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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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季窈突然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牵动左肩膀伤口剧痛。她睁眼看见青纱床幔,显然已经回到南风馆后舍自己房中,床边不知道是哪位郎中的医药箱和沾满血水的布条、药瓶还散乱在木质小几上。
 




杜仲呢?
 




借窗外渗透进来几缕月光,季窈掀被下床,披上外衫走出来,走过木桥第一反应就是来到往日杜仲所居住的房间,推开门往床上看去。
 




没有人,床上空空如也。他会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
 




心中哀恸牵动内伤,连带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并发作,疼得她满头细汗。彩颦刚去厨房烧完热水,端着铜盆穿过回廊,还没走到木桥就看见季窈站在杜仲房门门口,双手抱臂斜靠在门边,表情痛苦。
 




“季娘子!你怎么突然起来了?”放下铜盆,彩颦赶紧过来搀她,“你这次伤得很重,内里外伤需一起调理,快随我躺回去。”
 




季窈微微侧头,虚弱之际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杜仲呢?他在何处?”
 




至于最后一句是生是死,她没敢问出口。
 




彩颦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这个……”
 




医女的迟疑立刻勾起她眼中热泪,季窈松开双臂抓住彩颦胳膊,豆大泪珠扑簌簌往下落,“他在哪?他死了吗?”
 




“杜郎君还……还昏迷未醒,留在医馆让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伺候着,但是据范郎中说……说……”
 




“说什么!”
 




彩颦看她激动异常,一方面说出口来刺激到她,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不说,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范郎中说,即便胸口剑伤愈合速度超出一般人,或许可以苏醒过来,但是他体内五脏六腑皆损,也……也活不过这个月了……”
 




“不可能!”她下意识否认出声,激动过度又咳嗽起来,“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他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大仇未报,还没有带她去苗疆寻找亲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季窈屏气凝神,回想方才彩颦话里提到他胸口剑伤愈合速度惊人,那不正好是因为她在昏迷之前,用自己掌心鲜血替他按住伤口的同时,企图以血替他治伤的结果吗?
 




看来她的血真能起效果。
 




至于五脏六腑皆损……是情丝蛊!她想起杜仲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猜测是尤猛手中情丝蛊的蛊母牵动杜仲体内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蛊虫在他身体里肆虐,那她的血仍然可以压制住那些可恶的虫子!
 




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季窈面色沉静下来,柔声开口道,“彩颦,我好饿啊,你可以帮我去厨房做点吃的送来吗?我想吃点东西再去医馆看他。”
 




彩颦虽然看她神色有异,但杜仲伤势过重,饶是谁去都回天乏术,即便季窈有心替他报仇,至少也要等大家找着那群苗疆人再说。
 




“季娘子,严大人已经加派人手到城门口守着,同时日夜不分在龙都城中搜寻伤你们之人的下落,定不会让他们逃之夭夭的!你切莫冲动,先养好身体要紧。”
 




“我知道,你去罢,我回屋等你。”
 




待彩颦消失在回廊尽头,季窈立刻调转脚步往前馆大门走去。临到柜台处忽听大门打开,京墨、蝉衣和商陆等人刚从医馆回来,个个瞧着脸色不好。她只得蹲下身子躲进柜台,等待他们离开。
 




走出大门,她凭借彩颦口中那位郎中姓范,苦思一阵想起好像就在簋街外不远处汤公胡同里,有一家百草医馆的郎中就姓范,拢了拢身上外袍往外街走去。
 




此时看天色约莫亥时前后,百草医馆早早打烊,整栋屋子漆黑一片。她沿着前门摸索绕至后门,拔下头上簪发的钗子伸进门缝将门栓挑开,悄悄进到后院。
 




一楼后院里仅一间屋子里还有微光闪烁,凑到床边近看,果不其然瞧见床榻上杜仲毫无血色的脸。
 




非是她不想从前门进,一则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血能救人,二则不管是谁,瞧见她放血救人少不了都要一顿劝阻,还不如她自己悄悄把事做了再说。
 




摸索着坐到床边,季窈再一次将手伸到杜仲口鼻处,只能感觉到他几乎没有的微弱鼻息。余光扫到一旁桌上茶壶茶杯,她不再犹豫,起身拿起一只茶杯捧在手心,另一只手忍住剧痛揭开掌心包着的白布,用力张开手掌将伤口崩裂开。
 




“嘶。”
 




撕裂带来的钻心之痛让她忍不住吸气,看到鲜血从裂开的伤口处流出时赶紧攥拳用力,季窈赶紧将掌心鲜血源源不断挤出来,滴落在茶杯之中,再喂到杜仲嘴里。
 




如是再三,直到季窈感觉自己整只右手血液流尽,冰冷到使不出力气,床上躺着的郎君仍旧一动不动好似陷入无尽的沉睡,她浑身那股凉意又起,倚靠在床边眼皮渐重,没察觉到杜仲身侧手指动了一下。
 




彩颦端着煮好的白粥进到房间,发现房中漆黑一片,床上自然也是空无一人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放下粥碗跑出去敲响京墨和蝉衣房门。
 




众人紧赶慢赶来到百草医馆,径直敲开大门赶到安置杜仲的房间,看到季窈昏倒在床边地上,手里带血的茶杯碎了一地。
 




范郎中以为又来一个不听话的病患,仔细检查发现她只是失血过多。趁其他人料理季窈之时,他眼尾余光扫到床榻上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郎君胸膛开始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疑惑之心乍起。
 




“咦?”-
 




季窈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
 




多亏她那整整两杯茶的鲜血,杜仲捡回一条命。
 




范郎中替他细细检查,不但发现他五脏六腑所受阴损之伤都逐渐开始愈合,体内蛊虫也再一次被压制,整个人由内到外像是重回娘胎里走完一遭,焕发新生。
 




季窈对自己血的效用借口不提,只说自己的血不过是从旁辅助,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珍藏的一颗丹药。
 




至于这丹药从何而来,是何种草药制成,她一概敷衍而过,不做过多解释。
 




毕竟都是她信口胡诌的。
 




范郎中的医术虽然比不上那个拿小孩性命作草药实验的梁之章,但却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季窈听他说杜仲饮尽她的血,体内蛊虫仍然只是暂时被压制,意识到只有将尤猛手中那只情丝蛊母杀死,才是唯一能够彻底解杜仲体内情丝蛊的办法。
 




好在养伤期间严煜几乎每日都来看她。在季窈穷追不舍的问询之下,大批官差明面上的摸排转为暗地里调查,终于在第七日将尤猛等人行踪锁定。
 




时值入夜,无人的巷道里一声狗叫也不闻。三个黑色身影自暗处一闪而过,借高墙边大树树干之力纵身跃起跳进其中一户院中,为首的高大郎君转头示意身后二人稍安勿躁,自己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白天从严煜那里得到尤猛五人的藏身之处后,季窈担心官兵在抓捕过程中会泄露杜仲苗疆人的身份,决定单独行动。
 




