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一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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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手刃仇敌 “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当季窈带着所有人走到离衙门最近的一处望火楼脚下,头一回认真打量望火楼的构造时,眼中失望溢于言表。
 




“城中所有的望火楼都长这样吗?”
 




“嗯。”白毅点头的同时,看到楼上周多金朝他招手,“望火楼除观望城中火情的作用以外,至多顺便能看看城中有无飞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用处,所以它只需要建得够高就行,造型是否美观,一点也不重要。”
 




众人面前的望火楼,主要由四根海碗碗口粗细的巨木搭建,四边以横梁加固,中间再架上楼梯,通往顶层看台。
 




如此简单明了的结构,的确没办法藏人。
 




“难道是我判断错误?”
 




根据林落在牢里说出的那句“让全渠阳城的人都看到两兄弟的死”,她立刻想到,林落烧死黄家双胞胎的地点会选在望火楼。
 




这里是全渠阳城最高的地方。
 




杜仲对此观点点头认同。
 




“白捕头,城中所有的望火楼皆一个模样吗?”
 




救人如救火,白毅知道晚一刻,两个孩子的危险就增一分。
 




这是他自出生就一直待到现在的地方,这里不但有全城的百姓等着他保护,有他的妻儿和爹娘,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想起来了!”
 




他一拍手掌,双眼放光,“东南西北四边城门旁的望火亭才是所有望火楼里最高的建筑,它们依城楼而建,用的不是木头,是砖石!且每栋望火亭分三层楼,一楼堆放蓄水、救火之物,顶楼看台用于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观测,中间二楼则是提供给那些住得远的潜火兵,让他们赶不及交班之后回家,专门歇脚的住处!”
 




两个时辰之后,季窈和杜仲一行人在东城楼边的望火亭中找到了被捆绑起来的黄家双胞胎。
 




这一座望火亭距离渠阳最大的民宅区最近,在这一带巡逻和监守的潜火兵在交接班之后都会各自家去,所以望火亭中给他们备以歇脚的住处常年荒废,无人问津,便成了林落安放人质最好的选择。
 




至于他口中定时纵火的装置,季窈在双胞胎头顶的房梁上看见一根被涂上灯油的粗绳。
 




这根绳索从屋内一直延伸到顶上看台一个火盆里,其中一头被埋在火盆黑黢黢的碳堆里,算起来若望火亭在戌时天黑之后点燃火盆照明,顶上值守的潜火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杀死两兄弟的凶手,林落借刀杀人的把戏也由此完成。
 




所以当他得知两兄弟最终被找到并救下之后,最后一抹亮光从他眼底消失,整个人颓倒在干草堆上,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接下来,白毅对他进行了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审问,招状纸整整写了四十余页。
 




据他供认,当年朝央派起火的确是他犯下的第一起杀人案。
 




他那日原本只是想到岑府偷点食物饱腹,起先被管家抓住,以岑老爷生辰,行善积德,不宜惊动宾客为由已经说好将他放走,谁知路过的华娘子看到之后非要将他带到面前训诫一番,让他觉得在一众孩童之中丢了颜面。
 




下午在戏园子里用蜡烛点燃雪云夫妻衣袍的事也是他小小的报复之一,可惜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所以他才决定跟着雪云等人,等他们都回到落雁谷后再一次放火。
 




这一次的成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开始相信火焰是上天赐予他复仇的工具。于是在落雁谷火灾发生第二个月,他因为爹娘对自己的忽视以及两个哥哥明目张胆的欺辱下定决心,一把火将他们全部烧死,然后将爹爹林渊一直藏在家中炕洞里的几十两银子挖出来,作为盘缠开始在渠阳城中一个人生活。
 




杀鳏夫沈岩,并非单单只是因为他眉心那颗与他爹相同的黑痣。
 




那时他刚进军巡铺,月初领到人生中第一笔月俸,想到肉摊上买点猪肉回去炖着吃。刚好碰上杀猪匠沈岩问起身上这身潜火兵的衣服,他也就多说几句。
 




没想到,他唯一一次愿意同他人敞开心扉,换来的不是夸赞,而是沈岩的嘲笑。他笑林落细胳膊细腿,云梯、水囊一样也搬不动,还打趣他“还是像只老鼠一样,从烟囱管子里钻进去救火更为容易”,加上他眉心那颗黑痣,满满的愤怒与仇恨瞬间盈满林落内心,让他再一次起了纵火的念头。
 




“他不是笑我不能从火场救人?我就刚好顺他的意,让他死在火里。”
 




后面碧澄书塾和杜家母女的案子便都无甚差别了。
 




黄家双胞胎无论是从长相还是性格,像极了他那两个品行顽劣的哥哥,原本第一次纵火让他们死里逃生,他也就此将二人抛在脑后。
 




谁知衙门旧案重审,还真就把这桩案子从众多的走水记录中调出来,要同其他几桩走水案一起调查,他这才打算再次动手。
 




官差把碧澄书塾的学生都堵在里头,他没办法把两兄弟单独叫出来。但凭借他对这几条胡同的熟识,知道两兄弟那个作木匠的爹在河滩给他们修了栋木屋,便决定试试运气,点燃木屋看能否吸引两兄弟出来。
 




此法果然有效,他刚在树屋上将两兄弟抓住打晕,挨个捆起来,没想到两兄弟的失踪就被发现了。
 




加上树屋的烟被望火楼上弟兄看见并挥旗,他只好又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趁乱先将孩子藏在附近,等众人散去之后再转移。
 




至于杜家孙夫人,林落在街上巡视之时十有八九都能看见她和她女儿在街上分食酱猪肘,那是深埋在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看到她吃酱猪肘就会让我想起我娘。同为娘亲,为何她就可以做到把猪肘分给她的孩子吃,有时她钱紧,甚至会把买来的猪肘全部给她的女儿一个人吃,自己饿着。可我娘为什么就因为我多问了一句就打我!?”
 




“那几天,我刚好看到那个叫江令舟的朝央派大师兄又回来了,拿着一张根本不像我的画像在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我正好借此机会放下这把火,栽赃给他。都死了是最好,没死的话,至少江令舟也逃脱不了干系。”
 




蝉衣仍旧冷若冰霜地看完这些卷宗,季窈能从侧面看到他耳下的青筋在动,“掌柜,我能去牢里问他几句话吗?”
 




