联络的小厮姓名以及暗语等,站在黄连木下目送他们离开。
 




就在马车驶出胡同口,微风再一次将马车布帘吹起的一瞬间,一张明媚而娇艳的面庞从石长老面前一闪而过,与他方才脑海中浮现的面庞惊人相似,他不禁惊诧着探出头去,再想一窥胡同里走过的身影,却只瞧见胡同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石万乔的妻子酋芳看石长老一脸落寞,忍不住开口问他,“阿剖可是看见了什么?”
 




石长老放下帘子,低声细语好似梦中呢喃。
 




“我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眼看着石长老一家人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尽头,杜仲尚沉浸在理不清头绪的繁杂思绪之中。抬头怅然看向头顶连天的黄连木时,脑袋突然被人从身后敲一下,转身之际,季窈灿烂的笑容就挂在面前。
 




“好你个金蛇郎君,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躲到这里来了。怎么,你在此处藏了佳人还是知己啊?”
 




扳回她左顾右盼的脑袋,杜仲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此处的?”
 




印象中,他并没有向南风馆任何人透露过锦绣居所在,哪怕是已经决定好要与他生死与共的季窈。女娘嘿嘿一笑,拇指与食指捏成圆环,放到嘴边吹响哨声,那只熟悉的粉色凤头鹦鹉就扑腾着翅膀从黄连木树冠落到她肩上。
 




“我找不到你,珍哥儿可以。”随手从绣的荷包袋里掏出一颗瓜子喂到珍哥儿嘴边,她重新将鹦鹉放走,神秘兮兮道,“难道这里是你筹划复仇大计之地?可有同伴,需要引我一见否?”
 




她的出现,杜仲心头因离别产生的愁绪消散几分。石长老口中有关神女“那股生生不息的精神头”他倒也能从面前女娘身上瞧出几分相似。郎君伸手揉了揉季窈脑袋,淡笑出声。
 




“有你一个便可抵得上千军万马,哪里还需要别的同伴?走罢。”
 




掐算着时辰,现在约莫是用午膳的时间。杜仲低头看季窈正边走边从荷包袋里摸瓜子出来吃,一副心情不错模样,打趣道,“你方才唤我什么?金蛇郎君,是何意?”
 




“前两日说书先生的话本段子你没听吗?”季窈嗑瓜子的声音咔嗒一声,同时头上缠丝簪花也跟着摇晃一下,说不出的俏皮,“金蛇郎君,武功盖世,一把金蛇剑弯曲自如,能以一敌百,从重重包围中救出自己心爱的女娘。而你若是有朝一日真成了那委蛇的主人,我唤你一声‘金蛇郎君’也不为过。”
 




杜仲眼尾笑意更深:“胡闹。”
 




两人刚走出胡同,杜仲就听得一阵银铃丁零当啷的脆响,他眉头猝然一紧,揽住季窈腰身立刻带着她退回胡同。
 




“做甚?”
 




“嘘。”
 




跟着杜仲朝街上人群看去,四五个腰别银刀的男子正朝他们走来。虽然他们都已经换上中原人的衣服,但脖子上那圈密密麻麻挂满铃铛,以及刻着新苗王象征——太阳铜鼓纹图案的银项圈却依然显示着这几个人是苗疆人。
 




两人弯腰低伏在拐角处,看着尤猛面带失落从一家客栈走出来,左右环视的眼神朝他们看来的瞬间,两人立刻起身贴到墙上。
 




“怎么办?”
 