京墨和蝉衣此刻带着她进到屋内,面前两扇卧房小门里能隐约听见男人打鼾的声音。京墨轻功了得,行走之间一点声音也无,蝉衣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季窈轻功一般,又重伤初愈,只在屋里走了几步就被门内苗疆人听见,四五个人自床上弹起来,亮出武器夺门而出,朝三人冲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季窈仗着有京墨和蝉衣两个帮手,连拔剑的念头也没有,看见他们五人冲过来直接退至二人身后,偷偷在屋子里寻找起只见过一次的铜鼎来。
 




那里头的东西才是她最终目标。
 




尤猛同样认出京墨,那日被划破面皮和后背的耻辱涌上心头,他提剑就朝着京墨面门刺来。季窈趁无人注意,猫腰进到尤猛房间,看见床边小几上青铜小鼎眼前一亮,打开来发现里头青绿色半透明的水里,一只从未见过、外形极为诡异的赤脚小虫正趴在里头,触须偶尔晃动两下,掀起一圈圈涟漪。
 




尤猛因近日四处躲避搜捕,身心俱疲,只不过短短数十招便败下阵来,摔在地上的间隙猛然发现季窈捧着楼元应给他的铜鼎,已经盖子打开。
 




“住手!圣水有毒,你伤不了它的!”
 




他越是如此说,季窈就越是笃定这水里头泡着的就是情丝蛊母。
 




尤猛的喊声惊动在场众人,所有人都停下手上动作,将目光集中在季窈身上。
 




只见她将手探进铜鼎,于泛着臭气的青绿色“圣水”之中捉住蛊虫,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它从水里拿了出来。
 




蛊母感知到危险,在季窈手上扭动不止。尤猛见状赶紧来救,京墨以剑拦路,横在他脖子上阻止他进房间。
 




女娘眉目灵动,嘴角憋着坏笑,于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将蛊虫个高高举起,放到烛台上点燃,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之后,尤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蛊母被季窈用火烧成了灰烬。
 




正在杜仲身边照顾他喝药的楚绪突然被一阵阴风吹醒,她转头看向床榻,看见床上人腰腹和脖子皮肤上一阵异样突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极欲破茧而出,接着原本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杜仲闭着眼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喉头上下滚动突然弯腰,楚绪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躲到一边,就看着他低头吐出一滩黑色液体,其中不乏许多条状类似虫子尸体的东西,然后又脑袋一歪,倒在床边。
 




与此同时,遮龙山脚下苗疆王宫内,苗王楼元应与他的王后,同样也是现任苗疆巫女依古站在一起,面前巨大的圣坛内,成百上千根银丝雪线,每一根线的尽头都拴着两只蛊虫。
 




蛊虫一公一母,繁衍后代,为苗疆王族以下蛊的方式操纵敌人随时做好准备。
 




两人看着其中一根银线上的公蛊虫突然暴毙,周身微光瞬间散尽,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圣坛之中,两根银线至此空置,在空中随风晃动,楼元应眉宇染上几分薄怒。
 




“一群废物……蛊母已死,我那个好哥哥身上种了十年的情丝蛊如今终于解了——看来,我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想想还真是有些期待。”
 




王后依古容姿美艳,一池圣水映照在她淡墨色眼眸流光四溢。她双手抚上楼元应肩膀,倚靠在他身侧,声线阴柔冷漠道,“王上不必担心,你还有我啊。”
 




楼元应闻言展眉,搂着依古笑得邪魅。
 




“对啊,我的王后。他费尽心力找的不过是一件衣服和那根本不会听命于他的神祇委蛇,而我的王后手握整个苗疆巫女之力,根本不惧。”
 




依古笑容甜美,双手环住楼元应脖子,媚眼如丝,“王上放心,我一定为你们的重逢,替他备上一份大礼。”
 




“好,哈哈哈哈哈哈。”
 




第165章 风寒汤药 忍到眼尾泛红。
 




季窈走进衙门,径直朝最里面书房而来的时候,严煜正坐在桌前翻看卷宗。
 




立夏过后,昼长夜短,她看严煜专注面前白纸黑字,时近黄昏屋内也不点灯,擦燃火折子将烛台点燃,少年郎抬眼朝门口看来,目光变得温柔。
 




“身上可都好了?”
 




“七七八八罢,只是这次留下的疤痕颇深,不知道是否还能如之前那样消失殆尽,只能先养养看。”
 




说着她也完全没把严煜当外人一样,举起手掌,向他展示手上因为握剑和放血留下的伤痕以外,下意识就把衣领稍稍豁开一隅,想将右肩上被尤猛刺中的伤口结痂情况亮给严煜看。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严煜立刻将眼神从她身上抽离,一时惊着嗓子又干痒,止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
 




“风寒还没好吗?”季窈拉好衣衫,走到桌边瞧他。
 




少年郎咳得面色泛红,目光落在桌上一包封好的牛皮纸包上,“近来身子弱些,倒病得比往常久。加上彩颦的药过于温和,是以刚换了另一家医馆照着新方子拣了药回来,尚未来得及带回府上熬煮。”
 




季窈看桌上不同颜色的药包不止一个,又拿起一个问道,“这个也是?”
 




严煜扫过一眼,双眼瞪大一把抢过来,脸色更红,“这、这个不是。”
 




他莫名又害羞起来,季窈挑眉,“那是什么,不会还是赵恒用来治不举的药吧?”
 




“咳咳咳。”严煜失声咳嗽起来,嫌弃地将药包扔回桌上,“是、是从暖春阁尤伶和孙妈妈房中搜出来的男女欢好之药。”
 




“啊?”这话勾起季窈兴趣,她欲再拿起来看,被严煜挡住,“琮之你要这种药拿来做甚?”
 




“何曾是我要来的?是李捕头带人从暖春阁搜证据的时候一并带回来罢了。此前单独调查孙妈妈杀害锦瑟一案,发现孙妈妈确实是因为偷走锦瑟上千两银票被发现后杀人灭口,而她偷钱的原因是因为好赌,李捕头在她房中搜到许多借据欠条并这些药包,所以才带了回来。”他难掩面上红晕,转移话题道,“对了——”
 




他抬头,目光中带上一丝意味深长的审视
 




“——朝天坑乌衣巷里那几个苗疆人,是季娘子馆里之人杀的?”
 




朝天坑是龙都城中有名的黑市,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因为当时三七受季窈命令,带着偷来的金条拿到朝天坑寻买主。虽然在严煜来龙都上任之后被整顿翻查不少次,里头不少恶人鼠辈得以伏法,但因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仍然是盗贼人犯藏身的最佳去处。
 




尤猛五人几乎将杜仲置于死地、将季窈重伤,但真要对那几个人下杀手,季窈没怎么杀过人,要说一点也不犹豫是假。
 




还好京墨爽快得很,倒像是犹豫一刻就会耽误他回房睡觉一样,手起刀落,血溅当场。眨眼的功夫尤猛连带四个苗疆人顷刻间全部丧命,陈尸在房中,吹熄蜡烛的同时黑暗将一切罪恶掩盖,整条巷子寂静无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被当面抓住盘问,季窈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心虚,“嗯……你怎么知道?”
 