他自然是想问当年雪云师父的事。
 




“他如今已经被抓,砍头是迟早的事,你千万记得冷静……我们在外头等你。”
 




季窈先是听到落锁的声音,接着狱卒独自一人从里面走出来,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里面就传来林落求救般的嘶吼。
 




“怎么……”
 




狱卒和牢头立刻拿上佩刀准备进去查看,脚刚迈出去被白捕头拦住,“县丞的意思,此案能破,多亏龙都知府派来的这几位同僚。至于犯人是七日后斩首示众,还是畏罪自杀于监牢之中,区别不大。”
 




牢头立刻听懂他这话含义,略点头之后拉着狱卒走出去。白毅同众人交换眼神之后也走了出去,只留季窈、杜仲、商陆和赫连尘在里面。
 




四人赶到里头最后一间牢房的时候,蝉衣已经从林落的腹部将剑拔了出来。
 




对方的鲜血溅到少年郎脸上、身上,黑衣将血迹隐去,徒留脸上点点鲜红宛若雪地红梅,腥冽妖冶。
 




林落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往蝉衣所站反方向缓缓爬行,却怎么也爬不出这黑暗潮湿的监牢。
 




“放、放我一条生路罢……我宁愿砍头,让我多活七天也好……求求你们……”
 




季窈极力忍住对他幼年不幸遭遇的怜悯之心,走过去堵住他爬行的路。
 




“当初防火之后又封窗、堵门,完全绝了无辜之人的求生之路,如今倒求我们要起生路来了?”
 




“我没有……我没有堵门,也没有封窗……”
 




“还不承认!”
 




季窈一脚踩在他手背,疼得他哀嚎一声,牵动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没有……我真的、没有,是周大哥堵的……”
 




“什么?!”
 




没想到还能在他口中逼问出另一个人,季窈脑子嗡的一声炸响,赶紧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濒死的林落嘴里仍喃喃这句话,显然命不久矣。
 




“当初我进岑府偷东西吃,就是他放我进来的……烧衣服,也是他给我找的蜡烛……后来落雁谷出事之后,他猜到是我做的,到我家里来找我,说……说愿意帮我脱离苦海,只要像之前烧雪云师父的房间一样点火就行,他保证一定会让我爹娘和哥哥都逃不出来……”
 




接着他咳嗽几声,嘴角渗出血渍,气若游丝道,“那把火把我也呛着了……还好他及时赶到,我那时才知道,他已经去城里军巡铺做了潜火兵,真是好威风啊……”
 




“我承认我是个坏人,点火很容易,我有时候忍不住……所以我做这些事之前,都会先告诉他……他说人各有命,逃不逃得掉,都是命数,如果命中注定会死,即便我不放火,那些人也会死在别处……”
 




“我也是听你们那日议论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可能都来过……”
 




“这样也好……就算、就算是我感谢他当初带我进军巡铺的报恩了罢……咳咳……咳咳咳……”
 




他猛烈咳嗽一阵,最终在地上挣扎几下,彻底不动了。
 




等一下,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言,那他这一死,周多金岂不是就逍遥法外了?
 




季窈顾不得他身上脏污一片,把人抱起来摇晃,“诶你别死啊,醒醒、醒醒……”
 




林落死不瞑目,耷拉着眼皮,瞳孔已经扩散。
 




杜仲看她着急的模样无济于事,走过去把她拉开,“其实他这么一说,我也想通一些之前怎么也想不透的点。”
 




“比如呢?”
 




“比如之前树屋纵火那次,他若真想要那两兄弟性命,抓住他们之时便可立即使用利刃杀了他就是,没必要非要让他们死于火灾。包括到后来,制造火盆里的延时点火装置,这一切都说明他只是对天火降灾这一说法产生了近乎疯魔的崇拜。
 




他相信是火改变了他的人生。
 




但堵门和封窗缺显得那么刻意,几乎和他原本的初衷相违背,所以我才会觉得奇怪,为何他杀两兄弟的手法里,没有使用都门和封窗。
 




他不屑用此手法。”
 




经他如此一说,季窈也想起一事。
 




“对了,当初我们从救火王口中得知林落就是阿飞的时候,我也总觉得何处怪怪的。如今想来,当初我们一同在河滩边灭火,同他们几个说起林家旧案时,救火王曾说过,周多金也参与过林家失火案的救援。那按常理推断,他就算没有在火灾现场见到逃脱的林落,也会在林落第一次出现在军巡铺的时候认出他才对,毕竟他时岑府管家的儿子,他一定是见过林落的才对!”
 




“难怪我觉得古怪,因为从那时开始,就可以判断出他有所隐瞒!”
 




蝉衣默默听完,从地上随意抓起一把干草将剑刃上的血渍擦干,手握剑柄又准备走出去。
 




她知道他这是要去找周多金,抓住他的胳膊默默摇头。
 




“这个时机不好。”
 




“他纵容林落杀害我师父师娘,我不能饶了他。”
 




“我没有让你饶了他。”女娘目光探向监牢外牢头和狱卒的身影,放低声音道,“我们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能让人知道周多金的死与我们有关。如今林落刚死在牢里,你便立刻将他杀死在外头,难免会让人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翌日,渠阳县衙贴出告示,宣告包括落雁谷起火和林家灭门纵火杀人案在内的五起火灾案,以及河滩黄家兄弟被绑案全系潜火兵林落(化名林飞)所为。
 




他在牢里畏罪自杀前曾留下证供,指认另一名潜火兵周多金曾多次参与其中,所以官府将对其进行扣押和审讯。
 




不仅如此,官府经调查发现,周多金在这几起纵火案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立功和突出表现,以此为机会得到过多次奖赏,怀疑这也是他纵容和默许林落放火的原因之一。
 




季窈等人收拾行囊同县丞和白毅告别,表示此案已破,他们今日便要启程回龙都。
 




经过此事,渠阳城百姓几乎都知道朝央派昔日大弟子江令舟为报师父师娘的仇,将潜藏在城中多年,双手沾满渠阳城百姓鲜血的放火杀人魔捉拿归案,皆称赞江令舟侠肝义胆,不愧是雪云的徒弟。
 