兴许是察觉到胡同里可能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尤猛竟然带着手下朝这边走来。听到那阵丁零当啷的银铃声越靠越近,杜仲眼神一凛,立刻抱住季窈踩身侧树干腾空而起,一跃上到高墙之上,沿着胡同内屋舍房檐快速朝反方向奔逃。
 




尤猛带手下进到胡同发现空无一人,正准备离开之际,腰间别着的蛊母铜鼎突然摇晃起来。他取下铜鼎打开,惊讶地发现里头原本一直沉寂无声的蛊母于青绿相间的圣水之中游动起来,正朝着胡同深处的位置不断顶到铜鼎边缘,像是打算破鼎而出。
 




他立刻带着手下往胡同深处跑去,却不料刚跑出去一小段距离,铜鼎内蛊母就停止动作,又重新恢复到沉睡状态,好似方才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尤猛止步停下,盖上铜鼎盖后侧目而视,看着右侧木质匾额上三个清丽婉约的中原文字,默默念来。
 




“锦……绣……居……”
 




身后苗疆护卫纷纷上前将锦绣居大门团团围住,循着里头淡淡熏香气推门进去,片刻后一涌而出,禀报道,“统领,里面并未发现叛贼楼元麟踪迹。”
 




尤猛目光下落,盯着手中铜鼎,双眼眯缝。
 




“已经很接近了。”-
 




被杜仲一路像拎小鸡崽一样带回南风馆,季窈挣脱他的手,站在大堂里整理衣衫。
 




“要逃说一声便是,拎着人家衣领在天上飞做甚,放风筝吗?再说我又不是不会轻功,从那群只会舞刀弄枪的苗疆莽夫眼皮子底下逃脱轻而易举。”
 




送走石长老一家后又遭遇苗疆人,杜仲一路情绪紧绷,松懈下来后自觉口渴。给自己倒一杯茶喝下之后叹一口气,侧眸看她,“你那点三脚猫轻功,即便暂时逃过追捕,可你我却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容貌,他们再要拿着画像在龙都之中寻人易如反掌。难道你还能把整个南风馆都藏匿起来?”
 




这话也在理。若是只有他们二人,随便逃到哪里躲避几日都无甚干系,可南风馆硕大的三层高楼就立在那里,她总不能置馆内其他兄弟姊妹以及替自己干活的伙计于不顾,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底。
 




她不开口,杜仲只道自己话又说重,惹她不快,上前两步柔声说来,“不是叫你这几日乖乖在馆内待着,怎的就这么不听话?”
 




季窈也干脆坐下来给自己倒茶,喝水咕嘟咕嘟响,“我哪里是闲得住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再者七日后就是赫连尘忌日,虽说他生前不是个好夫君,到底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打算上街去看看哪里售卖纸钱元宝一类的物件。可衣裳穿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去年出殡那日,我跟随队伍走到一半就逃了,如今连他尸身棺椁葬在何处也不知,就只好来寻你了。”
 




不过是三个月的露水丈夫,也值得她惦记至今。杜仲面露不悦,联想起前几日她喝多之时,曾吐露严煜已经向她表过真心,更是万千烦愁涌上心头,说话又夹枪带棒起来。
 




“找他的坟做甚,告诉他你守寡期满,不日即将再嫁?我估计赫连大兄不会想知道的,你还是别费心思了。”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何故着急宣之于口?”话虽如此说,季窈心头却暗藏三分欢喜,低头将发丝撩至耳后,显现出女娘娇憨之态来,“现在这样的日子挺好的,我也没想着非要再嫁,重回那四方小院,过那操持家务、带孩子的日子去。”
 




她都已经想到要给严煜那厮生孩子了?
 




杜仲脸气得铁青,目光骤然落在她媚态横生的脸上,脱口而出道,“你当真喜欢那个小白脸?”
 




“不知道,”季窈朱唇微抿,答话时不敢直视眼前人,只有上扬的嘴角将她出卖,“不过听到他说心悦于我,我很高兴。”
 




闻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样你便满足了?”
 




“嗯。”她转眼瞧他,溜圆的杏眼里乌黑透亮,“他这样的人能喜欢我,不值得高兴吗?”
 




那他也……
 




撑在桌角的大掌下意识握紧,郎君手背青筋凸起,像是某种积攒已久的情绪得不到宣泄,即将被一点就着的导火索一样蜿蜒在他肌肤之上。
 




“那我呢?”
 




“什么?”
 