“李捕头带人暗中摸排数日才找到的地方,除你以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时她重伤刚醒,动手的人就只能是南风馆内其他几人。
 




经查实,那些苗疆人系潜伏进入龙都,并没有在城关处兑换文牒。日后就算追究起来,尸体扔在一处烧了干净,便是苗疆王亲临也无从查证,死了便死了。只是不知道她馆里那几个武功高强却看上去不受控制的人,日后会不会成为祸患:大理寺卿之子方言鹤,还有那个不说话的神秘少年蝉衣。
 




严煜敛眸回神,又变回温润模样,“罢了,你平安就好。杜郎君伤势如何,可醒了没有?”
 




说起这个季窈有些发愁。杜仲这条命虽然捡回来,可不知道是不是当初蛊虫发作的时候伤及大脑,范郎中说看他的情况,至少还要等上几日才会醒来。加上失血过多,人若不醒来没办法吃太多东西,进补一项上大大受阻,整个人眼看着已经瘦了一圈。
 




女娘摇头,嘴角拾起一个安慰的笑容,“不过肯定是死不了了,你且放心。”
 




想起今日来衙门找他的正事,季窈凑到书桌前发现看一看卷宗。
 




“不说这个了,尤伶的案子进展如何?他们之中可有人招了?”
 




这次轮到严煜摇头。他起身将卷宗递给季窈,面上挂带一丝疲惫,“这几个人仍旧坚持自己最初的证词,哪怕上刑具逼供也坚决不改。我将他们的口供全部串联整理起来反复研究,竟也找不出其中破绽。”
 




卷宗厚厚一叠,翻到最后几页是笔迹完全不同的总结归纳,俨然是一条完整的时间线梳理:
 




戌时刚到,花魁大赛结束,行首银欢因不满尤伶夺魁,在她床上铺洒毒虫导致尤伶临时决定当晚即刻入住东郊别院。接着素言从龟奴口中得知尤伶比赛中过徇私舞弊一事起了杀心,结合当晚尤伶孤身一人,于是立刻模仿尤伶笔迹给书生赵恒和通判周正仁写信,要求两人分别于不同的时间到东郊别院相见。
 




戌时四刻,素言送尤伶回到别院后立刻离开,走出房门时意外发现竹林小径旁墙内藏尸,回到暖春阁后立刻又加写一封要挟信塞给老鸨孙妈妈,要求她最后一个前往东郊别院。
 




戌时六刻,赵恒与尤伶见面,将乌头毒下在酒中劝尤伶喝下后离开。
 




亥时二刻,周正仁来到别院与尤伶相见。彼时尤伶因醉酒加上乌头毒素影响导致神智不清,听见周正仁张口就是许多绝情的话也丝毫不留情面,争执期间两人发生推搡,周正仁意外将尤伶推倒,后脑左侧撞到桌角导致短暂昏迷,周正仁以为自己杀了人,拿走妆匣里部分珠宝佯装成入室抢劫杀人,随后离开。
 




老妪莫氏在门外听见动静,等周正仁走后进门查看。恰逢尤伶醒来,于是她抄起砚台在尤伶后脑另一侧补了一下,造成尸体脑后另一处稍浅的凹痕,因尤伶装死以为自己得手,确认可以以此要挟周通判将她判了死刑的儿子从牢狱中救出之后离开。
 




孙妈妈直到丑时前后,暖春阁打烊之际才看到素言假装尤写给自己的信,来到东郊别院之时与离开的莫氏远远擦肩而过,进到屋内后见屋门敞开,尤伶背对自己趴在桌上,以为她只是寻常醉酒,直接效仿半年前杀害行首锦瑟的方法从身后捅了尤伶一刀后离开。
 




此后直到新来的小倌娇容于清晨到东郊别院传话,才发现尤伶支离破碎的尸体。
 




陷害、投毒、摔伤、砸伤以及死后刀伤如今都有人认,就是腹部致命的一剑和死后毁容无人承认。
 




季窈看完卷宗,摸着下巴分析起来。
 




“素言戌时六刻左右回到暖春阁后就一直没有再出去过,与她一同陪客的行首可以证明,所以首先她被拍出来了;赵恒下毒之后还有三个人同尤伶见过面,其中至少有一人能证明尤伶当时确实还活着,且他的夫人以及邻舍能证明他亥时回家之后再没有出过房门,所以暂时可以先将他排除。”
 




“老鸨来得最晚,丑时之前整个暖春阁的人都可以给她作证,且她可以在没有见过莫氏的情况下说出那晚莫氏的穿着打扮、行动特征等,看上去嫌疑着实比另外两个人,所以也可以暂时排除。那重点怀疑对象仍要放在周通判和莫氏二人身上,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撒了谎。”
 




严煜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筛选凶手。”
 




“何角度?”
 




“目前涉案五人都承认自己对尤伶有杀机,也找到了他们每个人在这件案子中所做之事。除致命一击目前无人承认以外,其中辱尸毁容一事,指向性最是明显。凶手会切掉尸体的鼻子、割去尸体嘴唇,切下尸体舌头塞入腹中,必定有他的理由。而目前涉案五人之中,最有可能如此憎恨尤伶,不惜在杀掉她以后仍然要毁她容貌的人是素言。当时你我都亲耳听见她说过,恨尤伶容貌姣好,一张巧嘴更是甜言蜜语不断,但她却又是我们通过人证、物证分析,第一个就排除之人。其他人虽然也有杀机,却没有毁容的理由。
 




或许想通这一层,我们就能锁定凶手。”
 




鼻子、嘴巴和舌头……季窈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是莫氏做的!她当时一定是用砚台砸完人后发现尤伶装死,所以在她腹部补上致命一击不算完,还用刀切下她的鼻子以此确认她真的死了。因为尤伶最在意自己的容貌,若是装死,她必定立刻就会反抗。莫氏连续割掉她的鼻子、嘴唇和舌头之后看尸体都没有反应,才放心离开,拿着把柄要挟周通判去了。”
 




这个想法着实新奇,但就严煜办案多年经验而言,再离奇的杀人手法和原因他都遇见过,也并非全无可能。
 




“听上去很合理,但有一点:凶器。造成尤伶腹部伤口的尖锐利刃至今没有找到。如果是莫氏自己带来又带走,那她在此之前又何必先用砚台砸人?直接用自己带来的凶器就行。还有切鼻子、嘴唇和舌头的刀,如果也是她带来的,那她杀人用一种凶器,毁容用另一种凶器,未必也太麻烦。”
 




季窈连连点头,“那有没有可能她说谎了?亦或是留在现场过有何物品是我们此前遗漏的?”
 