他们离开渠阳城的第二日夜晚,衙门传出消息,称周多金同样在牢中畏罪自杀,手法是趁狱卒不备,抢过其腰间佩刀刺入腹部,一刀致命,待尸首验明正身,就回交由家属带回,入殓安葬-
 




入夏的夜色,布满星辰。季窈翘着脚,坐在驿站外一把藤椅上吃桃。
 




井水里泡过的桃子吃起来沁人心脾,脆生爽口。
 




她听着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蝉衣骑着杜仲的马渐行渐近,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来。
 




“碧蹄果然是匹性子温和的马,都跑到如此近了才听见声音。全然不似它的主人,冷漠孤傲。”
 




杜仲双手抱胸从驿站里走出来,听见她又在趁机说落自己,也不接茬,只目光落在蝉衣身上,上下打量。
 




“出城之时可有其他人看见?这回剑上的血可记得擦干净了?”
 




亲手杀掉林落和周多金,蝉衣整个人宛若从乌云背后走出的明月,眉宇间一扫阴霾,从眼神到笑容由内而外变得明媚起来。
 




“我选的林中小道,无人看见。”说罢他抽出腰间佩剑,银白色的光一闪而过后,剑又收回鞘中,发出爽利的声音。
 




“白捕头放弃用他的刀,我的剑没用上。”
 




“他如今做事越发周到起来。”
 




拳头大小的脆桃,一个吃下去已经虚饱,季窈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剩下两个留给他们。
 




“忙一晚上饿不饿,吃个桃罢。”
 




“掌柜,这次我能手刃仇人,多亏你和杜兄。”
 




“你是我们的朋友,更是密不可分的亲人,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她拿起一个桃子往上抛起又落下,嘴角上扬,“而且你能说话了,这是喜事。改日回去之后定要庆祝一番。今日先早些休息。”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蝉衣接过一个桃,发现赫连尘还坐在旁边,“还有一个,赫连兄吃吗?”
 




赫连尘听他一口一个“赫连兄”,好像一年多以前,他将蝉衣救起时,他写下“师父”二字只是他的幻觉一般,整张脸垮下来,幽幽道,“以前还叫我一声师父,如今倒只是个赫连兄了……”
 




季窈揉着肚子转身,表情鄙夷。
 




“你哪儿来的厚脸皮要人家管你叫师父?人家正经的师父可是全渠阳城人人皆知的武林高手、能人侠士。你是什么,小偷小摸小跑堂?哈哈哈哈。”
 




“我是先帝长子,整个神域都是我的!”
 




路过的食客和小厮只当他喝多酒,嗤笑着从季窈身后走过。
 




“你自己看看,有人当回事儿吗?”
 




恶人如杜仲,牙尖嘴利如季窈,最大的宽容也不过是站着看他笑话,不出声。
 




商陆只怕他面上过不去,待会儿要再吵起来反倒惹人注意。
 




伸手去拉他坐下之时,赫连尘收敛气焰,突然提高声调道,“那你们也帮我一把不就好了?”
 




“什么?”
 




“对啊,”赫连尘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端起桌上仅剩一个的桃子到季窈面前,语气里满是讨好,“窈……”
 




“嗯?”
 




“……掌柜你如此聪慧过人,大家要脑子有脑子,要手段有手段,连如此错综复杂的连环纵火案都能破,何况是我爹的案子?”
 




杜仲听见他心里算盘的声响,眸色暗沉,“你想让我们帮你查明,你爹赫连元雄被神域如今的皇帝南宫凛杀害一案?”
 




“对。只要你们帮我向世人挑明真相,我亲自手刃仇人之时,一定赐予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
 




“别闹了,你当皇宫是你家,说进就能进。再说我和杜仲都是苗疆人,别说皇宫了,就连京都都不一定进得去,你还是趁天还没亮,钻回被窝里做你的皇帝梦去罢。”
 




见季窈不肯,赫连尘又把目光转移到杜仲身上。
 




他本来就烦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她的前夫”,哪里肯多看他一眼,“此事之后,我与掌柜还有要事前往苗疆,赫连兄知我身份特殊,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杜仲和季窈各自回房,茶桌边就剩俩做不了主的人。商陆和蝉衣说不上话,自然也只好跟着陆陆续续回了房间。
 




他憋红一张脸,把装着桃子的木盘放回桌上,气得鼻孔直出气,“都不帮我。蝉衣是兄弟、是手足,我就不是吗?”
 




城外驿站紧靠树林,入夜之后鸱枭啼鸣,阴森恐怖。赫连尘越想越气,低头踢着脚边石子,不知不觉往林子里头多走几步。
 




“哎哟。”
 




一颗石子砸到树干之后反弹,刚好打中赫连尘手背,擦刮出一道血口,他赶紧捂着手背不让血流出来,一边骂着晦气一边往回走。
 




与此同时,遥远的密林深处,某只正沉沉酣睡的巨兽鼻息间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
 




那是五十年前曾以身祭剑,将它重伤后害得它足足沉睡了五十年的,属于敌人的血腥气味。
 




委蛇缓缓抬头,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转动,脑袋缓缓移动的同时,口中吐出信子,发出嘶嘶响声。
 




确认血腥气味的方向后,它甩动尾巴,瞬间将山洞里一块足有十六尺高巨石拦腰打断,连带整个山谷都在微微震动之后,游动身体从山洞爬了出去。
 




赫连尘刚走出去几步,身后一阵鸟雀惊飞的声音吓得他瞬间回头,却只瞧见漆黑的密林宛若深不见底的水井一般,长着大口随时准备将他吞入腹中,仔细一瞧又什么也不曾瞧见。
 




“嗐,自己吓自己。”-
 




第二日,商陆足睡到巳时前后才起床,下楼看见杜仲等人都已经收拾好行囊坐在驿站门口,只是不见季窈。
 




“掌柜呢?”
 