四目相对,季窈突然从他眼神里瞧出几分失落。杜仲垂眸淡扫,浓睫抖落几缕疏影,漂亮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着,“于你而言,我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说喜欢她,是否也值得她高兴?
 




季窈被他突兀又极度渴求的目光盯得浑身发软,敛去面上笑意,自觉周遭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你、你是盟友,是说好要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兄弟,也是我能寻得亲人,找回身世途中,最重要的人……”
 




“就只是这样吗?”
 




一种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抢走的巨大挫败感涌上来,他情难自持,突然伸手握住季窈手腕,暗哑道,“如果我说,我也……”
 




话没说完,他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体内久未发作的蛊虫因为宿主动情忘性再一次被唤醒,开始由他胸腹一路上蹿,疼得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宽厚身躯“咚”的一声撞在柜台,将台子上瓷碗酒坛撞得铛郎直响。
 




“杜仲!”季窈赶紧上前搀住他,看他虚汗直冒的样子猜到是他体内蛊虫发作,“回房间,我喂血给你喝。”
 




“不用。”他捂住胸口,身体缓缓下滑坐到地上,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对她的渴求与爱恋,急促呼吸之下只觉皮肤之下的蛊虫游动频率渐次放缓,无力开口道,“经过前几次吸血治疗,它们的威力大减,早已不似以前那样发作起来钻心的疼,我静坐一阵便好,你不用操心。”
 




“真的吗?”
 




她刚打算陪他在地上坐下,大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季掌柜、季掌柜在吗?”
 




李捕头?
 




此午时刚二刻,尚未到南风馆开门接客的时辰,三七、商陆和楚绪等人还在后厨帮着厨子做南风馆众人的午膳,大堂内只有季窈和杜仲两人。
 




她起身开门将人迎进来,李捕头显然心情不错,眉眼舒展说道,“严大人让我来告知季掌柜,你此前猜测果然不错,周通判形迹可疑,昨日夜里趁狱卒换班之时偷偷溜进大牢里,欲将一死刑犯人放走,被兄弟们抓个正着,这会子正押在衙门等候严大人亲自审讯,季掌柜可要前去一观?”
 




“要!”
 




“不准!”杜仲捂着胸口站起来,回眸怒瞪季窈一眼,“刚答应我不可四处走动,这会混忘到脑后了是吗?”
 




“可是……哎。”季窈气得一跺脚,转身使出轻功噌噌噌上到三楼,片刻再从围栏处跳下来之时身上不但多了一件黑色斗篷,头上也戴着斗笠,“如此便不会引起注意了。李捕头,我们走。”
 




“不准!”
 




杜仲再一次伸手抓住季窈手腕,嘴里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准去见他,不要去见他。
 




女娘目光澄澈,用力甩开他的同时,声色明亮,带着不容置喙的爽朗,“放心罢,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商陆几人端着饭菜从后厨走出来,只瞧见杜仲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堂。他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一点点握紧,好像那里与她触碰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他哪里是怕她给自己惹麻烦。
 




第160章 案中藏案 杜郎君要离开,你快劝劝他啊……
 




还是那间熟悉的审讯房。
 




季窈摘下斗笠自门外走进来,瞧见严煜还如同前几日那样一身官服坐在桌内,只不过面前跪着的人变成了通判周正仁和身边一个穿着囚服的男子。
 




神域之中,通判这一职位相当于府之副职,表面上说是矮知府一等,实则与主官并无上下级之分,甚至在监察督办一责上能起到监督知府、知州的效用。可惜他并无实权,在民生一事上不能违抗主官,加上周正仁此人平日里仗着严煜事事亲力亲为,乐得做个闲散小官,所以如今被逮到逮到犯错,跪在严煜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见季窈进来,严煜眼中微光闪动,冷峻表情稍稍缓和,示意她到一旁太师椅坐下,同她温声讲来。
 