说找就找,两人来了精神,将十几页卷宗全部在桌上铺开,开始逐字查找,看是否有所遗漏。
 




彩颦摸黑进衙门里来寻严煜,站在门口轻叩道,“大人,你已经一整日没有服药了。”
 




严煜正带着季窈兴致勃勃翻看卷宗,头也不抬,“新抓的药在那边桌上,你自取去熬煮端了来就是。”
 




“那大人你何时回府?奴婢好算着时辰熬药……”
 




“哎呀真是啰嗦,”正好季窈看到一处可疑的记录指给严煜看,他不耐烦摆手,示意彩颦赶紧出去,“何必等到回府?你这就拿上药包,去衙门后厨烧水煮了来给我就是,快去。”
 




“是。”
 




彩颦应声点头,福了福身来到一旁桌边,看桌上大大小小三四个纸包里头都装着药材,乍一闻之下里头药材都不下七八种,实在难以辨认。余光扫过严煜和季窈,她又不敢再出声打扰,索性拆开其中两个药包检查,翻找之间不小心将一旁青瓷小瓶打翻,里头白色药粉洒了出来,害得她手一抖,手上药包里的几味药材混在一起不说,白色药粉也洒在上面,混合在一起任她怎么吹都没办法将之完全吹掉。
 




凭借多年行医用药,她闻出药粉性温,应该也是补身体一类的药,于是干脆将药材收拾包好,带上门走出,去到后厨烧水煎药。
 




不一会儿功夫,彩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见严煜和季窈仍在埋头查案,只好将药碗放到书桌边上,提醒严煜最好趁热喝下之后带上门离开-
 




与此同时,南风馆里人头攒动。前来消遣的女客们将一楼二楼全部坐满,台上表演一个接一个,台下酒坛子喝空一坛又一坛。
 




商陆正在大堂里忙着给女客们添茶,一身材高大、面容清俊的郎君跨过门槛走进来,朝着里头四处张望。商陆下意识以为又是个来寻自己夫人或者相好的可怜人,满脸堆笑迎上来问道,“南风馆不接待男客,这位郎君可是寻人?”
 




凑近了看,清俊郎君的面容轮廓似乎似曾相识,但细细看来又好似从未见过。对上商陆疑惑的眼神,那郎君环视一圈像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眼神有些失望,喉结上下滚动低声道,“没、没事。”
 




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商陆心里那股子熟悉劲儿又上来,分明觉得这个声音曾经听到过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好满脸堆笑着把人送走,站在门口看着那抹高大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扶着门框喃喃自语。
 




“到底像谁呢?”-
 




时近子时,衙门里大多数官差已经离开,西厢里只剩下季窈和严煜翻动卷宗的声音不时在衙门里响起。
 




季窈找遍了详案、简案、证供和招状,都没有发现有莫氏携带利刃、刀器或者是现场有可以用来犯案的工具。春夏交替之际,龙都入夜后气温仍泛着凉意,季窈重伤初愈精神尚为完全恢复,此刻困意上涌,扶着案桌打呵欠。
 




有她陪着,严煜自认做什么都干劲十足。可她不能累着。
 




“今日就先到这里罢,”少年郎撑起身子,将她手中卷宗收走,“你若是仍对莫氏有疑,明日我带你再将她从牢里提出来细细审问,如何?”
 




到底是为查案,还是只为满足面前心爱之人刨根问底的好奇心?严煜头一回觉得没什么差别。
 




都很重要。
 




季窈见书桌上放着的药碗早就没了热气,主动接过他手中卷宗笑道,“那你赶紧喝药,我替你整理好,再一同离开。”
 




有她在侧陪伴,苦涩汤药变得顺滑甘甜。严煜两三口将汤药喝尽,与她一同整理起书桌来。
 




烛火葳蕤,融化的蜡油顺着笔直烛体滴落至红木烛台上,在周遭围成一朵红花似的圈。严煜喝下汤药后嗓子干痒粘黏之症丝毫未见改善,整个人反而开始发起热来。
 




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热气自下腹缓缓上升,心跳也随之加快。接着这股热气转化为迷蒙的苏麻感传遍全身,让眼前女娘的身影变的朦胧起来。
 




香气。她身上兰草的幽香此刻成千上万倍浓郁起来,严煜突然起了想捉住她身上体香的念头,喉头莫名干渴,呼吸也急促起来。
 




想亲她、想碰一碰她,想……
 




季窈正按照原本的顺序整理卷宗,忽的发现身后信笺纸页交叠在一起的声音消失,转身回看,发现严煜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手上动作,以手撑住上半身,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琮之,你怎么了?”
 




被她这一声澄澈的“琮之”唤醒,严煜喘着粗气起身推远两步,拼命克制住自己内心想要接近她的冲动,声音低哑道,“我好像……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季窈下意识上前两步,将他面容扳正面向自己,仰头来看他。
 




她贴得好近,冰凉小手抚在自己两颊舒服极了,严煜到底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年郎,加上药力发作,见她主动靠近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欢喜,再舍不得推开她。季窈看他确实面颊滚烫、呼吸急促,连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嘴角似笑非笑,热辣鼻息一下下喷在她脸上,像极了要讨她欢心的小狗。
 




“怎么突然烧起来了?难道是因为喝药的缘故?”
 




此时严煜的神志已经被药力控制,脸红心跳之际只想着再贴她近些,更近些。季窈侧过脸看见另一张堆放药材的桌上一片狼藉,心里登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推开严煜走到桌边查看。
 




“怎么这些药包都拆开了?药瓶也洒了?”
 




药瓶?那不是之前官差从书生赵恒家中搜来,治疗他不举之症的药吗?还有桌上另一个颜色不同的药包,里头装着的要么是他治风寒的药,要么就是从孙妈妈那里搜来给行首和青楼客人们吃的那种药。
 




难道严煜现在这副样子,是因为这个!那他到底误服了哪一种?是赵恒的药,还是孙妈妈的药?还是说,他刚才那碗里两种药都有?!
 




季窈赶紧随手将桌上散乱的药材全部放进纸包,捧到严煜面前要他辨认,“你快瞧瞧,这可是你从医馆新抓来的药方里的药不是?”
 




严煜这时候哪里还听得懂人话,整个人摇摇晃晃只知道往季窈身上贴,双手环住女娘脖子,嘴就凑了上来。被他突然一挤,季窈手里药材洒了个干净不说,她索性抬手照着严煜的脸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力大无比。严煜左脸立刻泛起几道红印,痛感唤回他几分神志,眼神里出现片刻的清醒。
 




“季娘子……我……”他下意识低头瞧瞧自己,随后又立刻闪电般收回眼神连连后退,转身背对着她,难受开口道,“……你快走罢,我……我怕我待会儿又……”
 




看来他那碗药里果然掺了旁的。
 




不管是赵恒的药,还是孙妈妈的药,还是两种皆有,他现在一定难受极了。
 




严煜刚说完话,眼前景象又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一团团粉雾花海在他头顶盘旋,下腹肿胀难忍,烧得他快要疯掉。他刚找了张太师椅坐下,面前季窈的脸又出现。
 




“我知道该如何帮你。”
 




“不、不可以……”方才看季窈去另一张桌子上找药之际,他已经明白自己吃了什么药,自然也知道这药效该何解。
 




可是他不能。面前女娘是他想要厮守终生的人,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他为从前醉酒误亲了她一次尚且懊悔不已,现在怎么可能让她牺牲自己,做他的解药?
 