三个男人一同往商陆身后看去,季窈所在房间的门还紧闭着。
 




杜仲悠哉喝茶,“她向来不喜赶路,喜欢坐马车不喜欢骑马也是因为可以睡觉的缘故,且让她多睡会儿。”
 




赫连尘斜他一眼,“这话听着奇怪,好像你多了解她似的。”
 




他低头吹散茶汤面上的茶叶渣,头也不抬,“比你了解。”
 




“……”
 




赫连尘正憋足了劲想话来反驳,蝉衣目光扫过不远处拴马的马圈,忽的站起来,“碧蹄怎么不见了?”
 




跟着他的目光看去,杜仲果然没瞧见自己的马。出声将小厮唤来,他却一脸理所当然。
 




“那马?自然是被你们同行的小娘子骑走的啊!今晨天刚蒙蒙亮,渠阳城里头送来一封信,说是衙门里收到之后要转交给她的,她当时看完之后,立刻回屋收拾好行囊急匆匆出门,骑上马就走了!”
 




第192章 病弱情深 “我好想你。”
 




信还是彩颦写好,偷偷差人送来的。
 




因着不知道季窈他们破案之后,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客栈,还是即刻启程回龙都,所以她趁府上其他人不注意,偷溜进严煜书房用了他的私印,将信送进渠阳县衙。
 




一张信笺上简单写明来意,希望衙门的人能把里面另一封密封好的信交给季窈,所以白捕头才找人将信又送到城外驿站来。
 




这封信上内容也不多:严煜病倒了。
 




如今正值年中,按照旧例,各州府县衙要将上半年百姓的讼案全部归档审核,整理好后呈递上级,再统一上交大理寺和刑部。
 




严煜带着手下通判、同知和主簿在衙门忙了几个通宵,哪怕入夜后,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告罪家去,他也独自一人留在三堂后书房里继续挑灯夜读。
 




彩颦来给他送补身汤剂的时候发现他昏倒在房中,大夫探脉发现其脉象细长,推测少年郎因为操劳过度引起气血两亏,是以才会产生晕厥的症状。
 




“这人,真当自己是三岁顽童,任性起来连命都不要了!”
 




她心里惦记情郎,牵马之时未曾多加注意,等上路之后发现胯下马儿温驯异常才反应过来,自己骑走了杜仲的碧蹄。
 




南风馆养的四匹骏马里,属碧蹄最通人意。它不是四匹马里跑得最快的,此刻却仿佛知晓季窈心中急切一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一人一马疾驰疯跑,四个时辰足以将杜仲等人远远甩开。
 




骑马跨进龙都城门之后她顾不上先回南风馆,背着行囊直接往严府而去。
 




眼看着距离严府还有不到半条街距离,她心里顾忌着林老夫人,突然又勒紧马匹停下来,思忖一阵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碧蹄缓步往严府走去。
 




幸而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严府的人,她将碧蹄栓在路边草丛,自己背着行囊在门口踟蹰徘徊几圈,最终还是决定避开大门,一跃上到屋顶,从房檐边进垂花门来到西厢房房顶上,揭开两块瓦片往里瞧。
 




此刻已是黄昏暮下,残存的斜阳透过窗户洒落在房中人消瘦的面庞上,让他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凭空生出一丝红润。
 




严煜坐靠在床边,手里仍旧拿着一本书册子在看,只是不知道看的是什么。
 




不到半月的光景,他已经瘦到季窈快要认不出来。刀削斧切般的脸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仅剩一张皮紧绷在他优越的骨相之上。
 




单薄里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尖锐的锁骨。加上满头青丝垂肩,整个人从内到外透露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绮靡。
 




夕阳很快落尽,他脸上红晕消失,那抹病态的苍白又浮现出来,却依旧衬得他气质出尘,好像他根本没有生病,只不过是在若往常一样临窗夜读罢了。
 




季窈不知道自己蹲在屋顶上看了多久,只觉得身后落日的余晖已经被浓浓夜色代替。
 




婢女进屋将四周烛台上的蜡烛点燃,又将桌上油灯点起,季窈才看清他手里那本书中夹着她的小像。
 




这时她方反应过来,他看了许久都没有翻页。
 




酸涩与苦楚一瞬间从心头涌上鼻腔,一呼一吸之间也逐渐哽咽。季窈眼眶噙泪,双手微微颤抖着,正准备将脚边瓦片再搬走一些,好空出足够的空间让自己跳下去,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夹杂拐杖点在地面的声音响起。
 




接着,她生平第一个害怕面对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看着脸色也难看得吓人,步履蹒跚,看上去比平日里抖得更厉害,似乎连支撑自己走好每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她来到严煜床边坐下,重重地叹一口气,伸手想去捉住严煜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夜深了,你就别看了,可好?”
 




严煜盯着书里那枚小像,目光不曾有片刻挪移,“这几日夜里风冷,祖母当待在自己房中,少出来走动才是。”
 




少年郎的声音还若从前一般清朗温柔,只是多了一丝冷淡。
 




不等林老夫人应答,他又立刻开口唤来婢女,让他们扶老夫人回房。
 




“琮之!”林老夫人声音骤然放大,乌木拐杖重重地点在地面,发出撕扯般刺耳的声音。
 




她颤颤悠悠起身,边摇头边说道,“你如今这个模样,和当年你祖父从苗疆被抓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还敢说你没有被那妖女蛊惑?枉你自小熟读圣贤书,又怎会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你以为你这样子作贱自己,只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殊不知这也是在剜你娘亲的心、剃你爹爹的骨!”
 




她抬起拐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纸箱严煜,他也终于从书中抬头,双眼猩红地与她对视。
 




“你这是大不孝!”
 




听到这里,季窈感觉自己脑子里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在快要崩断的边缘。她不自觉攥紧拳头,因为愤怒与难过的缘故把衣裳一隅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皮肉上的痛苦却远不及心中痛楚万一。
 




少年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眼中虽有波光闪动却迟迟未曾落下泪来,表情还若方才一般寡淡无情,只是声音微弱而颤抖,在场的人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地忍耐。
 




“是啊,如今连这身皮肉和骨头都不是我的,我如何能做主呢?只有我的灵魂被允许和她在一起,祖母可是此意?”
 




“你!”
 