原来这几日察觉出周正仁状态有异,倒像是对花魁被杀一案尤为上心之后,严煜就一直派李捕头找人悄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昨夜亥时四刻,正值大牢两队狱卒交班,全部都堆在门口脱、穿官服,取、带佩刀之际,随便找了个由头独自一人进到大牢里,说是有话要问一个因打家劫舍入狱犯人的话。门口负责监视周正仁的捕快意识到他此举另有目的,在大牢门口蹲守片刻,果然在约莫两盏茶功夫之后等到一身穿寻常百姓布衣的人低着头从大牢里走出来,当场被捕快逮住又押起来。
 




接着大牢里传出声响,像是有人在里头叫喊说丢了人犯,他这才押着犯人重新回去,看到周正仁一脸错愕,指着捕快和他手下抓住的犯人颤抖不止,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别提多难看。
 




狱卒们说他们换好衣服戴好佩刀,刚走进大牢就听见周正仁在最里面大喊,说什么来人呐、出事了,于是所有人径直穿过门口直接往最里面冲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逃脱的犯人此时就蹲在门口转角的角落里,等他们全部冲进去之后,自己立刻拐过大门就溜了出来。若不是门口还有个捕快,犯人此刻恐怕早已逃之夭夭。
 




最开始他还强撑着妄图敷衍过去,直到牢里声响惊动牢头和其他官兵,以“有犯人从大牢逃脱未遂”之名上报到严煜这里,他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遮掩不过去。
 




“那牢门上的锁明显是被硬物砸断,可犯人被关在里面,根本无法接触到石块、刀剑,再加上他套在囚服外这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布衣,周通判你私自放走死刑犯人,协助他逃出大牢一事证据确凿,不容你抵赖。快说,你为何要将他放走?”
 




严煜疾言厉色,一拳锤自在面前黄花梨木桌上,震得面前跪着的两人皆哆嗦一下。
 




周正仁吓得抖若筛糠,支支吾吾半天,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回严大人,是……是我昨夜进到大牢之后,正在此犯人隔壁找犯人问话,谁知他突然从旁边掐住我的脖子,威胁我不放他出去,他就要掐死我,所以我才、我才……”
 




“你真当本官三岁孩童,好骗得很?”严煜敛神起身,将桌上一叠写满蝇头小字的信笺扔到他面前,“周通判,你我共事算起来也两月有余,怎会不知我查案从不分白日黑夜?我已连夜派人去到你府上,将你近日所有接触之人的名单都一一调来,其中就有你身边这位死刑犯的娘亲莫氏。她来找你的目的想来并不难猜,所以你如今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将她儿子放走,其背后的原因想来也并不难猜吧?”
 




少年郎一个转身,眼神如剑似刀,凌厉地刮在周正仁身上,“说,那莫氏到底拿住你什么把柄?你近日对花魁一案如此上心,又是否与那尤伶被杀有关?”
 




周正仁看着面前信笺上写满自己这段时日所有来往之人名字、来往缘由,以及自己家中出入进账、花费银两明细账目,其中有好大一笔未登记在册,标注用途的钱银上写着晃眼的“去向不明”四个墨黑大字,朝严煜连连磕头,表示自己是被冤枉的。
 




严煜一脚踹在周正仁胸口,脚尖抵住男人胡子拉碴的下颚,面露狠色,“好,周通判不见棺材不落泪,本官就再送你一程。来人,带莫氏进来。”
 




眼看着身侧死刑犯的娘亲莫氏被捕快押着走进审讯房,两人眼神交换之际皆惊恐万分,周正仁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先一步承认道。
 




“求大人饶命!我、我说!这些年我沉迷喝花酒、逛青楼,这其中就有那死掉的花魁尤伶……我将家中田产、夫人嫁妆花得七七八八,不得已就借口春旱为由,加重龙都城内各家商户每月征收税银,私下挪取以抵用我平日里消遣的亏空。莫氏不知从何得知此事,以此要挟我将她判了死刑的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所以我才会犯下这糊涂罪。”
 




说到这他抬起头来,宛若一条濒死求生的鱼一般苦苦哀求道,“我会变卖祖产,将所有额外征收的赋税都归还给商户,但求大人饶我一命!”
 