季窈凑上前,抓住他的衣服往外拉,严煜以为她要来扒自己的衣服,伸手将人往外推。可惜他此时手脚没多少力气,尝试再三都推不开她,只能任由她将自己外袍下撑得高耸衣服看清。
 




果然是这样。
 




感觉到自己腰带也松开,严煜无奈之下低头靠过来,额头与她相抵,红着脸求饶道,“不行……我不能……”
 




不等他说完,少年郎腰带落地,上面金镶玉的玉带扣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接着一只小手于蒸腾的水汽之中将他捕获,冰凉与滚烫交织在一起,仿佛带着安抚般的将他浑身燥热瞬间消去些许,极致的反差让他差点没能忍住,浑身绷紧颤抖一下。
 




“不、你不要……”
 




她怎能替自己做这种事?况且还是在书房……
 




可是那只手实在灵巧懂事,绢丝锦缎一般擦刮着他脑内每一根神经,舒服得令人叹气。
 




他先是仰面捂脸,野兽似的喑吟两声,双臂恢复些许力气之后脑子里那股礼教与体面又钻出来,低头见季窈同样红着脸不敢正视眼前场景,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
 




方才的场景,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撇开,心里暗自乍舌:这也太口口了,比南星的还夸张。
 




她正胡思乱想着,严煜求饶的声音又传来。
 




“季娘子……”
 




他好像忍得很痛苦,眼尾泛红的可怜模样诱人极了。季窈知道他在忍,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衣襟往自己面来,接着她闭眼凑近,弯腰将他吻住。
 




第166章 定情信物 哪有先生子,后成亲的道理?……
 




彩颦带着余下一包草药回到严府,耐着性子好好分辨一番,才终于察觉里头混进去的都是些何等难以启齿之药。
 




自家主子尚未娶亲,若是误服此药,如何开解?她心头咯噔一下,赶紧从架子上取下一些镇静舒缓的药丸来包好,连夜出府往衙门赶。
 




衙门里值守的官差早已将彩颦认熟,见她进门直接放行。哪知脚刚迈过二堂里内宅大门,还没到三堂书房门口,彩颦远远就听见寂静无声的西厢里,隐约传出木质桌椅摇曳发出的嘎吱声和其中不时响起一两声女娘隐忍的闷嗔。
 




她立刻明白过来,红着脸止住脚步,捂住嘴躲到大门边上。
 




看来,自己准备的药是派不上用场了。
 




大堂外值守的衙差见彩颦刚进去就立刻出来,面露疑惑尚来不及发问,只见彩颦羞涩笑笑,开口吩咐道,“大人在里面查看重要的资料,吩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进去打扰,违者不论对错,一律就地斩杀。你若放人进去,也一并论罪处置,可听明白了?”
 




何等重要的事会让知府大人下如此命令?衙差不敢细问,低头应下,“是!”-
 




门窗紧闭的书房内,烛火摇曳。葳蕤暖光映照墙上一双璧人,书桌上纸笔墨砚通通被推到地上,黄花梨木的桌子前后晃动不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她抬高后腰趴了一阵,被严煜抓着翻了个身。
 




女娘光裸后背贴上冰冷桌面的一瞬间,冻得她浑身毛孔都收缩起来,下意识双手抓紧面前人略直起腰身,娇声抱怨。
 




“冷……”
 




面前热汗淋漓的少年郎立刻伸过大掌,将悬挂在桌角自己的官袍拉过来垫在她身后,腰身下压,几乎要让季窈的膝盖贴到自己脸上。
 




“这样呢……”
 




他火炉子似的身体靠过来,自然好些。
 




从子时到如今,季窈算着已经快过去两个时辰,她从原本稍稍主动的位置变成如今一味承受,自觉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闭着眼睛求他快些。
 




方才的一吻,她不过是想让他不用再忍,只赶紧把药效解了才好。谁知他却突然抓住自己坐到太师椅上,说了一堆爱她、迷恋她的话。淋湿小狗似的可怜模样,即便已经忍耐到极限也只敢凑过来亲自己的嘴。
 




自从南星离开,她已经许久没有同男人靠这么近,此刻身热情动,恰好她手也酸了。
 




严煜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抽离之际,季窈突然闭上眼睛贴上来,小手松开他湿漉漉地贴上他胸膛,开始兴风作浪。潮湿与雾气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接下来的事就由不得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她决定换个法子让两个人都没那么难受,不然要等他体内药效过,估计自己手口并用一夜都解决不了。
 




严煜何尝不知道要快些。
 




季窈生怕会有人进来瞧见,所以全程一直忍着没敢出声。看着烛台蜡油燃尽,窗外天际擦亮,他突然直起腰身发起狠来,季窈这回没忍住哭叫出声,垫在桌上的衣衫形同虚设,绣线摩擦到季窈肌肤生疼。
 




她好几次被撞出去又拉回来,小腹上时不时出现一个明显的凸起。白藕玉臂上桃花朵朵,在烛火映照下极尽妖媚。
 




他头一回生了想捉弄她的心思,卖力之余伸出指尖在那凸起上轻轻一按,立刻引起面前人仰头闷哼一下,求饶声更加柔若无骨。直到她悸颤起来,张开十指在他手臂抓出几道血印,桌子的晃动才彻底停止。
 




风过息止,季窈精疲力尽躺在书桌上不打算起身。严煜难舍此刻温存,饶是头脑清醒过来之后满心满眼也只有面前雪润玉沁的美人,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她好美。
 




天际线擦亮,一股浓浓的睡意再次席卷而来。感觉到他拿衣服来盖住自己,季窈伸手抚摸他精壮胸膛,也许是天亮了的缘故,突然害羞起来,“怎么办?衣服都脏了,要如何出去啊?”
 




严煜脖子、手臂和胸口上全是挠出来的血痕,他耐着性子拿衣服简单把她包了一下,然后托住后腰把人抱起来,哑着嗓子说道,“东厢那边是我平日里偶尔用于歇脚的卧房,里头放着两身我的衣服,你先将就躺一会儿,我去烧水给你擦身。”
 




对于这一晚发生的事,他不提,她也懒得提。
 




季窈被他抱着从书房走出来,幸而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两人走过长廊来到东厢,严煜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自己仍旧穿着脏外袍出去打水。
 




她闭着眼睛将睡未睡,听严煜再回来,唤她起来擦身也不理。严煜只好将她抱到自己身上,沾湿巾帕替她细细擦拭。
 




待两人都收拾妥帖,严煜换好衣服坐在床边,从之前那件衣服的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递到季窈面前,上面打着花带,看上去精致而古旧。
 




“这是我严家祖传的玉佩,祖父叮嘱我一定要将它交给未来孙媳妇。”
 




听见这话,原本被困意笼罩的季窈清醒三分,略带迟疑将玉佩收下,感受掌心沁人心脾的凉意。
 




“可是……我又没有同你成亲,如果你祖父知晓你现在就把它给了我,他会不会……”
 




严煜按住她的手,将掌心玉佩包裹,眼里是化不开的黯淡,“我知道你如今还是不打算回应,也并不想以昨夜之事来要挟你一定要嫁给我。此玉佩交到你手,只是想告诉你:我严煜此生非你不娶,不管等多久都毫无怨言。你便是它唯一的主人。”
 




日出天晴,预示着新的一日刚刚到来。他们分明才刚迈入新的阶段,他短暂地得到过她、拥有过她,与她阴差阳错度过了一个极致销魂的夜晚。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季窈看着他说完话即刻起身,低垂眉眼将失落情绪藏好,“我这就出去买早膳,你在此处休息好了我再差人送你回去。”
 




少年郎转身欲走的瞬间,季窈忍不住伸手捉住他衣袖一隅,朱唇微抿,反问他道,“若是我现在回应,你可还愿意听?”
 