林老夫人抖得更厉害,嘴里“你你你”了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也在仓皇之中落了泪,被婢女搀扶着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或许这就是我们严家的命。你爹躲过一劫,结果报应到你的身上……罢了,都是命、都是劫数……”
 




林老夫年已人耄耋,情绪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一屋子仆人、婢女健健康康,只有两个主子看上去都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模样。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严煜的心再次揪痛起来,他低头无声落泪,片刻后又立即抬头,面色黯淡而绝望。
 




“是孙儿不好。孙儿会尽快养好身体,该休息之时,也不会强撑,委屈这副身子的。祖母放心,早些回房歇息罢。”
 




林老夫人只是摇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门口挪移,“好好好,这副身子到如今听上去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不管、我不管……”
 




关门声响起,房中又恢复安静。
 




季窈蹲在房上太久,腿已经开始发麻。她看着严煜面色疲惫,揉揉眉心又开口让婢女唤彩颦进来,心一下子又提起来。
 




他是要向彩颦探听自己的近况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彩颦推门而入。
 




“主子。”
 




“渠阳那边进展如何?”
 




“两日前县衙送来的信里说,纵火案的凶手自行到衙门投案,被抓走的两个孩童也季娘子他们找着,估计结案之后就会回来了。”
 




“她还是如此厉害。”
 




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晃了季窈的眼。
 




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想见他。
 




想摸摸他的脸,想轻蹭他骨节分明的手背,想扑进他宽厚的肩膀里,埋头痛哭一场。
 




季窈敛神静气,将瓦片归位后艰难地挪动双腿,跳到西厢房边围墙之上,最后沿着墙边回到门口,消失在夜色中。
 




房中纤瘦的少年郎浑然不知她的到来与离开,只在彩颦离开,一切又都归于宁静之后长舒一口气,望着窗外无垠的月色,开口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喃喃自语。
 




“非要等到结案之后再回吗?我好想你。”-
 




亥时四刻,南风馆已经打烊,小倌们不住在馆中,打烊之后各自家去。
 




商陆和蝉衣出事,季窈和杜仲前去营救,加上京墨因公回京,整个南风馆后舍空空如也。于是三七和楚绪被要求,在众人离开的这段时日就在南风馆住下,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空闲之余,她也拜托二人将自己的珍哥儿和金哥照顾好。所以每日打烊之后,三七住在前馆三楼的空房里,楚绪就住在京墨的屋子里。
 




碧蹄在严府外的草丛里进食,身上气力恢复些许,带着季窈回到南风馆。
 




楚绪关好门窗刚准备剪烛,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自后厨马圈的位置传来。碧蹄的脚步声清脆柔和,她已经听过无数次,自然认得。
 




“他们回来了?!”
 




女娘披上外衫,点上灯笼走到后厨房外小院,打开门闩,就看见季窈牵着碧蹄,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
 




“掌柜,果然是你!杜郎君和蝉郎君呢?还有商陆,他们可都平安?嗨呀,瞧我这张嘴,有你们在,他们肯定是平平安安的……”
 




楚绪兴致高昂,见她不说话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没想到季窈从头到尾紧抿的唇突然下压,哼唧两下,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楚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好难过……”
 




“啊?怎么了这是,难道是他们出事了?”
 




“呜呜呜呜不是……”娇俏的女娘从楚绪肩膀摇头,眼泪还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滑落,“他们都好……只有我不好……我和严煜都不好……呜呜呜……”
 




楚绪自然听懂了,“好好好,这里冷,我们回屋说。”
 




回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解决办法。季窈倒在楚绪怀中哭了个痛快,直到烛火燃尽,她哭得浑身开始发冷,才怔愣着抬起头,想擦去脸上泪痕,才发现自己早已哭湿了楚绪胸口的衣裳。
 




“抱歉,我带你换一身罢……”
 




楚绪赶紧把她按住,给她盖好被子,“你快别动了我的小祖宗,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睡会儿罢。”
 




“我睡不着……”
 




“严大人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你这副样子,见了倒叫他心疼,这病就更好不了了。”
 




季窈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再见他……”
 




“哎。”楚绪轻叹,在床边蹲下身子,声线柔柔,“从前我只希望你同杜郎君在一处,这样大家以后就还是一家人。可如今我看啊,你对那个严大人真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你了。”
 




“真如此明显吗?”
 




“嗯。”她连着点了好几下头,脸上堆满坏笑,“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到连看他的眼神都是蔷薇色的。”
 




“呵,”季窈终于笑出声来,眼中泪意稍稍减退,“你笑话我。”
 




她还能笑,楚绪这颗心算是又落回肚子。她伸手替季窈将被角掖好,起身去剪烛,“先好好睡一觉,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可惜明日来得太快-
 




季窈这一觉只睡到辰时就说什么也睡不着了。她仍旧像是断了线的悬丝傀儡一般,从后舍轻飘飘地游荡到前馆,坐在大堂里看着窗外徐徐升起的太阳发呆。
 




三七起得很早,担起采买和洒扫的责任,此刻已经从外头买完东西回来。两人在她身边一边忙碌,一边抱怨杜仲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她这才想起,昨日单独启程是因为自己临时收到信后不告而别,杜仲他们若是晨起发现之后立刻追上来,最迟今天早上也该到龙都了。
 




难道又在路上遇到什么绊子?
 




她尚未思考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眼前橘金色的日光突然被挡住一块。她抬眼看去,林老夫人被彩颦和另外一个婢女搀扶着走进来,乌木拐杖点在地面发出缓慢而有序的声音。
 




“嗒”、“嗒”、“嗒”。
 




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样,战战兢兢起身,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放,“老、老夫人,你来……来做什么?”
 




有了前车之鉴,三七和楚秀立刻走到季窈身边,防着她再靠近。
 




林老夫人双手手臂往外一推,将彩颦和婢女推开,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季窈面前走过去。
 




就在众人以为,她又准备上前给季窈一巴掌的时候,林老夫人突然死死按住拐杖,在季窈面前缓缓跪下。
 




第193章 伊人决绝 “他会替你娶我。”……
 




入伏之后,正午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烫人。
 




整个南风馆死气沉沉,用膳、走动之间不见了往日欢声笑语,只有三七、楚绪和厨子带着几个早到的小倌,默不作声地坐在大堂用膳。
 




后厨房外传来接二连三的马蹄声,还没等馆内人起身查看,杜仲和蝉衣已经先一步进到馆内,焦急地到处看。
 




“杜郎君、蝉郎君?你们终于回来了。怎么脸上还有伤?”
 