一旁两鬓斑白的老妪听他如此说,眼神里惊恐与害怕不减,只呆愣地沉默着,一边落泪一边抓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不放。
 




别说严煜,就连第一次在旁听审的季窈对于周正仁所言也一字不信,少年郎走到莫氏身边,居高临下看她,带着满满的压迫感。
 




“莫氏,周通判所言皆属实吗?”
 




接过周正仁递来的眼神,莫氏知道他对自己已经没有用处,不甘心地点头,接着突然将儿子抱在怀中,哭哭啼啼道,“大人,求你开恩,饶我儿一命吧!我愿意替他去死啊大人!”
 




季窈看着母慈子孝的一幕在这审讯房中上演着实诡异,悄悄偏过头去问严煜道,“莫氏之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被判死刑?”
 




“入室行窃,被发现后烧死屋主一家四口。”
 




那确实该死。
 




那周正仁见莫氏点头,立刻松下肩膀,长舒一口气的模样落在季窈眼中,女娘漆黑如葡萄的眼珠滴溜转几圈,故作媚态,当着一众人的面朝严煜贴上去,娇滴滴道,“周通判这些年在龙都任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贪些散碎银两,大人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非要治他的罪不可?要我说,如今有个现成的死刑犯在大家面前摆着,正好可以利用他将所有罪名一并揽在身上,杀了他之后再让周通判把钱都吐出来充入府衙,给大家伙都涨涨月俸,至多再打赏些安葬费给莫氏就行了。两个里头如果非得死一个,那一定是这个死刑犯,大人意下如何?”
 




严煜听她娇声媚态,满嘴胡说八道,一时吃不准她葫芦里所卖何药,不知道该同意还是该拒绝,只是顺势搂住她纤细腰肢,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瞧她。
 




周正仁听季窈此言颇有些拱火的嫌疑,但又觉得她这个说法若是被严煜采纳,至少自己能捡回一条命,正抓耳挠腮揣度季窈这话背后意图之时,一旁莫氏听完季窈的话,只抓住她话中“两个里头非得死一个”这句,直接站起身来,指着周正仁忿忿道,“何以死的必须是我儿,周通判那个狗官也犯了案,他也该死!”
 




季窈见她上钩,赶紧阴阳怪气说来,“周通判不过是贪了几个钱,又没有杀人,怎能与你儿天大的罪名相提并论?”
 




“他怎么没杀人?他杀了人!”
 




说罢她双膝弯曲,不顾周正仁完全变了脸色在一旁吵嚷,“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僵硬的泥砖地上,朝严煜连磕三个响头,直至眉心乌青一片,眼神也由方才的警惕变得悲情。
 




“知府大人,若是老身将通判大人所犯之罪悉数道出,可否换我儿一命?”
 




见季窈的激将法起效,严煜勾唇,向怀中女娘递来欣赏的眼神,然后松开她起身,站至莫氏母子面前,嗤笑一声。
 




“当初你自以为拿住周通判把柄,与他串通犯下劫狱此等砍头大罪不说,如今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本官?你不会真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与周通判一样,在花魁尤伶被杀当晚亥时都曾外出,直至子时前后才被邻舍听见你回家的动静。若我说是你与周通判联合起来将尤伶杀害,再以此要挟他今日劫狱,你觉得你还有任何活命的机会吗?”
 




他一番话不光将周通判与莫氏完全震慑,季窈也面露惊色,略张开嘴唇愣在原地。
 




原来他早就调查过周通判和莫氏那晚行踪,心中怕是早就有了眉目。
 




莫氏被两人接二连三的说法激得方寸大乱,再顾不上什么隐瞒还是威胁,连连摆手否认,“大人明察,我那晚只不过是想找机会接近周通判,用贪赃一事与他谈判,乞求他能设法将我儿救出。谁知道我一路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只身去到东郊别院,进了那行首的屋子之后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争执的声音,待他重新将房门打开,那行首已经背对门口倒在桌上,我上前查看时发现人已经断气。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周通判一人所为,绝非我与他联手,望大人明察!”
 