现在?严煜神情紧张起来。
 




如果她选择接受,他当然想听;可如果她的答案是婉拒,他倒宁可就这样继续不清不楚下去,至少他还可以找无数理由去见她。
 




“嗯。”他一时间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像个被夫子训话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恭恭敬敬站在床边,双手攥紧侧边衣袍,不再开口。
 




季窈从床上坐起身,凑到床边状似随意将他长衫上衣带抓在手上把玩,眉宇间满是温柔。
 




“从前我与南星走得近些,不过是贪图他喜欢我,处处照顾我、宠着我,可我却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反倒伤了他的心。自那以后我便学会克制自己,不要再轻易地向他人做出承诺。
 




琮之你生得好看,文墨才学样样拔尖,为官正直又博学勤恳,我实在不愿意再像南星那样贸然答应同你在一起后,再因为一些小事闹得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所以才会不敢贸然接受你的示好。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昨夜我会同你欢好,也不完全是因为看不得你难受。同样的情况再换成任何旁人我都不会帮忙,这应该就是我早在心里就将你与其他人划分开来的证据罢。”
 




说到这她手上衣带子已经绞缠成一团。季窈缓缓抬起头,眼含秋水面含霜,以往洒脱的豪杰女侠在此刻化作娇憨矜持的骄矜小娘子,声音小得像蚊子。
 




“——严煜,我也喜欢你。同你一样正经的、真心的喜欢你。所以这枚玉佩,我不会还你了。”
 




早在她提到南星时,严煜就已经紧张到连呼吸都忘记。此刻听完她最后一句,胸腔内狂跳不止的心终于落地。他难掩面上激动,略显哽咽低下身去将她拥入怀中,气力之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不还。永远都不要还给我。”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拥抱,季窈却头一回有了踏实的感觉。
 




第一次见面时她是个偷金条的小偷,而他是刚摘得探花郎头衔,来到龙都城中严查黑市,铁面无私的朝廷新贵;后来她是经营南风馆,赚女娘银子的风月楼掌柜,他是不嫌她麻烦,带着她一点点学习仵作验尸的少年知府。他知道她曾经丧夫,无依无靠,依然选择热烈而虔诚地爱着她,毫不遮掩自己对她的欣赏与偏袒。
 




如果说他曾经一再的求娶有些吓着她,那么现在,他终于用他的真心将她降服。
 




药力退却,严煜却觉得怀中女娘鬓边兰草的香气还若昨晚一样浓郁。他忘情地抚摸着怀中人泼墨般一头青丝,哑然失笑道,“只是有些可惜,你我的第一次欢好,没有留到洞房花烛。”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想法,倒真真像个墨守成规的深闺怨妇了。
 




季窈被这句颇带上写小家子心态的话逗笑,从他怀中挣脱,眉眼满是促狭。
 




“我也有一事觉得可惜。”
 




“何事?”
 




她不会也觉得那桌子硬冷、太师椅扶手硌得大腿生疼,对他昨夜的表现不满意罢?
 




看他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季窈“噗呲”笑出声,自顾自憋笑一阵,开口说道,“——我遗憾的是,以后木绛再吃不着吃童子尿煮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室内笑闹声正浓,卧房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季窈知道自己偷偷在衙门里留宿不是可以说出去让人知道的事,赶紧一个翻身躺回床上,掀起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遮住。
 




严煜终于抱得美人归,被外头声音打断有些不快,朝床上忙手忙脚的女娘递去一个溺爱的眼神,朗声开口道,“何人何事?”
 




彩颦抱着衣服站在门口,笑容促狭,“我来给大人送衣裳。”
 




糟了,千万不能让她看见自己。
 




季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与严煜交换一个眼神疯狂摇头,末了钻回被子继续当缩头乌龟。后者浅笑出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彩颦捧着衣服进屋,假意没有看到床上一大堆咕蛹似的凸起,将衣服放在凳子上,恭敬道,“我已经从医馆抓来新的伤寒药,这就去后厨熬好给大人端上来。”
 




八角圆凳上中衣、长袍厚厚一叠,黑色布料里明显还夹带着一套粉色衣裙。一则,这不是严煜第一次以查案为名夜不归宿,从来都没有让人从家中送衣服来过;二则,彩颦也不是什么伺候穿戴、饮食的侍奉婢女,她除了替严煜调理身体、治疗小病小痛以外,伺候人的事一律不用她做。
 




少年郎墨眉上扬,目光落回彩颦脸上,“这里头怎么还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加上她方才说新去医馆抓了药方,难道……
 




“你知道昨夜我喝下的药不对?”
 




听见这话,季窈再也忍不住,将被子掀开一个缝隙往外看来,彩颦也没忍住往床上看一眼,两个姑娘就这样眼神对视。
 




不愧是跟着严煜出来见过些世面的医女,彩颦福了福身,面不改色,“昨夜那药里有几味药材配得不好,恐不能缓解大人风寒之症,所以我才去换了新药送来。另那套女装应该是我走得急,错将自己的一套新置办的衣服也一同带来了,若是大人不需要,我这就带回去。”
 




“需要,当然需要。”既然已经被发现,季窈干脆也不躲了。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脸颊因为害羞的关系坨红一片,“彩颦你真是太体贴了,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虽说自己身上此刻穿着严煜的干净衣服,可她总不能穿着这一身走出去,更别说是还要回南风馆。
 




幸好杜仲此刻顾不上她,否则要是被他看见,少不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去苗疆找什么爹娘,杜仲就很像她爹。
 




说话间彩颦已经把那套粉色衣裙抱到季窈手边放下,冲她伶俐眨眼,放低声音道,“严大人不怪我煮错了药,你也不怪我让你们……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恕了,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她都知道。
 




季窈脸蛋更红,粉扑扑的像熟透了的桃子。她伸手悄悄握住彩颦一只手,附在她耳边说道,“还有一事求你……能否尽快帮我找一颗避子药来?”
 




这东西在同房十二个时辰之内必须服下,过了时辰再吃也起不了效用。
 




谁知彩颦脸色突然变了,余光扫一眼身后自顾自正穿衣服的自家主子,眉宇间有些忐忑,“季娘子这话何意?你不想同大人成亲生子吗?”
 




“嘘。”她一激动起来,声音就有些大。季窈赶紧示意她小声,解释道,“你都说了是成亲生子,哪有先生子后成亲的道理?即便是我愿意,你难道不觉得这世道,和你家主子上头的长辈,他们会如何?”
 




这话也在理。彩颦略点头认可,小心提醒她道,“这避子药有损女体,我知道季娘子你身体强健,这药一年至多只能吃一次,你可千万记住了。”
 




“放心罢,我知道。”
 




去年自从南星知道她会在事后服用避子药后,就明确告诉季窈不准再吃,转而自己开始服用起类似的药物来。按他的原话,“男儿要有担当,既要避子,当从男人这里避,哪有伤害你的道理?”
 