循声看去,不光杜仲和蝉衣脸上有伤,商陆和赫连尘也挂了彩。
 




他懒得解释,目光继续在馆内游移,“掌柜呢?她可有回来?怎的此刻没同你们一处用膳?”
 




三七和楚绪对视一眼,还是楚绪稍稍勇敢一点,先开了口,“她回来了……昨夜就到了。”
 




听见这话,四个风尘仆仆的郎君这才放下心来。
 




赫连尘最后一个走进来,目光从上下三层楼都扫过一遍,没看见季窈。
 




“她到底收到了谁的信,犯得上如此心急,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抛下我们跑回来了。难道是什么金主?贵客?将他叫出来我好生瞧瞧。”
 




回应他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从走进南风馆,看清这里一切如旧开始,杜仲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是因为馆里出事回来的。可赫连尘一番胡言乱语之后,三七和楚绪异常的反应反而让他心里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到底怎么了?她人呢?”
 




眼看着几个人就要往后舍季窈的房间找过去,楚绪横下心来,开口把人都叫住,“掌柜出去了……方才有人拜访,她、她就跟着走了……”
 




她支支吾吾,说话遮遮掩掩,杜仲耐心耗尽,“何人拜访?”
 




“是……林老夫人。”
 




商陆和蝉衣在林老夫人来龙都之前已经去了渠阳,赫连尘又是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才回来,他们三个听见这个名字都一头雾水。
 




“谁?听上去不就是个年纪大些的老妪,至于让你们脸色如此难看……诶杜仲你去哪儿?”-
 




自己是怎么走到严府里来的,季窈不记得。
 




林老夫人的马车走在前头,季窈和彩颦另乘马车跟在后头。坐在窗边,感觉自己坐在柔软的棉花上,身子跟着马车一起不受控制地晃动。彩颦在一旁搀着她,生怕她下一瞬坐不稳,脑袋会撞到木板。
 




“季娘子,你其实不用委屈自己……我现在就去告诉老夫人,你还是决定回去……”
 




“啊?”
 




她的话将季窈游离的思绪唤回。女娘怔愣凝她片刻,眼中渐渐恢复聚焦,艰难地笑笑。
 




“不用,我既然答应了,现在去与晚些去,都是一样的。”
 




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彩颦心里内疚得紧,“要是我知道今日林老夫人会做出如此行径,断不会让她知晓你已经回来的事……都是我不好……”
 




季窈倒不是很在意,平静开口道,“她若早有此打算,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
 




今晨彩颦在集市上撞见三七和楚绪,闲谈之下才知道季窈回来了。
 




她高兴之余赶紧回到府里,正交代其他婢女替自己照顾好严煜,她要到南风馆去替两人牵线,好让严煜尽快能见季窈一面,没想到这话让林老夫人的丫头偷听到,这才有了林老夫人今早突然再临南风馆的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一看到季窈便屈膝跪下,老泪纵横地说着严煜为了她如何折磨自己、糟践自己,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严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就这样消沉下去,所以今日豁出老脸,来求季窈主动找严煜断了关系。
 




说自己虚情假意也好,另有所爱也好,总之她涕泪之间全是长辈的卑微与无奈,在场人若是有不认识季窈的人,一定会把她看作是勾引世家公子的风尘女郎。
 




“可你不一定非要去啊。严大人昨晚已经答应老夫人会好好休息,我也会帮你瞧着他,不会再让他把身子熬垮的。老夫人在龙都住不习惯,迟早也是要回江南的。你若是愿意,等老夫人回去之后你和严大人就不用受这份闲气,你们也不用分开……”
 




“等?”季窈苦笑出声,“好姐姐,你如今怎的也学着说这些话来唬我?老夫人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再说她就算死了,下头也还有严煜的爹娘,难道我还要继续等到他们也死了不成?再说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自然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如此心肠歹毒,为了自己的幸福就一味盼着别人死的那种人。”
 




彩颦知道她在强撑,在嘴硬,因为她能感觉到季窈的双手微微发颤。
 




“话虽如此说,你同严大人这段情,到底不要因为这点子事彼此辜负了才好……”
 




“这可不是小事。”她神色黯然,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严煜的性子,平日里温柔斯文,其实内里性格被驴还倔。只要我还同他在一处,他与家里人的争执就不可能有息止的一日。”
 




说到这她突然笑了,可彩颦看出她笑中带泪,“再说,林老夫人那一巴掌太疼,我可不想再挨他家中其他长辈的打了。严煜在的时候尚且能护着我,可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同他在一处,不像样子,我也不愿意。男人嘛,到处都是,你也不想看我委曲求全罢。”
 




曾经她说,严煜值得她委曲求全的那句话,如今也要收回了。
 




她自认没那个度量。
 




马车停下来,林老夫人被搀下马车,进到垂花门,却在院子里头停下。
 




她看着季窈紧随其后,开口吩咐身边所有人道,“咱们都在外头,让季掌柜一个人进去就是。”
 




简单一句,又将整个严府的人与她划清界限。季窈只当自己没有听见,既不点头也不理会她,提起裙摆一个人进了西厢房。
 




时近正午,阳光晴好。严煜还若昨天她从房顶上看见的模样,披着外衫靠在床头看书,听见有人进屋,头也不抬。
 




“药放下就出去。”
 




“是我。”
 




女娘甜润的声音传入耳朵,让严煜生出一丝恍惚。他转头微微愣住,下一瞬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高大的身影将季窈笼罩。
 




“窈儿,你回来了!”
 




他身上没了淡淡的书墨香气,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散的药气。她甚至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熏眼睛,否则为何她现在会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
 




“嗯。”
 




“何时回的?可有好好休息?”
 