周正仁听完莫氏的话,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彻底蔫下去,回想起当时情形,又好似想起什么,直起腰身吼道,“不是的!我……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死,再者我记得大人您验尸所得结果说尤伶身上还有刀伤,那就一定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
 




季窈与严煜一人一句,轻轻松松将两个各怀鬼胎之人嘴里真话都掏出来,在场衙差捕快皆投以赞赏的目光。少年郎与女娘相视一笑,坐回桌内轻声命令周正热仔仔细细、一点不漏的重新说来。
 




“那晚我受尤伶邀约,坐在暖春阁二楼外台屏风内,按说好的金额数目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打赏。因为我本身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银子已经太多,那晚我只拿得出二百两,她也没说什么,只再给了我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让我在最后献舞一环内将自己的二百两连同这张银票一同打赏出去,就算是帮了她大忙。”
 




“谁知她夺魁之后,差人给我说送来一封书信,说她这次之所以能夺魁,全靠她自己另找了七八个人假充恩客,拿她自己的钱打赏她自己,根本指望不上我,还要我将她找人冒充恩客的钱包圆,否则就要揭发我私收赋税一事。可是我哪里还拿得出银子啊?所以我只好按她信上所言,亥时四刻前后到东郊别院找她。”
 




“我到的时候她已在房中喝得烂醉,见我来了态度十分不好,吵吵嚷嚷着要我赶紧走。我叫她不要揭发我,她还一直捂着脑袋骂我,要把我推出去,所以……所以我就……”
 




季窈听得云里雾里,有些吃不透尤伶的意思,听他说到这里,心惊道,“你就如何?赶紧说啊!”
 




周正仁瘫坐在地上,手上镣铐落在砖地发出哗啦的声响。
 




“我一时情急,用力推了她一下,结果她摔倒之际脑袋刚好撞到桌角,径直在我面前倒了下去。我见桌角染上血迹,把她抱起来坐回凳子上的时候后脑上的鲜血染了我满手,我掏出怀中手帕擦完看她已经是濒死之状,心里实在害怕得紧,就赶紧放下她想走。
 




临走之前我担心会有人把她的死闹大,于是又倒回去将她锦匣里的珠宝首饰拿了些走,佯装成盗贼入室抢劫杀人之假象,最后就、就跑了。”
 




“你走的时候约莫什么时辰?”
 




“没太注意……约莫刚到子时罢。”
 




严煜想起一件事,追问道,“谁替行首送的信?”
 




“没瞧见……当我参加完花魁大赛回到房里,那信就已经在门口地上了。”
 




“那信呢?”
 




周正仁在怀里到处摸上一阵,恍然道,“扔了,就扔在别院门口荒草地附近。”
 




算着时间,周正仁到的时候尤伶体内的乌头毒应该刚好开始发作,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当周正仁看见尤伶的时候她看上去昏昏沉沉好似喝醉一般。
 




严煜听出其中蹊跷,开口确认道,“你确定你只推了她一下?”
 




周正仁此时如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哪里还有隐瞒的必要。见他无力点头,严煜又将目光转移到莫氏身上,“你呢?把你当晚的行踪细细说来。”
 




莫氏松开自己儿子,老老实实道,“老身跟着周通判进到别院,听他们在房里争吵结束后,周通判开门走出来就躲在旁边,刚想跟上去找他的时候回头看见尤伶死在那里,心想总算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便跟着他一同走出来,于子时一刻左右在城门口将他拦住,与他交涉好放走我儿,我就离开了。”
 




“没了?”
 