严煜刚穿戴齐整,门口又传来衙差的声音,“大人,那个姓胡的书生又来了。”
 




姓胡的书生?
 




严煜看出季窈脸上疑惑,叹一口气准备出去,“胡见覃。”
 




“是他?他来做什么?”
 




“花魁被杀,牵扯五个杀人凶手的事在龙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着急给尤伶一个交代,便隔三差五到衙门来闻讯审案的进度,回回被轰出去也不知道收敛。”
 




那就有些好笑了,“衙门也是他说来就来的地方?琮之你打他一顿板子,看他还来不来。”
 




她忘了彩颦尚在场,一口一个严煜的表字喊得格外亲热。说完话她瞧严煜眉眼带笑,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彩颦捂嘴偷笑着正告退出去,被严煜伸手拦住,“事到如今,这世上还在关心尤伶是否沉冤昭雪的人惟胡见覃一人。我敬他是个情种,没闹出事来,也就随他去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彩颦你熬药之前先去外头给窈儿买早膳,我先出去。”
 




“是。”彩颦听二人左一个“琮之”,右一个“窈儿”,心里连连感叹,自己倒意外成了红娘。啧啧称奇之余,见季窈脸蛋更红,笑着也跟了出去。
 




季窈用过早膳吃了药,刚将那套粉色衣裙穿好还没来得及照镜子,门口传来不知道哪个衙差的脚步声,停在房门口小声道,“季掌柜,南风馆来人,说是什么杜郎君醒了,让你赶紧回去。”
 




杜仲醒了?!太好了!
 




“好,我这就来。”她拿起首饰头花在房中转悠一圈,没在屋内发现铜镜,反应过来这里是男人的卧房。
 




她随手将头发绾起盘在脑后,走到门口突然伸手摸了摸腰上,转身回到床边在床上摸索半天,最后从被子里把那枚打了花带的玉佩掏出来系在腰上,开门出去。
 




第167章 亡夫归来 让我见见我的夫人。
 




季窈推门进杜仲这屋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披着外袍倚靠在床边,瞧着窗外池塘里接天的莲叶发呆。她看他清瘦苍白,肩头衣衫都挂不住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涩。
 




“在看什么?”
 




满池翠绿映入眼帘,让郎君平添几分恍惚,“我收拾包袱离开那日,池塘里还不似这般拥挤。”
 




“那是自然,”季窈展炮在床边坐下,心情颇好的样子,“距离你受伤昏迷那日,已经过去快七天了。你若是再不醒,这荷花开后,你整日躺着就只能在这里喂蚊子了。”
 




她倒还有心思说笑。
 




郎君敛眸回神,借晴好的日光细细打量眼前人。除一只手尚包扎得严严实实以外,气色倒是红润。想起他今晨刚醒过来时,商陆对他说的话,杜仲心里泛起涟漪。
 




“这次……算我又欠你一份恩情。”
 




她不但替自己挡了一剑,割肉放血救自己的命,还除掉蛊母,解尽自己体内蛊虫余毒。一桩桩、一件件,随便哪一样都是自己还不清的。
 




季窈听他说话条理清晰,身形消瘦但好在眼神清亮,想来应该只需要静养加进补就可以恢复,心头大石又落下一块,眉目舒展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我稍稍施展实力的结果,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尤猛已死,你身上蛊毒已解,再不用担心苗疆王的人会找到你,且好好休息,我让厨子给你多炖几只老母鸡来。”
 




她提到苗疆王三个字轻描淡写,杜仲眼现异样,开口有些不自然,“你……都知道了?”
 




她能知道什么?
 




季窈按着衙门的人打听到的说来,“知道啊,原来你姓楼,同苗疆王一个姓。他们唤你大王子,又说你是叛徒。结合你以往那些话,我大致能猜到几分。”
 




她伸长脖子突然凑近,惹得杜仲脑袋后仰。女娘满眼好奇,瞅着他道,“所以,你的仇人就是现在的苗疆王?”
 




那这个仇要报起来,还真是场硬仗。
 




杜仲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移身稍稍退远后,怅然若失点点头后开口,“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年前,在我十二岁生辰那日,我的父亲,也就是老苗王颁布诏令,宣布在他死后,将由我继承苗疆王的位置。也是在那时,我的娘亲苗王后替我种下断情绝爱的情丝蛊,要我一心专注习文练武、学习治国治家之术。
 




可没过多久,在一年一度的祭尤节祭祖仪式上,圣坛突然炸开,爹爹闪避不及,被当场炸晕过去。娘为了救我,来不及逃脱,在将我推入水池之后,她也在返回营救爹爹的途中被大火烧死。阿哒,也就是你们中原人称外婆,她到处找不到我,于是也被如今的苗疆王蛊惑,将苗疆王的信物给他,由他暂代苗疆王位,却不知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他策划的。他在得到苗疆王信物之后立刻派尤猛带人,满寨子搜捕我,发誓要将我赶尽杀绝。是阿哒的旧部石长老偷偷将我救下,然后又竭尽全力将我送出苗疆,到神域境内躲避追杀。
 




而他楼元应,在将整个苗疆王族的巫师、长老及护卫全部更换一新后,于两年前正式登上王位。”
 




原来竟是这样。
 




“那你比我惨。”季窈实话实说,“早知道不让尤猛死那么容易,再留他两日,先阉后杀,岂不快哉?”
 




“尤猛死了?”
 




“嗯,”话说到这,她余光扫过门口,确认门外无人后方悄悄说道,“是京墨杀的。他说这些人私闯神域,都是些不轨之徒,不必心软。说罢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当真是铁血阎罗。”
 




他会如此心狠手辣,杜仲倒并不意外。京墨此人平日里看着温润如玉,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对的模样,杜仲却清楚,他是这馆里最无情冷漠的人。
 




既然尤猛已死,他就还是以寻找委蛇为首要,继续留在龙都城。
 




“给我看看你的手。”
 




“看手做甚?”问归问,季窈仍旧将受伤的右手伸到他面前。
 




杜仲解开缠绕的布条,看她掌心上一条从左到右,贯穿整个手掌,深可见骨的伤痕,心里揪痛起来。
 




她不但用这只手接住了刺向他的剑,还喂血救他。往日身上小上小疤,至多三天就消失不见的人,即便七天过去,掌心伤口却丝毫不减好转,可想伤得有多深。
 




他伸手靠近,想触摸这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又怕这样会碰疼她。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目光顺着女娘掌心下移,瞥见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倏忽间变了脸色。
 




季窈看他原本还在查看自己手上伤势,突然伸手下探,一把将她腰间挂着的玉佩扯下来,蹙眉吼他,“抢我东西做甚?”
 




杜仲两只眼睛像是落在玉佩之上,手指反复摩挲那玉佩上挂着的花带,脱口而出:“这也是严煜给你的?”
 




“对啊,这可是他们家祖传的玉佩。”她凑过去,生怕杜仲不小心摔了她的宝贝,“怎么了?瞧你脸色难看得紧。”
 




“这条花带的打法,是我们苗疆人独有打花带的方式。”他们使用特殊工具将一根根经纬带扎紧,是其他国家之人都不会的独特技艺,“你说这是严煜家中祖传,可他们祖上世代都是江南人士,何以会有花带缠的玉佩?”
 