他拉着季窈在床边坐下,目光不曾有一刻离开过她的身上,“窈儿瘦了,看来渠阳的食物不合你胃口。午膳我叫厨子多做几道菜,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记得你很喜欢吃羊肉韭饼和青团,让下人们这就出去买回来,现做来得及。”
 




他开口唤了两声彩颦,被季窈抓住双臂,打断道,“……我是来同你分手的。”
 




严煜再次感觉到恍惚。他不安地舔唇,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什么?”
 




这一声太过温柔低沉,问得季窈心痛。
 




她生怕自己先败下阵来,赶紧侧过脸去看向别处,双手松开他的同时却又被他抓住双臂。他的手掌很大,隔着薄薄的衣衫捏住她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我方才好像没听清,窈儿你再说一次。”
 




季窈回头,脖子转动的动作木楞又僵硬。
 




“分手,听明白了吗?还是说要我照顾你这个病人,再多说几遍?”
 




擒住她的双手将她握得更紧,严煜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边死死地抓着她,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一边上下检查她的脸颊、手臂。
 




“是祖母又为难你了?还是她又打你了?打的哪儿?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她没有打我……”
 




“那是她逼你来找我的是不是?”
 




“不是……”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弄,问一句就答一句,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反常。
 




她不哭不闹,也不开口抱怨,反而让严煜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感觉心口微窒,仓皇失措地将她搂进怀里,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刚回来,一定累坏了。我这就让下人将隔壁房间收拾出来供你休息,饭不想吃就不吃,等你睡够了再让他们给你做……”
 




被他抱在怀里,少年郎突出的锁骨甚至有些硌人。只是这般炙热和温暖还若从前一样令她心动,让季窈忍耐许久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可她没有忘记这一趟的目的。
 




长痛彻骨,短痛彻肤,同严煜分开,她也可以干干脆脆地选择去苗疆寻找亲人。
 




哪怕换做平时,季窈的力气也比严煜更大,何况他还在病中。
 




她挣扎着想从严煜怀里出来,稍稍使劲直接将他一把推倒在床上,自己整理衣衫在床边站直,继续说道,“当初你我被困在黄金下村之时,我就说过,我的心愿是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再嫁一回。如今看来,你圆不了我这个心愿了,所以我决定换一个人。”
 




“我知道你在说气话。”严煜从床边坐起来,拉住季窈的手不肯放,“你就是气我祖母为难你,让你受了委屈。窈儿你相信我,我可以解决……”
 




“拿什么解决,你再多生几场病,以死相逼?还是我干脆找人下毒,把你祖母和所有反对我们的人都杀了?先说好,你要是想辞官、抛弃家族与我双宿双飞,我可是不会答应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爱财又不能吃苦,别指望我会跟着你过苦日子。”
 




“不要故意说这样恶毒的话来激我。”他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伸手捧住季窈的脸,痛心疾首道,“我此生只爱你一人,他们迟早会明白的。”
 




“迟是多迟,早又是多早?你知道我最痛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事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用力甩开严煜的手,忍住心痛继续演下去。
 




“严煜,说你天真你还真是天真。我当初能为了生存跑到南风馆去做风月楼掌柜,整天帮着那群男人挣女人的钱,后来也能为了自己逍遥快活就把南星一脚踢开,你迟早也会是下一个……哦不,我不该说‘迟早’,应该说‘现在’。”
 




“你明明是爱我的!”
 




“我爱的是能三媒六聘、让我穿上凤冠霞帔的人!这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枉你严煜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明媒正娶才是合乎礼仪规矩的吗?还真把你我这点子上不了台面的儿女私情当真了是吧?”
 




“不要再拿圣贤书来压我!”
 




吼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
 




少年郎眼中最后一丝光点消失,双手颓废地垂下,跌坐回床边,声音哽咽起来。
 




“如果圣贤书会让我失去你,我宁愿做个目不识丁将一切礼数和君子典范抛之脑后的人……”
 




“也可以啊。等我嫁人之后,你若是心里还放不下我,可以来寻我。你既做不成我的夫君,做情郎也是可以的。”
 




他摇头,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严煜……”
 




“叫我琮之。我想听你叫我琮之。”
 




不行,再同他单独待下去,季窈感觉自己下一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她旋即转身,避开他哀求乞怜的目光,窗外烈阳让她有些睁不开眼,“严大人,言尽于此,我走了。”
 




“我不会放弃的。”
 




身后的声音听上去柔弱又坚定。
 




像缓缓流淌的河水,那么轻柔,没有一点攻击力,但任凭你用尽办法,也别想轻易将它断开。
 




“龙都很小,我还有一生的时间同你证明,我严煜此生只爱你一人的话。”
 




“可我要走了。”
 




“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快死了一样的轻。
 




季窈最后一次转身,因为极力忍住眼泪的缘故,眼眶泛红。幸好她此刻背对阳光,面容得以稍稍隐藏在背光的阴暗里。
 




“你没听错,我准备去苗疆寻找亲人。若严大人还记得当初调查到关于我的来历,那就应该知道,我不是龙都人,更不是神域人,这里不是我的家。”
 




“不行,不要,我不准你走。”严煜身上最后一点镇定与端庄彻底消失,惊慌失措像是被人抢走玩具的孩童一样上前抓住季窈,紊乱的呼吸擦刮着女娘面庞而过,双手在她脸上游走,想再次将她搂进怀里,“我不准你走、你哪儿也不许去……”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白衣郎君鬓发微乱,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黑着一张脸走进来,一把将季窈从严煜身边拉远。
 




“杜仲?”
 