莫氏将头埋得很低,双手交握不停擦试手中汗渍,怯懦道,“回大人,没、没了。”
 




“撒谎!”严煜大声道,“你若真想以他杀害尤伶一事相要挟,当场将他捉住,指着尤伶的尸体与他交涉才是最合理的,为何你要等到他快回城之时才上去将他拦住?本官验尸之时,发现尸体后脑不但左侧有出血凹陷的伤口,右侧还有一个。只是那伤口被被尸体头上所戴绒花挡住,是以不太明显。加上她身上还有那么多刺伤……说,从周正仁离开到你在城门口截住他,这一盏茶的功夫你都在做什么?”
 




莫氏被严煜强硬的态度吓至浑身轻颤,哆哆嗦嗦道,“老身……老身在检查那行首是否真的死了……”
 




“还在说谎!”严煜径直站了起来,双眼直瞪出火花来,“你分明就是在行凶!周正仁离开之后,你原本想进门查看尸首,却发现那行首还活着,所以你就干脆补上数刀,还用利刃割去她的鼻唇和舌头,手段残忍、干脆果断,就是为了让行首彻底死后你才好以此为要挟,要周正仁将你儿子放出来!杀人凶手!”
 




最后四个字好似一记闷棍打在莫氏面门,将她震得两腿发软,失去力气向后倒去,手肘擦刮着泥地疼得她双眼含泪,脱口而出道,“我冤枉啊,大人!我平日里杀只鸡都要念经超度,哪里敢割什么鼻子、舌头。我只是进去之后看到她还在喘气,就……就随手抄起案桌上的砚台又砸了她一下,看着她倒在地上,再探鼻息也没了,这才赶紧跑出去追周通判。”
 




没想到这件案子一桩套一桩,不但牵扯出书生投毒、通判贪污灭口,如今又来个老妪补刀杀人,实在是精彩。
 




季窈在一旁连连瘪嘴,表示头疼。
 




听完两人供述,严煜心里已经有了初步判断,示意李捕头将三人带下去,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之中,静待候审。
 




两人从审讯房走出,往严煜书房方向去的同时,季窈努力想理清这一连串的事情,问出自己心中疑惑,“你说这个尤伶怎的如此心急,一晚上既约了书生,又约了通判?虽说邀约的时辰不一,但若万一撞上,又该如何?还有那个叫银欢的行首,会不会是她与这三人其中一人串通好,故意弄脏尤伶床榻,逼着她连夜住进东郊别院,然后再引真正的凶手前去将她杀害?”
 




走进书房,严煜将刚才撰写的信笺搁在桌上,转身温柔地看着她,“尤伶写信一事着实怪异,我之前差李捕头将书生手中那封信带到暖香阁去,与尤伶其他书信字迹做对比,确实十分相似。但也查出另一件事。”
 




“何事?”
 




少年郎勾唇,随手将书桌上一叠厚厚的信笺拿起,季窈逐一看来,这些信笺上的字迹年代不一、墨色不一,却都十分相似。耳边传来严煜的声音。
 




“原来那孙妈妈为了培养出最优秀的花魁人选,都会专门请先生回来教这些行首写字。但另一方面她不愿在这一项上花费太多,于是通常都只请先生来写上一段时间,留下足够多的笔墨之后,就让这些行首自行临摹先生的笔墨,甚至买及其薄透的信笺来直接让行首们拓写,久而久之,这暖春阁里大部分勤恳手快的行首们,字迹都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这信上的字迹看着虽然像是尤伶所写,但也极有可能是暖春阁中其他行首冒充尤伶给这几人写的?”季窈眼前一亮,立刻有了主意,“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花魁大赛当晚,败给尤伶的那四名行首以及平日里被她欺负过的那些姑娘了!可她们如此行为又为哪般?引诱书生和通判将尤伶杀掉?结果发现他们都没能得手,于是自己躲在暗处,最终捅下致命一刀吗?”
 