这样说来着实古怪。季窈想起严煜以前说过的话,摸着下巴徐徐道,“琮之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曾去苗疆待过一段时日,或许这花带就是那时候带回来的也未可知,不算什么稀奇事。”
 




“琮之?”
 




杜仲蹙眉低声,季窈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没注意,在他面前唤了严煜的表字。
 




“啊……就、就是严大人。”她从杜仲手里抢回玉佩,神色上有些慌张,“你且歇着,我叫厨房给你煲些滋补的汤去。”
 




“站住。”杜仲垂眸,浓密睫毛遮盖他眼中黯淡,声音也低下去,“他为何要将祖传的玉佩给你?”
 




问出这话像是用尽了他全身力气,季窈站在门边扭捏一阵也不见他抬头,耳边只有女娘模凌两可的回答。
 




“还能为什么……”
 




也对,还能为什么。
 




杜仲从几乎快要窒息的伤感之中回过神,深呼吸,喉结上下滚动之余,苍白面色上更添三分悲戚。他仍是不看她,只是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空壳一般冲着面前的空气无力问道,“你也喜欢他?”
 




“嗯。”
 




连留给他想象的空余时间也没有,她立刻答来,干脆利落,“我喜欢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可以拍着胸脯对他负责的那种喜欢,较之前跟南星小打小闹不一样。”
 




这一番话,堵得杜仲再没了多说一句的欲望。
 




是啊,都深思熟虑了,都知道和南星不一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比不上我,你且也给我一个机会可好”?
 




还是“别喜欢他,求求你,哪怕不喜欢我,也不要喜欢他”?
 




心中千言万语咽回肚子,杜仲眉眼低垂,最后别过脸去,将面容隐入黑暗之中。
 




“你出去罢,我要休息了。”
 




季窈知道他一向不喜欢严煜,既然不乐意听她说话,她也懒得再待。迈步出来,还没走到前馆,季窈远远瞧着京墨和蝉衣背对自己蹲在回廊前面的草里,上前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纸钱、元宝和蜡烛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喊出声。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
 




今日是她那亡夫的忌日!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京墨和蝉衣耸了耸肩差点反手朝季窈打过来,转身看见她以后这才继续着手上动作,将纸钱点燃之后扔进火盆。
 




“掌柜你大病初愈,身上阴气又重,用不着来沾染这些,只交给我们就是。”
 




商陆也抱着一叠铜币形状的纸钱走过来,饶有兴致道,“说起这个,前几日馆里头来了个陌生郎君,说是来寻人的,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眼熟得很。等他走了我才想起来,他同之前的赫连掌柜长得像极了!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暗示?说不定是赫连掌柜的魂附在他身上,提醒我们在他忌日这天记得给他烧纸。”
 




季窈伸出两个手指,弯曲指节在他脑门敲上一下,笑骂道,“好日子过多了,猪油蒙心!只听说过忌日托梦,没听说过专门走一趟,来提醒咱们烧纸的。难道是地府这几日菜价上涨,我那亡夫囊中羞涩了?哈哈哈哈哈哈。”
 




蝉衣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低头浅笑。
 




京墨目光流转,站起身来似有深意追问商陆,“他可有说他是来寻谁的?”
 




“这倒没有,”商陆揉着脑门,仔细琢磨起来,“他当时站在门口看上一圈就走,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等着我招呼,也就没顾上他。”
 




京墨眸色转深,没打算再问下去,“是吗。”-
 




既然他们已经烧了纸钱、做了祭拜,季窈便断了要去赫连尘坟上看看他的念头。入夜之后南风馆灯火通明,她虽然手上还伤着,帮着招呼女客们坐下这点子小事还是做得。
 




杜仲昏迷七日在床上躺到四肢僵硬,也披上外衫来到前馆三楼最左侧空无一人的雅舍,坐在正对外侧窗前,静静地看着她在大堂忙碌。
 




她若真的和那个严煜定了终身,之后自己找委蛇、回苗疆复仇之事也不用再告知她了,她已有她自己新的人生。
 




那里面没有他,他们终究不会是同路人-
 




夜逐渐深了,南风馆依旧歌舞声四起。彼时京墨正在前馆三楼,戏子们休息化妆的房间门口,替蝉衣检查他平日里用的那把古琴。
 




他一边调试琴弦,一边微微抬头,目光越过走廊尽头看向一楼热闹非凡的大堂,却突然瞧见众人身后背对着的那面墙上,一个纤长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双眸微眯缓缓起身,目光顺着雪白无暇的墙面徐徐上移。
 




商陆在二楼忙着招呼女客,同样也被身后一闪而过,风一样的黑影惊动,转头回看却什么都没有。回想起今天这个日子着实特殊,自己下午忙着同季窈等人闲聊胡扯,任由季窈拿一个死人做玩笑话也不阻止不说,甚至没有亲自烧一些元宝蜡烛给那位赫连掌柜,后背不禁泛起阵阵凉意。
 




不行,赶紧表示一下,否则要真被粘上就麻烦了。
 




他赶紧低头从钱袋里摸出数十个铜板,顺着二楼窗外抛洒进后舍池塘里,对着池塘以及天边明月暗暗起誓说道,“赫连掌柜,当初是你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还教我算账、接客之道。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你却与我师父无异……师父在上,你一路走好,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师娘的。”
 




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并未注意到二楼窗外那道黑影身形明显僵直起来,随后“刷”的一下又爬上三楼,消失在二楼窗外。
 




三楼雅舍,杜仲被窗外微风扑面自觉身上发冷,正起身到窗边准备将窗户关上,手刚碰到窗几木制栏杆,静悄悄的窗外却隐约听到有人喘息的声音。这声音此起彼伏,与池塘中蛙鸣声混为一体,极难察觉。
 




接着一股香茅草的味道钻进鼻腔,杜仲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熟悉面孔。
 




难道是……
 




那道暗影蛰伏在三楼屋檐下,因为心中忐忑缘故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微乱。他看着里面伸出来那只瘦到皮包骨却依然爬满青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又收回去,接着杜仲清雅俊美的面容出现在窗边,对着无垠月色,柔声说道,“赫连大兄,今日是你忌辰,奈何我重伤未愈,无法到你坟前为你上一炷香。我知晓你心中牵挂,特意来告诉你:兄长尽可不用担心,嫂嫂跟了我,你一切放心。”
 




他说完这话,目光若有似无斜扫而过,眉宇间薄带几分讥笑撤身,双手扶住窗户,做出想要关窗的姿势。
 




就在窗户即将完全关上的瞬间,那道身影果然按耐不住一跃而下,以右肩撞开窗户跳到屋内,径直朝着杜仲作势而来,双手长伸掐住了他的脖子。
 




“什么叫嫂嫂跟了你,我一切放心?就是跟了你我才不放心呢!我走的时候你如何同我说的你都忘了不成?好你个杜仲,白眼狼!还有商陆也不是个好东西,照顾我夫人?指不定就照顾到床上去了……我真是瞎了眼,连你的话也信……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