听到她被林老夫人带走的消息,杜仲就立刻飞身出来到严府寻她,进府之时甚至还打伤了几个家丁。
 




杜仲低头看着她眼眶通红,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方才进来之时又刚好看到严煜死抓着她不放,心里升起一丝厌恶,拉着季窈往外走。
 




“走了。”
 




“不准走!”严煜一声令下,原本围在门口的家丁和侍卫立刻拔刀的拔刀,用棍的用棍,将门口堵住。
 




杜仲刚准备出手带着季窈杀出去,剑未出鞘被季窈用手按回去,反倒伸手挽住杜仲的胳膊转过身去面对严煜,听她缓缓说道,“他来得正好。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
 




她看杜仲一眼,双手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我选了他代替你,以后他会娶我。”
 




“他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我风风光光娶进门做他的夫人,他还会陪我回苗疆寻亲,天南地北,青山绿水,那些你看不到的风景,都有他陪我去看。”
 




她越说越过分,众人围在门口鸦雀无声,彩颦觉得严煜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忍不住出声唤了她一句,“季娘子……”
 




别再说了。
 




她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何尝不是剜心剔骨,反胃与恶心涌上喉咙,难受得她几度停顿。
 




拼命忍住想回头看他的冲动,季窈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杜仲的衣服,开口对门外的人说道,“让开。”
 




她知道林老夫人一定站在这些人身后。
 




双方对峙一阵,从家丁身后传来林老夫人的声音,“放他们走。”
 




众人听令,手持兵器缓缓让出一条通道,让季窈和杜仲走出去。
 




路过林老夫人身旁时,她向季窈投来的目光没有丝毫感激,又恢复往日的恶毒与无情。
 




季窈的任务已经完成,虽然代价是深深伤害了她的孙儿。
 




严煜的心已经被剜空殆尽。
 




两人走出重围的同时,季窈听到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彩颦大喊“少主”、“少主”,林老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琮之!琮之你醒醒……他昏倒了,快去请大夫!”
 




她刚转过头去,双眼立刻被一只大掌遮住。杜仲的声音哑然而沧桑,同时也带着不忍。
 




“不要看,走罢。”-
 




怎么走出严府的,季窈不记得。
 




当她听到耳边嘈杂吵闹的声音,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严府,和杜仲一起走到街上的时候,双膝发软,松开他的衣袖一屁股瘫坐在地,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一般自眼眶滚落,开始无声痛哭起来。
 




杜仲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内心同样破碎坍塌,愤愤而无奈地侧过脸去叹一口气,随后蹲下身,将怀中手帕掏出来与她擦泪。
 




没有咒骂,没有哭诉,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眼底一片死寂。
 




路过行人不断投以注视的眼神,杜仲只好又把她搀扶起来,两人继续沉默着往南风馆走。
 




临到家门口之时,季窈突然止住脚步,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道,“从后门回罢,我不想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
 




事到如今她还在忍。
 




杜仲看着她可怜的模样心痛到无以复加,牵起她的手感觉自己握住的是一方冰块。
 




两人打开后门走进来,身边除马圈里吃草的马儿以外再无旁人,季窈才抓着杜仲的衣领,靠在他胸口呜咽出声。
 




“对不起,方才利用了你……”
 




回应她的是强有力的回抱。
 




郎君大掌扣住少女后脑,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沉声音里带着的坚定丝毫不输给严煜。
 




“只要你愿意,我甘愿被你利用一辈子。”
 




她无暇去深究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还沉浸在悲痛的思绪当中,脸上泪水滴落在郎君白色的锦缎上,侵染出一大片深色水渍。
 




“他一定恨死我了……”
 




“他不会恨你的。”
 




同为男人,杜仲了解严煜。
 




只要等他清醒过来,他还会爱自己怀里这个女人,加倍的、不可抑制的、永远也逃脱不了的,更爱她。
 




严煜之爱她,不比自己少。
 




所以他此刻甚至有一丝庆幸,庆幸她最终没有和严煜走到一起。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打败严煜。
 




季窈被他语气里的笃定吸引,稍稍收起泪意,声音哽咽,“他这样好,可叫我如何能忘了他……”
 




话音未落,杜仲的唇已经落下。
 




他知道自己此刻亲吻她多少有些卑鄙,但他决定就此卑鄙下去。
 




温热薄唇贴上季窈哭到干冽的唇瓣,仿佛一股电流自二人唇齿间流过。他第一次主动的亲吻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柔而缓慢,连呼吸声都是微弱的,生怕会引起她的反抗,让她讨厌自己。
 




片刻后他的脸稍稍拉远,将她花容噙泪的小脸收入眼帘,季窈却在他深情的目光中,看到他眼底暗藏的一丝失落。
 




“和我在一起。”
 




“你……”
 




“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要求你忘了他。”
 




第194章 终有一别 “你若不回,我终身不娶。”……
 




昏沉多梦的一觉,季窈一直从中午睡至日暮西尘。
 




期间她隐约能感觉到其他人,包括赫连尘都来过。只是她无暇应付,怕自己听到他们关心、安慰的话语又忍不住会哭。
 




杜仲端着饭菜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抱着双膝直愣愣地瞧着窗外连天荷叶、橙碧交织的光影发呆。
 




饭菜的香气勾不起她一点食欲,只是让她注意起眼前一身白衣的清俊郎君。
 




他方才吻了她,还说要她同他在一起。
 




什么叫“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不用忘了他”?他当真如赫连尘所说,是喜欢她的吗?
 




杜仲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人异样的眼神,放下饭菜后又给她倒了一杯茶端过来。
 




茶盅捧到她手边时,郎君指节轻触季窈手背,她下意识缩了一下。
 




这不寻常的反应被杜仲看在眼里,眸色黯淡下去,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方才哭了这么久,喝点水。”
 




受尽委屈的小姑娘此刻听话得让人心疼。
 




她接过茶盅一滴不剩地喝完,又乖乖将空杯子递还回去,下巴搁在膝盖上继续发呆。杜仲起身回到桌边,看着饭菜冒出的热气叹气。
 




“穿衣服,过来吃饭。”
 




“那你先转过身去。”
 




她以前是会随便同自己勾肩搭背的那种洒脱脾性,脖子也咬过,当着他的面多少次,脱衣服也脱过,如今倒愈发陌生拘谨起来。
 




杜仲回忆起两人在后厨房门口,情不自禁吻了她,还低声下气要她同自己在一起的那番情景,暗暗后悔。
 




忍住不说,她是不是还会像从前一样依赖自己?哪怕是以兄长的身份。
 




软糯香甜的真君粥吃进肚里,饱腹感稍稍填补了内心失落。季窈借夕阳余晖这才看见杜仲脸上有伤,嘴里最后一块杏肉咽下去,低声开口问他,“你的脸怎么了?回来的路上遇到危险了吗?”