严煜看她认真思考、努力分析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娘脑门,柔顺碎发触感软糯,令人心生愉悦。
 




“我这几日又从临县调来一名经验颇丰的仵作,再验尸体之后确认尤伶是死于胸腹上那一把利刃之下。在这之前书生下的乌头毒尚未发作,通判推她导致她左后脑的撞击只是让她眩晕流血,莫氏的砚台甚至只砸到尤伶头上绒花之上,更不足以令她丧命。所以如果这三个人都没撒谎,那他们就都不是杀人凶手。”
 




“可莫氏砸完尤伶后检查过,她那时分明已经没有鼻息了啊。”
 




严煜从桌上拿起另一份卷宗,上面详细记录着仵作的验尸结果:经解剖,死者胃中仅有微量出血,尚未造成毒发身亡。而死者被尖锐利刃捅穿腰腹及内脏处,伤口处有大量生活反应及愈合现象,后背刀伤伤口上的愈合现象几乎没有,所以确认死者死于腹部那一道致命伤。
 




看到这里,严煜目光垂落,于心不忍道,“或许那时候,面对歹徒行凶,尤伶只能忍痛装死,故意屏住呼吸,让莫氏以为她已经死了罢。”
 




真是可怜。
 




分神的片刻,季窈目光越过严煜瞧见书桌上还放着一堆青瓷小瓶,疑惑道,“这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严煜莫名脸红起来,眼神也有些闪躲,“是、是从赵恒家中搜出来的乌头毒药。”
 




他赧颜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勾起季窈兴趣。她笑着打趣道,“毒药也值得严大人你如此害羞?”
 




“这……还有些是他平日里会吃的药。”
 




“药?什么药?”说着季窈伸手去拿,被严煜先一步抢走藏在身后。
 




他别开脸去,薄唇微抿眼睛不停地眨动,最后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是、是房事秘药。”
 




“房事是什么事……啊!”女娘反应过来,双眼瞪大好奇得不得了,“你说这是壮阳药!他看上去至多才二十来岁,吃这个做甚?”
 




“还能为什么!”吼完他自觉失态,伸出舌头轻舔嘴唇,白皙俊俏的脸庞红晕更重。
 




“……自然是因为他、他……”
 




“他什么?”
 




“……他不举。”
 




他这副难堪的模样倒像是在说他自己不举一样,季窈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眼尾笑出泪花才堪堪止住。
 




审问周正仁和莫氏母子花费时间甚久,严煜看窗外天色渐暗,赶紧转移话题问面前女娘道,“忙了一天,季娘子也累了。我会再派人到暖春阁去调查,看谁会如此了解尤伶与这些恩客的秘密,同时继续盘问最后动手的周通判和莫氏二人,如今天色已晚,季娘子要不要随我回府,用过晚膳再送你回去?”
 




去他府上用晚膳?自然是好。
 




可她想起自己出门之时杜仲那副受伤的表情,加上入夏之后馆里生意日渐热闹,要那些伙计一边招待客人还要一边担心她这个掌柜在外面是否安全,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摆摆手拒绝他。
 




“不了,馆里头还需要我,我这就回了。改日有了进展,我再来寻你……”她迟疑片刻,耳垂稍稍发烫,末了补上两个字,“……琮之。”
 




第一次听她唤自己的字,严煜喜上眉梢,满心满怀都是对她的眷恋,眉目舒展点了点头,声线温吞好似绢丝划过手背,勾起丝丝缱绻。
 




“好。”-
 




从衙门走出来的时候,季窈没忘记带上披风和斗笠。回到南风馆日落已尽,馆内众人用过晚膳,已经开始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各自忙碌起来。
 




她去厨房转一圈,找厨子要了两块糕饼含在嘴里,正打算回大堂帮忙,商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拉着季窈到边上,神色慌张道,“掌柜,杜郎君说是要离开南风馆,这会子正收拾行囊,你快去劝劝他罢!”
 




啊?
 




季窈吓得饼掉在地上,脱口而出道,“他为何要走?”
 




三七看见两人赶紧凑上来,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向季窈道,“掌柜你在衙门待得舒坦,哪里知道,今下午那群苗疆人为了找杜郎君,都快把整条簋街给拆了!他能不走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